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見甯那一刀并沒有留手,傷勢頗爲駭人。
醫生看過後都直搖頭,隻囑咐她接下來幾個月都要好好養傷,
溫見甯倒不怕痛,隻是如此一來,她剛剛起了個頭的小說進度又要暫時擱置了,哪怕她開始練習以左手寫字,也需要花上一段時間才能适應。
馮翊爲此事莫名有些生悶氣,好長一段日子都闆着張臉,不準她做這做那。夏天養病,秋日養傷,不管怎麽看,這真是她多災多病的一年。
一切中的萬幸是,那日的人終究是沒有再次登門。
溫見甯聽馮翊說,那個姓李的中年人在街頭被人亂槍打死。死因衆說紛纭。有人說死在日.本人的手下,有人說他死于青幫之手,還有人說他是被鋤奸隊的人當街槍殺。
無論哪種原因,他們的生活總算暫時歸于平靜。
好不容易等她手上的紗布可以漸漸拆下來了,馮翊這才肯偶爾放她出門。
這天她跟家裏的老仆人們一起出門去菜市場買菜,一直隐約覺得似乎有人在暗中盯着她。她不無警覺地回頭一看,隻見一個穿長衫、戴金邊眼鏡的中年人站在遠處。
對方見已被她發現,索性走過來略帶遲疑地問:“請問這位小姐……您可是姓溫?”
溫見甯仔細地打量了對方片刻,才從記憶中搜索出一個名字:“您可是譚先生?”
這下,雙方總算确定了彼此正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這位譚先生原是北平一家報紙的主編,昔年她在那裏求學時,曾與他打過交道。
她與這位譚先生最後一次見面時,還要追溯到當年她和鍾荟在七七事變後被迫滞留在北平的那段時日。當時她上門求助,譚先生還曾給出過提議,讓她跟他一起撤離。隻可惜當時她出于對鍾荟病情的顧慮,最終還是謝絕了對方的好意。好在後來峰回路轉,她們最終得以逃出北平,但與譚先生也徹底斷了聯系。
一晃這麽多年都過去了,沒想到他們會突然在街頭碰上。
聽聞鍾荟一家不幸罹難的事,對方也爲之深深惋惜,看到溫見甯右手上的傷,不免又追問了幾句,卻隻聽她三言兩語帶過,便也識趣地不再多提。
溫見甯與對方在街上交談起來,任憑身邊的行人來來往往。
譚先生當日攜妻小自北平脫身後,一路南逃到了上海。他原以爲可以在上海另起爐竈,重辦報刊雜志,後來也确确實實在租界這片孤島上做出了一點成就。
可自珍珠港事變後,日軍接管租界,孤島文學如同一點殘燭被頃刻吹滅,他那幾年的一番心血也付諸東流。如今的他,隻能靠給人做文書來養家糊口。
兩人唏噓了好一陣,眼看天色不早了,這才打算約定時間改日再叙。
譚先生見四下沒人注意,主動向她發出了邀約:“我還有幾位好友,以前也是文藝界的人物,若是溫小姐不介意的話,改天大家一起坐下來喝個茶。”
溫見甯愣了愣,當場幹脆地應下了。
回去後,她跟馮翊說起了這件事。
馮翊聽後異常高興,他一直希望溫見甯能多和外界交流,可如今的租界亂象疊出,人心莫測,想要交到知心朋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赴約的當日,他很謹慎地陪同溫見甯一起前往。
譚先生的朋友和他本人的氣質如出一轍,都是溫文儒雅的知識分子,混迹于上海的文化界和教育界。隻是如今世道變了,他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郁郁不得志。
見到有新朋友來,衆人連忙起身迎接,聽說了溫見甯的作家身份後,拉着她探讨了好一陣文學,讓她一時有些招架不住。直至譚先生出面轉移話題,衆人才漸漸恢複了往日的閑談。
溫見甯聽了一會,發現他們的确是在“清談”。
這些談論的範圍上天下地、無所不廣,甚至連市場上一把雞毛菜幾枚錢這類瑣事都在絮絮叨叨,隻是絕口不提當下的時局形勢。這讓她在失望之餘,又莫名有些如釋重負。
