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見甯和馮翊的婚禮辦得簡單而平靜。
事先,家裏的幾位老仆人翻了翻老黃曆,爲他們選了個宜嫁娶的吉日。
當年日軍入駐上海租界後,馮家的主人們都紛紛遠走避難,隻留下這一座空宅和幾位老仆人守在這裏。有賴于他們盡心盡力的看守和馮家故舊的幫襯,這裏才不至于被日軍占據,等到了兩位主人從港島歸來的那一日。
如今,他們總算又等到了這座沉寂已久的宅子迎來喜事的一天。
結婚當日上午,兩人步行前往租界的一間小教堂,在那裏舉行了隻有兩個人的簡單儀式。
馮翊總還記得當年姐姐馮苓出嫁時盛大熱鬧的場景,一直對此心懷歉疚。
他也曾考慮過,是否要托人送信到浙江老家,請那邊馮家的族親長輩來爲兩人主持婚事。可溫見甯對此卻頗爲不以爲意,以一句這隻是他們兩個人的事勸服了馮翊。
二人的婚禮一切從簡,就連證婚人和神父也不打算請了。
可唯獨有一個人,溫見甯心裏總還盼着希望她也能到場。
從他們剛回到上海時,她就讓馮翊托人四處打聽齊先生的下落,可令她失望的是,齊先生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沒有任何人知道齊先生的去處,也沒有關于她的半點消息。
無奈之下,溫見甯也隻好暫時放棄了讓恩師見證婚禮的打算。
轉眼就到了結婚的那日。
馮翊事先已和神父打過招呼,等二人抵達時,教堂内空曠而安靜。上午的日光透過教堂上方斑斓的彩色玻璃窗,照在排排整齊的棕色木長椅上,濺起溫暖的光暈。
空無一人的教堂裏,隻回蕩着他們的足音。
沒有盛大的婚禮,沒有證婚的神父,沒有簇擁在身邊的親友,沒有任何觀衆。隻有他們兩人坐在長椅上,簡簡單單地交換了吻和戒指,誦讀了藏在彼此心中已久的誓言。
這場耽擱了将近三年的婚禮終于塵埃落定。
簡單的儀式結束後,他們并肩坐在教堂的長椅上說了許久的話,這才一同慢悠悠地沿着馬路散步回家。等回到馮公館,兩人這才發現客廳裏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對方見他們雙雙回來,連忙起身,臉上堆出笑容。
溫見甯一看這人就覺得眼熟,可一時半會竟叫不上名字來,還是對方主動自報家門後,她才想起這原來是她名義上的大堂兄溫松年。
除了見繡外,她對溫家人的印象一向糟糕透頂,唯有對這位大堂兄還稍稍好些。
當初在她來上海投奔齊先生時,就曾與這人打過一次照面,雖然鬧得還頗不愉快,可過後在得知她舅舅家消息時,對方還是主動托人傳話告知于她。溫見甯就是對溫家有再大的成見,這份人情總歸還是要領的。
隻是這些年間,溫松年身上的形貌變化極大,盡管打扮還算得體,可他身上那股疲憊頹唐還是掩不住,與她印象裏那個上海小開大相徑庭,也難怪她一開始險些沒認出來。雖然她沒認出對方來讓起初的場面有些尴尬,可在場的另外兩人都不願再這樣繼續冷場下去。
短暫的寒暄過後,馮翊溫和道:“貴客前來,按理說我應當作陪的。隻是今日不巧,家裏還有些瑣事急需我去處理,就讓見甯陪你好好叙叙舊。”
他深知若無必要,溫家的人也不會輕易找上門來。可他又不好代替見甯做決定,索性讓出地方來讓他們先聊聊再說。
聽他這樣說,溫松年既有如釋重負,又連忙:“不敢當,馮先生你先去忙好了,這裏有見甯在。我本來也沒什麽要緊的事,不過是恰巧路過來看看她罷了。”
馮翊對身邊的溫見甯微微點頭示意,這才一個人上樓去了。
溫見甯走至沙發邊坐下,家裏的老仆人爲他們送來新沏的熱茶,她也爲對方斟上了一盞,随口客套道:“今時不比往日,家裏沒什麽好茶葉,隻能将就一下。”
看她坐下,溫松年這才跟着坐下,讪笑道:“不妨事的,我看這茶就很好。我今天來也沒什麽别的事,聽見宛說你們是一起從港島逃出來的,這麽久了,怎麽也不回家裏看看。”
溫見甯微微一笑,笑意卻未達眼底道:“您大約是忘了,我和溫家當初早已登報斷絕了關系,補償金也早已還了回去,想來您家裏的人也未必會歡迎我登門拜訪。”
這一句話就把溫松年滿腹的說辭給堵了回去。
他對當年那段恩怨再清楚不過,知道當時鬧得雙方面上都不好看,也知道這個三堂妹向來難纏,索性也不再拐彎抹角套近乎,開門見山道出來意:“我這次來是想問問,見宛有沒有來你們這裏?她已經有兩三日不回家了。”
溫見甯搖頭:“她沒有來我這裏。”
