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怎麽說,鍾荟他們一家能離開,也算一件好事。
就在鍾荟走後不久,港島再次迎來新一輪的轟炸,隻是這一次出動飛機的不是日.本人,而是盟軍。一發發炸彈從天而落,把尚未恢複元氣的港島又變成了滿目瘡痍。
溫見甯她們躲在教堂裏不敢出門,隻能聽着炮彈聲從熱鬧轉爲低沉,從低沉又轉爲死水一樣的寂靜。盟軍的飛機來了又離開,隻有日.本人一次又一次的搜查時才能鬧出些動靜。
教堂外的蟬鳴聲漸漸停歇,港島的夏天去了,秋天又來臨了。
糧食一天比一天不夠吃了,還沒到入冬,她們就已經連稀粥都喝不上了。
最先扛不住的是那些年幼的孩子們,他們一個個餓得瘦骨嶙峋,有些體質弱的還沒能撐得過第一場秋雨,小小的身體就蜷縮成一團,無聲無息地沒了。
修女們四處去籌集善款,去找富人家碰運氣,或者典當溫見甯轉交給她們的一些古董财物,可在日軍對市面上米糧的嚴格管控下,能籌措到的糧食仍隻是杯水車薪。
溫見甯早已就瘦得脫了形,見宛也終于體會到往常她口口聲聲喊着要節食減肥的行爲有多麽可笑。至于見繡,三人中,她的體質一向最爲孱弱,後來又在溫靜姝的迫使下染上了煙瘾。好不容易戒掉後,身體還沒來得及調養,就趕上了戰争爆發。
連日的挨餓、勞累以及憂慮下,見繡能撐到如今才病倒,已是難得。
起初她隻是咳嗽,到後來越來越嚴重,整日高燒不退,甚至還開始說胡話。特裏莎嬷嬷她們冒着風險,趁夜請來了一位私人診所的醫生。
可對方看過隻是搖了搖頭,見繡生的是肺病,無論是消炎藥片還是其他藥物,都被日.本人嚴格管制,普通人根本拿不到,隻能靠自己硬.挺着。
溫見甯甚至用了馮家的古董,再三請求那位好心的醫生幫忙,對方爲難了半晌,才輕輕推開了古董,隻說會盡力幫忙想辦法。
等他送來了消炎藥後,又是一個禮拜後的事了。
這期間,她們也曾試圖把見繡送到别的地方醫治。
可如今大部分醫院都落入了日.本人之手,根本不對外開放。而且這大半年過去,日.本人對她們的通緝與搜捕仍未停止,她們也不敢去冒風險到處求醫。隻有一些小的私人診所還開着,可其他人和那位醫生也是同樣的說辭。
在她們瀕臨絕望時,這份突然送來的消炎藥讓她們十分感激,連忙讓見繡服下後好好休息。那些藥片似乎起了些效用,見繡當天就漸漸有了退燒的迹象,這讓連日以來精神緊繃的溫見甯終于得以松了口氣,到了晚上,終于肯松口讓見宛守夜了。
然而溫見甯才阖眼了不過片刻,突然被人推醒。
見宛臉色蒼白,渾身發抖:“見繡、見繡喊你過去……”
溫見甯一看她的神色就心知不好,連忙翻身下床。
然而和她想象得有些不一樣,見繡不知何時已醒來,精神看上去還不錯,眼神明亮得有些過分,隻有她放在被子外的手臂纖細至極,仿佛風一吹就會被折斷。被病痛來回折磨了大半個月,原本就十分瘦弱的她,如今更是蒼白如紙。
見繡的聲音很輕:“見甯,我想去聖母像前……”
溫見甯頓了頓,答應了她的請求:“好。”
隻是她自己固然可以抱得動見繡,隻是要一路抱到樓下的教堂裏卻不那麽容易,隻好讓見宛在旁邊幫襯着,兩人合力一路把見繡抱到了聖母像前的長椅上坐下。
此時窗外天上的墨色已漸漸淡了,再過幾個小時,天馬上就要亮起。
可溫見甯的心情,卻在一點一點地滑入黑夜的深淵。
煤油燈豆大的火光雖然微弱,可放在身旁的長椅上,卻也能照亮一方角落。昏黃的燈火爲見繡的側臉鍍了一層暖黃的光暈,讓她秀氣的輪廓變得更加柔和。
見繡臉上的神情出奇地恬靜,這讓溫見甯本能地感到害怕。
這是她平生第一次從自己親近的人身上,這樣清晰地嗅到死亡的味道。
見繡閉上雙眼,雙手放在胸口處祈禱,過了一會才睜開眼,輕聲道:“我剛才悄悄跟聖母許了個願,我不知道她會不會答應我。”
溫見甯捉住她的手道:“無論什麽心願,她不肯答應的,就由我來答應。”
見繡這才微微笑了:“我把我的心願寫在了聖誕節給你的那張賀卡上,你可不要食言。”
溫見甯聞言一怔。
見繡當初給她寫的那張賀卡上寫了什麽,她一時竟然想不起來了。
對了,對了,當時突然有轟炸,她們匆忙間躲到了床下,再後來難民沖進了教堂。倉促間,那張賀卡被她遺落在地闆上,事後她随手撿起,夾在了床頭的書裏。
隻是那本書在樓上,溫見甯此刻不敢走開,隻能讓見宛趕緊去幫忙找來。平日裏最痛恨别人支使她的見宛這個時候也顧不上許多了,慌慌張張就抛開了,仿佛後面有人在追。
見繡輕輕轉動了下烏黑的眼珠,微微笑了起來:“……難得見到見宛這樣慌慌張張的……她這個人啊,其實也不算太壞,隻是太不讨人喜歡了……”