過了起初的一陣後,溫見甯總算慢慢适應這其中的氛圍。日子一長,和衆人混得漸漸熟了,大家說話才稍稍放開了些,偶爾眼神交會時,有種讓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盡管多半聚會的時候,比起和衆人一起高談闊論,她更多隻是靜靜地坐在旁邊聽。但有了這群見多識廣、可以說說話的朋友,溫見甯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沉靜下來。
轉眼之間,窗外法國梧桐的葉子慢慢地黃了。
一層秋雨一層涼,沒幾日的功夫,樹葉就零落了一地,隻餘下光秃秃的枝桠。夜裏溫見甯打開書房的窗戶,向外看着黑沉沉的雨夜時,突然就想起了唐人的那句詩。
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
她雖未白頭,但卻覺得最近這短短幾年仿佛有過往十幾年那樣漫長。
突然有一日,見宛終于再次踏進了馮公館的大門,要與他們辭行。經過再三考慮,她還是決定要跟那位美國商人一同離開。
溫見甯勉爲其難地尊重了她的抉擇,并在他們離開當日,親自去碼頭送了一程。
兩人本以爲彼此都有許多話要說,可真到了離别時,卻隻能相對沉默無言。
秋日的風很大,碼頭上人來人往。馮翊隻看到這對姐妹在遠處說了會話,最後互相擁抱彼此,平靜地道了别。
見宛走後不久,這一年的秋日也結束了。
溫見甯一邊在爲即将到來的漫長寒冬發愁,一邊還有件事讓她格外憂心忡忡。
算算時日,西南那邊已經很長一段時日沒有來信了。盡管知道從上海至西南這沿途都在打仗,但收不到那邊的來信,她心裏總還是不免擔憂。
仿佛爲了印證她的某種猜測一般,這天傍晚,外出歸來的馮翊拿了信件上樓去找她。
信是西南來的,那邊還特意用了一個很大的牛皮紙信封,可想而見其中的分量。
馮翊斟酌良久,才将信封遞給了她:“你打開看看吧。”
看他神色凝重,溫見甯心中已浮上不好的預感。
接過信才匆匆掃了個三兩行,她整個人頓時就失去了全身的力氣,重重跌坐在身後的沙發上,腦海中一片空白。等再回過神來,她才發覺馮翊正在緊張又擔憂地注視着她。
溫見甯看着他,隻覺喉嚨發幹,臉上露出似哭非哭的神情:“其實……我已經猜到了……之前他來信時托付我的那些話,我總覺得不吉利。現在想想,冥冥中仿佛早有注定。其實老天待我和虎生不薄了,它讓我活着從港島跑出來,讓我們能通上信,讓虎生哥在他臨死前終于能有所托付。阿翊,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馮翊隻是沉默着擡手,爲她擦去臉上不知何時掉落的淚珠。在這種時候,除了抱緊她、爲她擦去眼淚,身爲一個普通人的他終究什麽也不能爲她做。
但于溫見甯而言,這些就已經足夠了。
她放肆而痛快地在馮翊的肩膀上痛哭了一整晚,等第二日一早醒來,窗外的天尚未大亮,馮翊正在她的身旁。
他比她醒得還要早,或許是擔心她的狀況,徹夜未眠,聽到一點響動就支起身子,察看她的狀況。見她并沒有一個人靜靜地流淚不說話,神色還算平靜,這才松了口氣,語氣溫柔道:“醒了?我起床給你做些吃的……”
溫見甯拉了他一把,不讓他起身離開,他也順勢又躺了下來,斟酌着問道:“表兄的事,我知道你難過,你若是心裏難受,想哭想鬧都發洩出來才好,可還是要顧及身體。”
這語氣聽起來像是把她當成了個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溫見甯聽得想笑,又歎氣道:“你也要多放心我才是,我已不是當初的我了。我好像已經習慣了……”
隻是這種習慣,并非是簡單的學會對親人的離去而釋懷,而是這些深沉的哀痛已學會漸漸沉澱,化作她身體血肉的一部分,永不止息地流淌着,直到她的肉體潰散,生命消亡。
馮翊隻是輕輕替她掖了掖被角,沒有說話,兩人靜靜地躺在床上。
溫見甯睜眼看着頭頂,努力回想表哥的模樣,卻發現距離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已過得太久太久,她已記不清他的面容。
馮翊突然聽到她出聲問:“你說若是有朝一日,抗戰勝利了,除了我們之外,還會有人記得像表哥他們這樣的人嗎?”