自打回到上海後,見宛就和她徹底分道揚镳了。
這麽長時間以來,溫見甯很少主動打聽過她的消息,對方也不曾找上門來,但想來她過得應當還不算太差。畢竟按照見宛的性子,要是她過得不如意了,早就跑來馮家了。可看着眼前的溫松年,她才隐約意識到,溫家的狀況可能遠遠比她想象得還要糟糕。
于是,她繼續聽溫松年說了下去。
原來當年日軍進駐上海之初,溫家靠着多年經營的人脈,勉強還能維持運轉。但随着近年來日軍、僞軍的屢屢盤剝,饒是家底還算豐厚,整個溫家還是不可遏制地逐漸走向沒落。
兩年前,溫家的一家工廠半夜突起大火,所有機器、貨物在沖天的火光中化爲烏有。大伯父溫伯璩聽聞噩耗,當場發了心髒病。事後雖經搶救,他得以撿回條命來,可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幾乎将整個溫家拖垮。
他們徹底得罪了大主顧,甚至險些落了牢獄之災。
這之後,大伯父溫伯璩意志消沉,将生意悉數轉交給長子溫松年打理。
盡管溫松年有心力挽狂瀾,重振家業,可如今國内由于到處打仗,經濟低迷,哪裏都難賺到錢。很快,家裏的工廠、店鋪隻能接二連三地關閉或轉手賣給他人。
眼看今時已不比往日了,二伯父他們一直想鬧着分家,好拿了錢走人。盡管在溫松年的軟硬兼施下,他們還是勉強留下了,可隔三差五就要爲了錢鬧上一場。
如今的溫家,隻能靠一些零散生意和變賣家中舊物來維持一大家子的生計。
對于這些事,溫松年隻說了沒幾句,畢竟他特意跑來一趟馮公館,可不是爲了在這個三堂妹面前自揭家族傷疤的。他這一趟,主要還是爲了見宛的事而來。
港島淪陷了好幾年,家裏的女孩們始終杳無音訊,他們原本早已不抱希望。可就在這節骨眼上,見宛突然回來,讓全家人都十分意外。除了過世的見繡和下落不明的見瑜,讓二伯父、二伯母埋怨了很久外,至少溫松年是真心爲見宛這個妹妹的生還而感到高興的。
可随着時間的推移,這種高興就慢慢就慢慢變成了怨怼。
溫家的日子如今過得緊巴巴的,見宛非但不爲他們分憂,反而還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參加宴會,花錢時也大手大腳;在大伯母斷了她的零用錢後,她索性一扭頭,跟一群上海灘新來的暴發戶們整日厮混在一處,夜夜笙歌。
溫松年雖是受新式教育長大的,可骨子裏還是個保守派,也看不慣她這種行徑,曾多次勸說見宛,可一番好心卻隻換來了冷笑嘲諷,兄妹兩人遂大吵一架。
見宛索性離家出走,已有三天三夜不曾回來了。
溫松年雖氣她不知自愛,可也實在是怕她出事。在這些天多方打聽見宛的下落無果後,他隻好來溫見甯這裏碰碰運氣。
說到這裏,溫松年也終于忍不住對見宛的滿腹怨氣,大發牢騷道:“……父親偶爾說她一句,她能頂十句,就連我母親的話她也不聽了,整個溫公館都沒有一個能降得住這位姑奶奶的人。我想……你們姐妹倆畢竟自小一起長大,她說不定會聽你的話。若是以後她來了你這裏,你可一定要幫我多說說她。”
溫見甯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一件事,想起一件幾乎被她們姐妹都遺忘了的事。
和她這種無父無母的孤女不一樣,見宛還是有大伯父這個親爹的,甚至眼前的溫松年還稱得上她同父異母的兄長。包括已經過世的見繡,她還是有二伯父這樣一個親生父親的。
這讓她莫名覺得有些荒誕可笑。
她搖頭:“我與見宛自幼不和,如今見面能不打起來都已是不易,何況要我來勸她。不過看在見繡的面子上,有些該說的話我自然會說,你大可放心。”
聽她肯出言相勸,溫松年頓時松了口氣:“有你在其中幫忙說和,她一定會聽的。她行事這樣招搖,實在是有辱家風,外人看了在背後不免笑話我們溫家。”
溫見甯聽了,隻覺啼笑皆非。
她心裏道,這溫家的家風還實在是讓人不敢恭維。
當年家道尚且昌盛時,一群人把女孩們都送去港島養大,不知廉恥地盤算着她們的價碼;如今落魄了,反而開始顧忌起臉面來,嫌見宛的做派丢人現眼,真讓人覺得又好氣又可笑。饒是心中如此想,她還是勉強保持着面上的客氣,氣氛還算融洽。
溫松年突然想起什麽,忙道:“還有一件事,你務必要答應我。梅姨娘和見繡的骨灰可是一直放在你那裏?落葉尚且歸根,她們也該回家了。”
溫見甯聽了隻覺好笑,反問:“回家?回溫家?”
