洛陽比長安略小一些，但卻比長安更加繁華富饒，人煙鼎盛。
洛陽城背倚邙山，有洛水穿城而過，分爲外郭城、皇城、宮城、含嘉倉城、圓璧城、曜儀城、東城和上陽宮。外郭城共開有八座城門，城内街道縱橫相交成棋盤式布局，一共一百一十三坊。商賈貿易集中在城内的南市、西市、北市，其中北市、南市多異邦之人，異國的貨物商品都聚集在此。爲了貿易的便利，洛陽全城通渠流水，處處通漕，南市、西市、北市都依傍可以行船的河渠，直通大運河。
神都洛陽商賈繁華，風煙鼎盛，達官顯貴過着紙醉金迷的奢侈生活，平民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努力地生存着。千妖百鬼潛伏在熙熙攘攘的人類之中，與人類一起在神都之中過日子。
離奴趕着馬車進了定鼎門，行駛在天門街上。
離奴道：“比起長安，爺倒是更喜歡洛陽。”
元曜不解地問道：“爲什麽？”
離奴望着遠方，道：“洛陽是爺跟主人相遇的地方，也是爺跟主人待得最久的地方。爺跟主人相遇的時候，洛陽還叫斟鄩，城市沒這麽大，修得沒這麽好，人和非人也沒這麽多。”
元曜道：“原來如此。小生還以爲洛水裏的魚比較多，離奴老弟你才更喜歡洛陽呢。”
離奴嘻嘻笑道：“這也是原因之一啦。”
“離奴老弟，你跟着白姬一起經過那麽多朝代，待過那麽多都城，想一想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呢。”
“嘿嘿，反正，跟着主人有魚吃。”
馬車直行經過明教坊、宜人坊、淳化坊、安業坊，然後右拐經過崇業坊、宣範坊、道化坊，進入了南市。
南市之中，商賈雲集，百業興盛，各種店鋪熱鬧非凡，各種商品琳琅滿目，波斯人、天竺人、暹羅人、高麗人往來其中，笑語喧嘩。
離奴老馬識途一般駕着馬車東拐西繞，進入了一條幽靜的巷子裏。不多時，元曜的眼前出現了一座南市上随處可見的二層小樓。
小樓的正門上懸着一方虛白匾，木黑無澤，字白有光，以古篆體書着：缥缈閣。小樓的左右門柱上，刻着一副對聯：紅塵有相，紙醉金迷百色燼。浮世無常，愛怨嗔癡萬劫空。
缥缈閣的四扇古舊木門大開，隐約可以看見裏面的幾個貨架，有花瓶、古董、玉玩、香料擺在貨架上。
元曜一愣，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如果不是剛才确确實實地進了洛陽城，他懷疑自己又回到了長安，到了西市的缥缈閣前。
這時，缥缈閣裏走出一名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穿着一身白底暗繡西番蓮的長裙，披着一襲金色雲紋披帛。她梳着倭堕髻，發髻上插着一朵盛放的黃色牡丹。女子膚白如雪，唇紅似火，她揚起精心描畫的卻月眉，用漆黑如墨的眼眸望着元曜和離奴。
正是白姬。
元曜不由得看呆了。
白姬笑道：“哎呀，軒之、離奴，你們怎麽才來？我等了你們好幾天。”
離奴一躍跳下車，笑道：“主人，天氣太熱，馬在官道上跑不快。所以，現在才到。”
白姬對着發呆的元曜道：“軒之，這是神都最近流行的洛水麗人妝，我畫得怎麽樣？”
元曜從發呆中回過神來，有些臉紅，小聲道：“……很好看。”
白姬很開心，笑道：“軒之很有眼光。”
離奴問道：“主人，不知道近來神都的貓流行什麽體态？”
白姬笑道：“跟長安一樣，以圓肥爲美。”
離奴笑道：“爲了做美貓，那離奴得多吃一些魚了。”
說話之間，白姬、元曜、離奴走進了缥缈閣裏。
元曜發現，洛陽的缥缈閣跟長安的缥缈閣格局差不多，有店面、有裏間、有倉庫、有後院、有廚房，隻不過更大一些。
按照白姬的說法，缥缈閣開在洛陽的歲月要比開在長安的歲月更久遠，所以這邊更大一些，倉庫裏的寶物也更多一些。
缥缈閣的後院是一地郁郁蔥蔥的雜草，充滿了淩亂且旺盛的生命力。庭院東邊是廚房，離廚房不遠的地方，有一口古井。古井上方，飄蕩着一絲一絲涼幽幽的水氣。
庭院西邊，有一棵枝繁葉茂的菩提樹，菩提樹枝散開如傘，葉子綠得仿佛是一汪生命的源泉。
菩提樹垂下無數氣根，獨樹成林。樹下放着一個草蒲團，蒲團旁邊放着一本攤開的《妙法蓮華經》。
