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的婚約早已定下,若非那場突如其來的戰争,他們早已在親友的祝福下結爲夫婦。可如今他們的家人朋友不是遠在西南大後方,就是身在國外,注定無法親眼見證他們的婚禮。
饒是如此,溫見甯也不想再耽擱下去了。
滞留在港島的這幾年,她一次又一次親眼目睹了人生的無常。如果說昔年在北平、昆明時,她看到的還多半是其他人的死亡,可在這幾年中先後離開的梅珊、見繡她們,卻是曾經切切實實活在她身邊的人,如今也無聲無息地陷入永遠的長眠之中。
人的一生何其短暫,又何其脆弱。那些來不及說道出的歉意、未能完全解開的心結、沒能實現的心願,在死亡面前,終究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
死者長已矣,活着的人卻還有漫漫餘生。或許她暫且做不成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将傾的大事,可她至少還能做到惜取眼前人。
……
三月初春時,溫見甯終于收到了遠方親友們的來信。
這其中既有遠在昆明的阮問筠、馮莘她們的信,還有來自她表兄周應煌的家書。也不知,這些書信,是如何才能穿過自西南至上海的重重封鎖,輾轉來到她的手裏。
她來不及細想,第一個拆開了好友阮問筠的信。
昔年在昆明時,她們就一直要好,後來有了周應煌這樣一層關系在,兩人不知不覺中就越發親密,把彼此當作了親人。她失陷在港島三年之久,幾乎不曾得過有關阮問筠的隻言片語,即便是後來與馮翊重逢,他對阮問筠的事也說不出個二三來。
這讓溫見甯很是擔心自己這位好友的狀況。
昔日金陵淪陷後,阮問筠的父母雙雙下落不明,她隻得孤身一人在昆明求學,沒有任何倚靠。在學校裏雖有同學師長幫扶照應,可畢竟隔了一層,關系還是不夠親近。而唯一與她要好的溫見甯失陷在港島,周應煌又在軍中,無法陪伴在她左右,她的性格又素來纖細敏感,也不知這些年阮問筠一個人在時局動蕩的昆明是如何度過的。
展開淺藍色的信紙,三年不曾書信往來,阮問筠的字迹清麗如昔。
在信的開頭,她先熱烈地祝賀溫見甯能成功逃離港島,随後才絮絮地說起這幾年來對她的擔憂和一些生活上的小事,雖寫得瑣碎,可讓人看了心中格外溫暖。
溫見甯仔細地把整封信看下來,隻覺阮問筠在信中的口吻一如既往地浪漫善感,仿佛還是昔年那個抱書與她一起在翠湖邊漫步的中文系女學生。
這讓她心裏多少感到一些慰藉。
回到上海前,她就已從馮翊口中聽說了昆明近年來局勢惡化,在一片狂風驟雨中,阮問筠尚且還能保持淳真的心性,一來可見她的品性,二來也足以見出她的近況還不算太差。
收好阮問筠的信後,她又打開了另一位友人馮莘的信。
比起上一封長信,手裏的這封雖然略短,卻讓她的神色漸漸凝重起來。
在信的開頭,馮莘同樣先祝賀了溫見甯能逃出生天,然後才簡單地叙說了自己的近況。
就在港島淪陷的第二年,馮莘就在昆明與她那位男友喜結連理,婚後二人同在學校任教,日子過得還算平穩。隻可惜當時溫見甯不在昆明,無法出席她的婚禮。
可接下來她卻筆鋒一轉,口吻不無沉重這樣寫道:“……見甯,若是有朝一日你能回昆明來,真該到學校來看看它現在的樣子。”
早在溫見甯她們那一屆時,聯大學生社團的明争暗鬥就可見端倪。就在她失陷在港島的這幾年裏,昆明的局勢風雲驟變,連帶着近在咫尺的各大高校都受到了影響。