溫見甯嗯了一聲,又聽她慢慢歎了口氣道:“你們兩個從小就合不來……平時也就罷了,如今這種時候,你可要多幫她一把……”
溫見甯心裏一緊,沉聲道:“我會的,而且你也要一起。”
然後她聽到見繡一聲長長的歎息,那是從她瘦弱的胸腔深處傳出來的響動。
溫見甯頭一回覺得,見宛不在的每一分一秒居然會這樣難熬。她緊緊地握住見繡的一隻手,無比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生命正在悄無聲息地流逝。
見繡的氣息漸漸微弱,眼神慢慢失去了光彩,臉上卻還是在微笑,小聲道:“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從很小的時候,我就有些嫉妒你,你那樣聰明,讀書還那樣用功。齊先生最欣賞你,堂兄也寵愛你,梅珊姨她們對你也不一樣,見宛把你當對手,嚴霆琛也喜歡你……現在想想……真是太不應該了……”
“其實……我也沒那麽喜歡嚴霆琛這個人,就是莫名地要和你争口氣……争啊,争啊,就把自己賠了進去。要不是你拉我一把,隻怕我如今……”
她不是什麽意志堅強的人,若是留在半山别墅裏,也許今日早已跟着溫靜姝爲虎作伥,再也回不了頭了。
溫見甯哽咽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在那些年,她又何嘗不曾偷偷嫉妒過見繡呢。
在曾經的她眼裏,見繡的脾氣永遠那樣好,永遠能和身邊的人自如地相處,就連見宛那樣的人刁難她,她也不會生氣,隻是笑笑就過去了。
直到後來,她才知道,見繡隻是一個普通人,而她也隻是一個普通人。
見繡歎氣道:“聽你說在昆明念大學時候的事,真羨慕你啊……才覺得自己這小半生,都困在這座島上,真是白活了……要是還有機會,真想去内地多看一看……”
去看看她不曾見過的人世疾苦,去看看那廣袤無垠的山河。
她這一生,幼年懵懵懂懂,任人擺布;少女時唯唯諾諾,滿心想的隻有如何讨好他人,保住在溫室裏的生活;再後來她把嚴霆琛、把半山别墅的一切當作幻夢,整日沉溺于聲色中,無所作爲。隻有在這不到一年的時日裏,跟在見甯身後,雖然跌跌撞撞、受盡磨難,卻隐隐約約覺得自己終于活出了個人樣,可是太短了。
溫見甯鼻尖微酸:“我們會回去的,以後一起回去。”
可見繡隻是無聲地笑了笑,她知道的,自己恐怕不能回去了。
她的手漸漸冰冷,無力地靠在溫見甯的肩頭上,整個人眼神看向半空中,喃喃自語道:“真後悔啊……當年沒有跟你一起走……白白蹉跎了這些年……”
溫見甯終于淚如雨下:“是我、是我沒有帶你一起走……”
見繡已經沒有力氣再多說什麽了,隻張了張口,無聲地說了據:“不怪你。”
沒有人應該爲誰的選擇而負責。
見繡隻覺得精神有些恍惚,她微微地喘着氣,眼前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個雨夜,當時見甯問她要不要一起走。暴雨傾盆而下,狂風幾乎把路邊的樹木折斷,雨水在路邊彙成河流從她們腳邊淌過。頭頂上隻有小小的一把傘,被兩人的雙手緊緊握住仍無法擋住風雨,她們的臉上都是濕漉漉的,不知是淚水多一些,還是雨水多一些。
見繡拒絕了,然後她看到見甯的臉上閃過一抹黯然,浮現出決絕的神色,頭也不回地離開,向着雨夜中唯一亮着的車燈方向跑去,隻留她一人站在原地。
她張了張口,鼓起勇氣擡手來,試圖去抓住遠去的溫見甯,卻抓了個空。
隻是在她還沒來得及傷感,這場大雨驟然停止,一線天光撕裂了夜幕,逐漸擴散開來,點亮了整片天空。暴雨不見了,陰霾不見了,所有過去的一切都不見了。
見繡隻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輕,直到升入雲端。
天空像一汪澄淨明透的湖水,玫瑰色的雲霞浮在她的身邊,而在不遠處,橘黃色的太陽正要一點點沉到水面下。就在這黃昏的雲影裏,她向着日光沉沒處,輕輕縱身一躍——
整個人便永遠地陷入了無盡的溫暖與光明中。
……
見宛一路匆匆上了樓,找到那張賀卡後就一路狂奔着回到教堂,卻看到見繡倚在溫見甯的肩膀上。待來到跟前,才發現見繡面色蒼白,雙目緊閉,嘴邊還隐隐帶着笑意,仿佛睡着了。見宛呼吸一窒,握着那張賀卡的手陡然松了開來,飄然落在地上。
那上面寫着很短的一句話,“祝我的妹妹見甯,永遠光明燦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