離回廊不遠的地方，有一片一年四季都開滿了蓮花的池塘。池塘裏的水清澈見底，倒映着藍天白雲和金色的陽光，水中沒有遊魚，隻有盛放的七色蓮花。
水照見了世界上一切可能有的色彩，也映襯出七色蓮花的美麗。這七色蓮花由兩種荷花，五種睡蓮組成，有白色、橙色、藍色、黃色、紅色、淺粉、紫色。
元曜看見嬌豔的蓮花在風中半開半閉，心中感慨它們的美麗，忍不住吟道：“淩波仙子欲睡去，休擾池中睡美人。”
有趣的是，元曜吟完這句詩，蓮池中的七色蓮荷仿佛應和這句詩一般，一瞬間全都變成了雪白色。
白色蓮花在碧綠蓮葉的映襯下，仿佛淩波仙子一般随風搖曳，美麗而空靈。
元曜十分吃驚。
白姬笑道：“這七寶蓮花池（1）是我從西方極樂世界帶來人間的。它已經有一些靈性了，這些花的顔色會随着蓮池的心情而改變。所以，軒之，你看見它上午是紅色，下午是黃色，也不必覺得奇怪。通常，它都是七色的。”
元曜好奇，問道：“白姬，你去過西方極樂世界？”
白姬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天地大戰之後，我在西方極樂世界旅居了一陣子……好吧，是戰敗之後，被抓去的。佛祖把我放入七寶蓮池之中，讓一群佛陀菩薩天天對着我念經，想要渡化我。那時候，我完全聽不懂經文，隻覺得那些念經聲吵得我頭疼，心中狂躁難抑，唯有看着這七色蓮花，心情才能甯靜下來。那些佛陀菩薩對着一條被困在蓮池中白龍念經，念了一段時間，也沒有什麽用。可能他們也不耐煩了，不知道他們對佛祖說了什麽，佛祖就讓我來人間道收集因果了。我離開西方極樂世界的時候，舍不得七寶蓮池，就請求佛祖賜我一方。佛祖同意了。我帶了一方七寶蓮池，來到了人間，後來把它放入缥缈閣的後院。就是軒之眼前所見了。”
“原來如此。”
元曜得知這七寶蓮池是從西方極樂世界而來，不由得肅然起敬。
白姬道：“唉，當時太年輕了，思慮不周全，如果當時假裝聽懂了佛經，直接就成佛了，就不用來人間道走這一遭了。如今，辛苦了幾千年，還得繼續熬着。”
元曜冷汗。
“白姬，這後院的荒草也該收拾打理一下了，看上去像荒郊野外。”
“因爲幾百年沒管它了，自然長得旺盛了一些。既然軒之看不慣，那麽打理雜草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白姬笑眯眯地道。
元曜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吱唔道：“唔，其實就這樣也挺好，沒有庸俗的匠氣，充滿了自然之美。”
白姬笑道：“随意吧。反正是軒之幹活，打理與否，都在軒之的一念之間。”
白姬在一樓安排了一間空房間給元曜。
元曜的房間裏有一張緬花梨木羅漢床，上面浮雕着天竺語佛經。臨窗處，有一張黃楊木桌案，上面放着文房四寶。靠牆壁的地方，還有一個竹制的大書架。打開朝向後院的窗戶，正好可以看見一池水蓮随風搖曳。
元曜十分開心，終于不用睡大廳了，還可以讀書寫詩。
離奴見了，道：“主人，離奴也想要一個房間。”
白姬笑道：“二樓還有一間堆雜物的屋子，收拾出來，倒也可以做房間。”
離奴想了想，道：“還是算了。每天上上下下太麻煩，離奴還是睡裏間吧。”
休息了一會兒，元曜便開始從馬車上搬運貨物。白姬将元曜搬進來的貨物挑揀一番，将選中的物品放入大廳的貨架上，沒選中的貨物，則堆在一邊，讓元曜搬入二樓的倉庫裏。
離奴擔心集市上的魚賣光了，給白姬說了一聲，就急急忙忙地出門買魚去了。
元曜在缥缈閣門口，從馬車上往下搬貨物，他感覺到好像有人從死巷外走進來了。
元曜回頭，便看見了三個人。
爲首的是一名美麗而英氣的女子，她穿着一身翻領窄袖泥金五彩胡服，腰上系着一條紫色的翡翠織錦腰帶。女子膚白如玉，雙眸似水，卻又帶着淡淡的冷傲，睥睨凡庸。後面兩人是兩名胡服男子，腰佩金錯刀，看起來像是随從。
元曜一看，認得這女子，這不是上官婉兒嗎？！
元曜急忙放下東西，作了一揖，道：“上官大人，好久不見，不知道您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上官婉兒站住，望了一眼馬車和地上的貨物，冷冰冰地道：“你今天才從長安過來？”