一些聯大社團學生沖進了學生自治會的辦公室一通打砸,搶走了公章,又聲稱自治會選舉不公,要求重新改選。如今的學生自治會,已淪爲這些人手中任意擺弄的傀儡,早已不複當年在學生群體中的公信力。至于溫見甯轉交到下一屆學生手裏的壁報《野火》,也早已在校内的數次風波中悄然熄滅。還有不少許多進步壁報,也與之一并消失了。
同樣消失的還有許多她們的熟人。
這其中最緊要的一個,就是她們同宿舍的好友張同慧了。
在溫見甯她們畢業前夕,張同慧就因忙于生計而中途辍學了。之後她雖然在西南各地到處跑單幫,卻還惦念着她們這些老同學,每到一處地方,總不忘給她們寫信。
然而自去年起,張同慧的信就突然一連中斷了好幾個月。
起初馮莘她們還以爲她是忙于生意,直到日子漸漸久了才覺出反常,多次托途徑昆明的商隊打聽張同慧的下落,可最終仍是杳無音訊。
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裏,一個突然失蹤的女孩意味着什麽,顯然不言而喻。
溫見甯停頓了好一會,才又看了下去。
馮莘很清楚溫見甯關心的是什麽,把這幾年裏她親眼目睹的一些人和事都寫了下來,尤其是一些師長同學的問候,她也在信裏悉數向溫見甯轉告。
直到信的末尾,馮莘毫不避諱地提出請求,若是溫見甯他們手頭寬裕,請他們寄點錢或生活物品往昆明來。這短短幾年間,昆明的物價已飛漲到常人無法想象的地步,就連平日家境優裕的教授們都已捉襟見肘,不得不變賣書籍,更莫說其他的窮教師和普通學生了。
她偶爾還能接到家中接濟一二,再與丈夫彼此扶持,尚且能糊口,可阮問筠那邊則要艱難得多了。當日馮翊隻身奔赴港島前,曾交給阮問筠一筆錢财,一來當作她幫忙照看宅院的酬勞,二來則希望她能代替溫見甯,讓《野火》繼續辦下去。
然而那筆酬勞,阮問筠分毫未動。
在《野火》被迫停刊後,她把餘下的錢都用來接濟低年級同學,自己卻私底下找了好幾份兼差,可以昆明如今的生活水平,她那點微薄的薪水至多隻是勉強糊口而已。
回頭再看阮問筠那封絕口不提自己困窘的信,溫見甯隻覺百味雜陳。
短短三兩年間,世殊時異,就連阮問筠也學會用粉飾太平這招來寬慰人了。若非馮莘一語道破實情,隻怕她還蒙在鼓裏。
溫見甯一時又是歎氣又是笑,拆開最後一封來自表哥虎生的家書。
早在她離開昆明前,周應煌就已成爲一名空軍飛行員,在藍天上出生入死。二人相隔甚遠,卻還能不時有書信往來。港島淪陷後,他們兄妹的通訊也就此中斷。由于周應煌身份特殊,她其實不抱希望這次能收到他的家書,最多隻盼能從阮問筠那裏得到有關他的消息。
可她沒想到,周應煌的書信最終還是穿過重山阻隔,來到了她手中。
然而就在打開信後,溫見甯那滿懷的欣喜一點點都在不知不覺中被沖淡了。
許是出于某種顧慮,周應煌在信中并沒有過多提及這幾年來在戰場上的見聞,可溫見甯還是能從字裏行間看出,他的精神狀态似乎格外不好,卻還在爲她、爲阮問筠時時擔憂着。
溫見甯已平安歸來,身邊又有馮翊相伴,自然不用他再擔心,可阮問筠卻始終讓他放心不下。兩人雖連婚約都不曾正式定下,可早已暗許終身。他們原本打算,若有朝一日周應煌從軍中得閑歸來,去見過他的養父母後,他們就早早成婚。