溫松年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忍着氣低聲道:“我知道你們對家裏一直心有成見,可人都已死了,哪有把人胡亂葬在别處的道理。梅姨娘畢竟是老太爺的人,活着時她就很有些不規矩,可她人如今已過世了,我也就不說什麽了。至于見繡,雖然她已嫁過一次人,可又離了婚,也沒别的去處,自然也該将她的骨灰送還溫家。”
溫見甯斷然拒絕:“你不必多費口舌,我絕不會把她們送回溫家去。”
溫松年饒是定力再好,這會也按捺不住,他的太陽穴上有根青筋凸凸直跳,漲紅了面孔道:“就算你如今嫁到了馮家,也沒有這樣仗勢欺人的道理。你跟家裏斷絕了關系,可她們生是溫家的人,死也是我們溫家的鬼,你沒這個權利把她們強留下。”
溫見甯臉色冰冷:“這與馮家人無關,不過我有沒有這個權利,你大可以試試看。”
兩人僵持了好一會,最終還是瞪着眼睛的溫松年一點點洩了氣勢。
不錯,正如溫見甯所說的那樣,他根本毫無辦法。他能做什麽,總不能報巡捕房或者打官司讓她歸還那兩人的骨灰,如今的溫家實在經不起折騰了。更何況他顧忌着那位姓馮的堂妹夫,哪怕再怎麽憤怒,他不想也不能輕易得罪了溫見甯。
不過是骨灰罷了,兩個女人而已,葬在哪裏不是葬呢。
溫松年如此在心中反複安慰着自己,面孔上的顔色總算一點點恢複如常。
看他松動妥協,溫見甯心中并無意外。
她淡淡地想,她這位大堂兄不愧是溫家的人。
由于方才的短暫對峙,客廳裏已陷入死水般的沉寂,氣氛一時有些尴尬。
溫松年實在不想在這裏繼續待下去,可也總不能直接就這樣一走了之。他隻好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沒話找話道:“你與柏青他們兩口子可曾有聯絡?”
溫見甯的口氣也稍稍有所緩和:“隻有在剛回到上海時,曾托人往西南邊送過消息。堂嫂人在重慶,柏青堂兄更不知在哪裏,就算我想跟他們聯絡,隻怕也聯絡不上。”
溫松年苦口婆心道:“你雖嫁進了馮家,可并不意味着就高枕無憂了。如今的世道可不比舊社會,青年男女結婚又離婚也是常有的事,你總要有個娘家人幫襯。你柏青堂兄是咱們溫家最出息的一個人,雖然離得遠了些,你也要多上心才是。”
雖知他或許真有那麽一分一毫是出于好心,可溫見甯聽這話仍不免覺得刺耳,下意識地回敬了一句:“這話說得及時,溫柏青可是溫家這一輩上最出息的人,如今你們家裏日子不景氣,還是該多想辦法好好與他親近才是。指不定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他就把溫公館這一大家子都接去重慶。”
溫松年再次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
她這話正好戳中了他的一塊心病。
當初老太爺還在世時,費盡心思要把這個三叔的遺腹子帶回家裏,還特意把溫柏青送去了廣州軍校讀書。然而溫柏青飛黃騰達後,卻始終對家裏不冷不熱的,如今家裏落魄成這樣了,他還在西南做他的高官,對這邊不聞不問。
再一看眼前的人,他就越發痛心,這一個兩個的,都是白眼狼。可如今不比當年,他也沒了再指責這個堂妹的餘地,隻能再次強行按捺下心頭的不滿。
二人如此話不投機,眼看再待下去也隻是白費時間。
臨起身離開前,他突然想起一個人:“對了,見瑜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