他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要騙她,如實道:“或許不會的。”
時間總會淡化一切,刻骨的傷痕會被新生的血肉覆蓋,銘心的仇恨會被其他情緒沖淡,英雄的功績與世長存,從來隻是美好的祝願。
溫見甯歎了一聲:“可不論是表哥,還是齊先生、鍾荟,我都想讓更多人記住她們。要是能寫個什麽故事就好了,我還要好好想想。”
這個想法其實埋在她心底很久了,隻是從未有一刻如今日這般明晰。眼下的她暫時還找不到合适的語言來描繪這種心情,但終有一日,她會找到的。
對于她的想法,馮翊從來沒有不支持的,思忖了片刻又道:“等抗戰勝利那天,我們先回港島去尋找你那位好友的下落,然後再去接表哥回家。”
溫見甯自然是很高興的,但是他的話讓她很快想起另外一個人:“……我尚且如此,若是問筠在這裏,隻怕淚都要哭幹了。可恨我們如今天南地北,分隔兩地,我身邊至少還有你來安慰,她隻有孤零零一個人了。”
她知道自己那位好友生性敏.感多愁,如今周應煌身亡,隻怕她一個人在昆明難以生活下去。說到這,馮翊也跟着她一同沉吟片刻,才征詢她的意見:“……若不然我們就借這次機會,把你那位好友一并接到上海來居住。咱們這裏雖也有種種不如意之處,但比起昆明那邊,總還是好的。她來之後,不僅是你陪她,也能有個人多陪陪你。”
溫見甯聽了有些心動,但還是感到爲難:“這西南到上海路途遙遠,艱難險阻重重,我怎能放心讓問筠孤身一人前來。若是能夠,還不如我們回去得好。”
馮翊搖了搖頭:“這不行,你的身體又如何經得起這長途颠簸。”
話說到此處,兩人一時犯了難。
其實他們早已有過打算将阮問筠接至上海,與他們一起生活,隻是因故一再耽擱,始終未能成行。如今周應煌不幸殉國,把阮問筠接來的事也必須盡快提上日程。
馮翊沉思良久,才突然道:“若不然,還是我親自走一趟,把你的好友從西南接來。”
溫見甯遲疑道:“這、這怎麽能行?這太危險了,你不能去。”
馮翊輕聲道:“若是有可能的話,我也不想離開你。”
當日港島淪陷後,知道她一人滞留在那裏,馮翊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能擺脫心中的自責與愧疚,尤其在失而複得,卻看到戀人被戰争反複摧殘身心後,那種悔意就愈發強烈。他生怕自己再一次離開後,會再發生什麽變故,而他卻不能陪在她的身旁。
溫見甯也緊緊抱住他,頭枕在他的肩上:“我也不想你離開。”
她的姐妹沒了,她的恩師沒了,她的兄長也不在了,接二連三地失去至親至愛之人的痛苦,她已不想再次嘗受。然而從上海到西南,這一路所經過的大半國土都已淪陷,這也就意味着馮翊需要穿過重重封.鎖,才能回到昆明。馮翊是她在這個世上最重要的支撐,萬一他遇上了日.本人,萬一他遇上了空襲該怎麽辦呢,溫見甯實在不敢想象。
若是他再出了事,她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馮翊微微笑了:“好了,不要怕,其實也沒你想象得那麽兇險,你不必過于擔心。”
誠如溫見甯所擔憂的那樣,自西南至上海一路大多都已成了日.本人的地盤,關卡重重。但這些封.鎖并非表面看起來那樣堅不可摧,相反,在某些不爲人知的暗處,早已有無數走.私商人暗地裏打通了重重關卡,隻爲了把緊俏物資換成大把鈔票。那些貨物有時會從敵占區運往重慶等西南重鎮,有時也會把貨物從大後方送到日.本人手裏。
若是能順利搭上走私商人的門路,要順利抵達西南自然算不上什麽難事。
溫見甯聽他這樣說,知道若無把握,馮翊也絕不會輕易拿自己的性命冒險,隻是心中還是不免糾結,反倒讓馮翊又勸了她好半天,這才勉強應下。
出于對阮問筠那邊的擔心,溫見甯提筆寫了封言辭懇切的長信,再三請求她來上海與他們作伴,信寫了很長,最終交到馮翊手中又是半個月以後的事了。
這段時日馮翊每天都早出晚歸,去打聽前往西南的門路。等到這天傍晚,他一回來,溫見甯照例一邊接過他手中的大衣,邊問:“你今天打聽得如何?”