然而,戰事打了三年,飛行員人手始終不足,他輾轉于各地,卻始終不能多做停留。甚至就在兩年前在一次日軍對重慶的轟炸中,他的養父因未來得及躲入防空洞身亡,他的養母悲痛欲絕,她本就身體不好,沒過多久也跟着去了。
此事對周應煌的打擊很大,可他又不敢跟阮問筠說,怕讓她擔心,在心裏積存了許久,直至聽聞溫見甯已平安脫險,才得以在信中托付一切。
溫見甯手拿着信,一邊看一邊走至窗邊。
“……當年上戰場前,我曾想過,若是我能活着回來,定能事事護問筠周全;即便我死了,把她托付給我的養父母,憑着我的撫恤金,她的後半生也能過得很好。可這些年來槍林彈雨裏出生入死,卻讓我意識到,我當時的想法何其可笑,心态又何其自負。”
“……阿菅,若有朝一日,我不幸殉國,還請你代我這個不負責任的兄長好生照顧問筠。娘離世前抓着我的手,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可直至今日,我這個做兄長的,始終沒能爲你這個妹妹做些什麽。若今世注定遺憾,隻願來生我還能再做你的兄長,好好回護你。”
這信裏寫的說的,看似是托付,可在她看來,這更像是某種預先告知的訣别。
門外傳來腳步聲,馮翊輕輕推門而入,徑直向站在窗邊的她走來。他見她神情郁郁不樂,瞥了一眼桌上疊放的信封,帶着些無奈道:“好端端地,怎麽又有人惹你哭了。”
溫見甯拭了拭濕潤的眼尾,勉強笑道:“也不是他們惹的我,是我自己沒用。”
馮翊未置可否,隻問:“是你的同學有什麽難處,還是表哥他跟你說了什麽?”
她把信遞給他看了,并輕聲歎道:“真恨不得能早日回到昆明看看。”
那片土地上不僅承載了他們四年的記憶,還有太多他們牽挂的人和事。
馮翊和她也是一樣的想法。
之前往西南寄信時,他也曾給恩師楊老先生寫信報過平安。
隻是老先生性格清高倔強,不肯向學生訴苦,在給馮翊的回信中也隻字不提。若非馮莘寫給溫見甯的信中也提到了楊家的生活困頓,隻怕他也要被老師騙了過去。
待情緒平複後,溫見甯才在馮翊的鼓勵下着手給親友們回信。
這第一封信是寫給馮莘的。
她在信裏請馮莘代爲照看阮問筠,并讓馮莘幫忙打理她和馮翊在昆明的住處。無論是找租客,或者轉手賣給别人,隻求能稍稍減輕些她們經濟上的負擔就好。
溫見甯深知,若是私下裏告訴阮問筠,以她清高要強的性子,必然會推三阻四,絕不肯輕易接受她們的好意,可有了馮莘的幫忙勸說,想必問筠那邊也能想通。
對阮問筠,她則嚴厲批評了對方這種粉飾太平的行爲,雖然雙方目前還能通信,可一封信來回要好幾個月,若是中途遇上打仗,更不知要耽擱到哪年哪月。比起在信裏說些不盡不實、不痛不癢的話,她更希望能聽到阮問筠與她說說真心話。
可對表哥虎生,她卻又不得不用上阮問筠那一套,盡量隻報喜不報憂。對于他在信中的托付,她也唯有一口答應下來,讓他安心。
送出回信後,她再次在書桌上鋪開信紙,準備寫給遠在美國的鍾荟。
隻是如今兩人遠隔重洋,再加上美日已正式開戰,這一封信也不知道是否還會和她之前發出去的那幾封一樣石沉大海。不過溫見甯相信,鍾荟一定也同樣在等着她,隻要她不停地寫下去,有生之年,她一定會和鍾荟一家重新取得聯系。
想到這裏,她擱下筆,走至窗邊望着遠處牆上爬山虎萌生的綠意,輕輕地舒了口氣。
——這一年的春天已經悄然而至,有一件耽擱已久的事,她也必須盡早完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