元曜答道：“是的。”
上官婉兒道：“我昨天跟龍祀人約好了，今天來缥缈閣找她，她沒躲……不，出門吧？”
元曜道：“白姬在裏面。”
上官婉兒便轉身走向缥缈閣。她走了兩步之後，又回過頭來，吩咐身後的兩名侍衛，道：“你們就留在外面，幫他搬運東西，這缥缈閣也太寒碜了，都沒有幾個使喚的仆人……”
“是。大人。”
兩名侍衛答道。
說完，上官婉兒便隻身走進了缥缈閣。
“多謝上官大人，多謝兩位侍衛大哥。”
元曜感激地道。
大廳中，白姬正站在貨架前面，手裏拿着一盒龍涎香，琢磨着怎麽擺放。她側頭看見上官婉兒走進來，便放下了手中的龍涎香，笑道：“上官大人，你來了。請裏間坐下細談。”
上官婉兒點點頭，跟着白姬去裏間了。
兩名侍衛幫着元曜搬貨物，元曜輕松了許多，他見白姬和上官婉兒走進了裏間，就想着去沏茶待客。
元曜拜托兩名侍衛把馬車上的貨物全都搬運到大廳裏，就去廚房了。
不多時，元曜端着兩杯蒙頂茶，走進了裏間。
洛陽缥缈閣的裏間，比長安缥缈閣的裏間要寬敞明亮一些，因爲朝着後院的一面不是牆壁，而是臨水的軒窗。
裏間之中，擺着一架八折水墨屏風，這架屏風上的圖案不是随季節變換的四時風物圖，而是河圖洛書（2）。河圖是星圖，二十八星宿如一條白色旋轉的龍，玄妙無窮，深奧無盡。洛書是天地空間的變化圖，方圓相藏，陰陽相抱。
南邊的牆壁邊放着一架貴妃榻，其它的牆壁前都擺着多寶閣，多寶閣上放着一些貨物，比如古董玉石，金銀瓷器，還有一些古籍。
臨水的軒窗上，懸挂着湘妃竹簾，此時正半卷着，有蓮池的涼風習習而至，帶着蓮香的水風，讓人心曠神怡。
軒窗旁邊，擺着一方青玉案，白姬與上官婉兒正相對跪坐着。
元曜走進去的時候，就聽見白姬苦惱地道：“……你們不能因爲我是一條龍，看起來會噴水，就讓我去滅火呀。洛陽城裏屢次走水，如果是人爲的陰謀，那是不良人的活兒。如果是妖邪作祟，那是光臧國師的分内之事，跟我是不相幹的。”
元曜心中好奇。他把兩杯蒙頂茶放在了青玉案上，便順勢跪坐在一邊，想聽聽是怎麽一回事。
上官婉兒冷冷地道：“光臧國師在揚州替武皇陛下辦别的事情，他現在無暇分身，所以飛鳥傳書，推薦了你，說你肯定能解決這件事。”
白姬眼珠一轉，笑道：“武皇陛下的訴求是什麽呢？”
上官婉兒端起蒙頂茶，準備喝一口，但是覺得有些燙手，又放下了。
“武皇陛下剛登基，神都裏隔三差五走水，今天這個坊裏無緣無故地燃起來，明天那個坊裏又突然起火燒起來，死傷不少，損失慘重，鬧得人心惶惶，民心動搖。武皇陛下的訴求是長治久安，無論是人在作怪，還是妖魔作祟，你去把根源找出來，将這件事情平息了。最重要的是，現在如果哪個坊裏一旦燃起來，你得馬上去降水滅火，不許再讓百姓有絲毫的傷亡損失。”
白姬沉默，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你們人類是不是對龍有什麽誤會？先不說龍能不能降水，我好歹也是四海之主，龍族之王，去給你們噴水滅火，我不要面子的嗎？”
上官婉兒淺淺地喝了一口茶，道：“武皇陛下的賞賜非常豐厚。”
白姬笑道：“面子這種事情，也不是很重要。滅火這種事情，也是造福一方百姓，算是給自己積功德。龍王也是可以替神都滅火的。”
元曜冷汗。
注釋：
（1）七寶蓮花池：指西方淨土中由七寶構成的蓮花池，往生淨土的人在該池蓮花中化生。《無量壽經》裏說，“生我國者，衆生于七寶蓮花中自然化生”。佛經中記載，七寶池有一千由旬，一由旬有四十裏，像大海一樣，一千由旬有四萬裏，八定水充滿其中。七寶池中開滿了蓮花，蓮池的四邊階道，都是以金、銀、琉璃、珍珠、珊瑚、砗磲、瑪瑙這些佛家七寶合成。一些佛教的壁畫上，把七寶蓮花池描繪爲開着七色蓮花的池塘。
（2）河圖洛書：古代流傳下來的兩幅神秘圖案，蘊含了深奧的宇宙星象之理，被譽爲"宇宙魔方"，是中華文化、陰陽五行術數之源。河圖是星圖，其用爲地理，故在天爲象，在地成形也。洛書是表述天地空間變化的“脈絡圖”。簡而言之，河圖洛書是遠古時代人們按照星象排布出時間、方向和季節的辨别系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