她看馮翊舒展的神色,想來今日大約是有了進展,再一問,果真如此。
他突然想到什麽,又道:“說起來,今日出門還碰到一位你的熟人。”
溫見甯不解道:“我的熟人?”
還在昆明時,有一年他們暑期遠足回來,馮翊曾與陳鴻望有過一面之緣。雖隻是短暫一瞥,可他仍能看出對方對見甯有意。隻是當時他也不便多說什麽,隻記住了那人。
再後來,他們兩人定情、訂婚,溫見甯從來不曾提起,這人也不再出現過,馮翊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眼看快要把這人徹底忘個幹淨,今日突然碰到才猛然想起這麽回事。
他這樣一提,溫見甯也終于記起了這麽個人。
上一次見面時,對方在已淪陷多時的港島還能随手闊綽地送出一張日.本領事館的簽證,馮翊說他如今靠着走私生意,人在上海灘混得不錯,似乎也并非什麽讓人意外的事。
可真要問起,溫見甯發現她實在很難評價陳鴻望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她想了想,把當日陳鴻望和簽證的那些事原原本本地都告訴了馮翊。
馮翊沉吟半晌,隻道:“你那個堂妹,恐怕已不在人世了。”
溫見甯有些驚訝地看着他,沒想到馮翊竟然會這樣笃定地說出他的判斷。
好在他很快低聲和她解釋了這其中的緣故,據馮翊推測,陳鴻望當日留下的日.本大使館簽證,隻怕根本不是什麽簡單的證明,而是一張催命符。
他曾經再三向溫見甯示好,可卻始終被回拒,自然不可能做個大善人,送上一張簽證,隻不過是爲了試探。若是溫見甯假清高,口上拒絕了他,轉頭拿了簽證要逃出港島,隻怕絕不會落什麽好下場。就算她沒用,把簽證給了旁人逃生,那人也必然是她十分重要的親人朋友,足以讓她錐心刺骨。這人在這其中的種種盤算,着實令人不寒而栗。
溫見甯略有些遲疑着,低聲道:“這人心機太重,又如此見利忘義,将來隻怕難以善終。”
馮翊隻是擡手爲她掠好耳邊的碎發,沒有多說什麽。
兩人不再提不相幹的人,繼續談起馮翊動身去西南的事。
經人介紹,馮翊這次搭上了一趟向西南的走私生意,不日将要啓程南下。
離别的當日,溫見甯送他到大門外。
兩人依依不舍地說了許久的話,直至汽車夫再三來催促,這才道别。
眼看馮翊拎着手提箱要上車了,溫見甯又遲疑着喊了聲他的名字。
由于聲音太輕,她自己都懷疑是否真的喊出口了。
可已走出一段距離的馮翊卻突然仿佛聽到了,他頓時停下腳步,立即又折回來站在她身前不無關切地問:“怎麽了?”
溫見甯定定地看着眼前人,覺出自己的聲音在微微發着抖:“你要回來。”
——而且要活着回來,要毫發未傷、完好無損地回來。
馮翊凝視着她,聲音溫和卻堅定道:“我會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