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珊早已沒了氣息,雙眸圓睜,早已暗淡無光的眼珠裏殘留着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的無限眷戀。沒了鮮活的生命支撐,她的面色灰敗,眼角的皺紋悉數浮現,顯得蒼老又疲憊。
見宛幾乎被吓破了膽,連滾帶爬地躲到角落裏去了。
盧嘉駿和見瑜也有些膽寒,離得遠遠的,還是見繡過來,跟溫見甯一起給梅珊阖了眼。
教堂裏這麽多人,不可能把屍體就停在神前。梅珊的屍體被裝進了一個做工粗糙的裹屍袋裏,放在後院的一架木車上,準備明日清早找人運走,找個地方埋了。
處理完梅珊的屍身後,溫見甯回去倚在角落裏很久沒說話,隻有見繡陪在她身邊。
看出她情緒不佳,見繡問:“你在爲梅珊姨難過嗎?”
溫見甯搖了搖頭:“談不上難過不難過。”
她對梅珊的感情很淡薄,哪怕對方曾經間接地幫過她,她也不可能馬上轉變多年來對這個人的看法。隻是沒感情是一回事,眼睜睜看對方死在她眼前,又是另外一回事。
若是沒有這次開戰,像梅珊這樣的人隻怕會一直順風順水地活下去,直至有一日她也年老落魄。可一場戰争來了,她卻隻能這樣倉促窘迫地死在一間小教堂裏,旁邊還有許多無關緊要的人冷眼旁觀。溫見甯不會爲她的死而覺得悲傷,隻是心裏還是會空茫茫的。
見繡也是同樣的感受,兩人沉默地肩并肩靠在一起,給彼此支撐和力量。
沒過多久,見宛她們幾個終于靠了過來,主動找她說話。
見宛說,當日從馮公館離開後,起初還是大着膽子回了趟半山别墅,表面上與溫靜姝虛與委蛇,私底下讓人去查過半山别墅那些年輕女傭的事,結果吓了她一跳。
原先她不知道姑母溫靜姝的那些手段還好,知道後再看到對方那張臉,也隻覺心驚肉跳,擔心她随時會對自己也下手。而溫靜姝對她的态度也驟然古怪起來,見宛左思右想,還是敵不過心裏害怕,索性跑去梅珊那邊住下了。
可她這一跑,幾乎等于跟溫靜姝反目成仇。
據說溫靜姝那邊大發雷霆,放話會讓她好看。這麽一來,見宛也不敢在港島再四處亂跑,索性想依附着梅珊,兩人合夥再幹一番事業。
不料兩人的生意還沒來得及開張,日軍的炮彈就從天上落了下來。
梅珊的那棟别墅被日軍轟成了一片廢墟,她們無處可去,隻能在城中四處逃難。
然而這些天,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往日那些朋友不是無處可去,就是閉門謝客。今晚原本她們正住在一間酒店裏,突然聽到爆炸聲,被迫逃了出來。
半路上,梅珊不知被哪裏來的流彈擊中,好在遇到了盧嘉駿幫忙背着,她們沒頭蒼蠅一樣跟着難民們到處亂跑,最後來到了教堂這裏,卻沒想到梅珊還是死了。
至于見瑜,在溫見宛從半山别墅跑出來後,見瑜私底下還會偷偷跑來看她,戰争爆發,她正好也跟在見宛她們身邊,之後大家就一起逃難了。
說到這裏,見宛又開始瑟瑟發抖起來,被旁邊的盧嘉駿攬過去,輕輕拍她的肩頭。
溫見甯隻冷淡地看了她們一眼,就起身過去幫修女們的忙了。她身後的見繡歉意地看了見瑜她們幾個一眼,也緊接着跟了上去。這夥難民中,跟梅珊一樣被流彈擊中的倒黴蛋還有不少,好在沒有人再傷到要害處,隻是用繃帶簡單包紮後,溫見甯就不再管了。
她和見繡繼續靠在角落裏休息,等待天明。
不知何時,外面的轟鳴聲和爆炸聲終于漸漸停了下來,教堂内也随之安靜了下來。天色昏暗無光,擔驚受怕了一晚上的人們也有些疲倦,各角落傳來細微的鼾聲。
可溫見甯卻睡不着,她睜開眼是天黑,閉眼也是天黑,唯有思緒在朦胧中不斷浮沉。
時間一分一秒地推移,屋外的天漸漸地亮了起來。
清晨的日光穿透教堂的窗戶,落在長椅周圍睡得七倒八歪的難民們身上,不斷有人醒來了,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似乎這才想起自己已經無家可歸了。
新的一天來臨了,可這場戰争仍然看不到盡頭。
溫見甯她們和修女們早已起來,幫難民們煮了鍋熱氣騰騰的米湯。
這米湯稀得能照見影子,一共也沒有幾粒米,雖然不能填飽肚子,但至少熱氣騰騰的,讓人打起一些精神來。喝完米湯後,在她們的反複勸說下,難民們總算漸漸散開了。
有氣力的男人們紛紛離開教堂,出去參加防禦工作,活着找地方掙口吃的,一些女人也準備去做工養活家小了。留在教堂裏的大批難民們紛紛各尋出路,可還是留下了一些懵懂的孩子,他們渾然不知自己已經被父母遺棄在這裏,仍眼巴巴地吮着手指希望能多喝碗米湯。
對于這些孩子,溫見甯她們實在沒法趕走,隻能收留他們。
溫見甯站在門口,看着最後幾名難民離開了教堂後,這才松了口氣。
一回頭才發現,見宛不知何時來到她的背後,眼神閃爍着問道:“你是馮家的少夫人,有沒有什麽門路,能讓我們逃出去的?”
溫見甯淡淡道:“若是我有門路,難道還會躲在這間小小的教堂裏嗎?”
見宛想了想确實如此,終于不再猶豫:“我們打算去外面看看,說不定能找條出路,離開這個鬼地方。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
溫見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們?”
見宛的臉慢慢漲紅了,索性一咬牙道:“對,我們,我、見瑜還有盧嘉駿。”
溫見甯未置可否,隻問她:“那你們打算到哪裏去找出路?”
這個問題令見宛也有些茫然,她不确定道:“……先去找從前的朋友打聽一下,總該有辦法的,日.本人總不可能一輩子不放人離開港島,總會有辦法出去的。”
溫見甯深深看她一眼:“那你自己多加小心,我和見繡就不陪你了。”
目送這三人離開後,溫見甯一回到教堂就叮囑修女們:“如果以後那兩個女孩再來找我們,隻需說我們早已離開了,其他的你們隻說什麽都不知道。”
見繡小聲問她:“萬一她們要是走投無路又回來了,可找不到我們了怎麽辦?”
她還什麽也沒回答,見繡卻突然了悟道:“你……擔心她們走投無路會回去找姑母?可是這樣的情形下,咱們那位姑母隻怕也落不到什麽好處,也未必……”
溫見甯歎了口氣:“放心吧,若她們真的走投無路,再回教堂避難,我們早晚會碰見的。”
兩人交談過後沒多久,溫見甯就匆匆趕往醫院。
她今日在教堂這邊耽擱了太多時間,等趕到醫院時已臨近中午。今天又從前線撤下來來一大批傷兵,她和一群女學生們忙得不可開交。
到了下午,衆人正在休息時,突然聽到一個驚天噩耗——
港島總督已簽了停戰協定,向日.本人投降了。
溫見甯一時沒有心思再看護傷患,請一名女學生幫忙照看病人後,一路趕回了教堂,把這個消息告知了其餘人。孩子們懵懵懂懂,渾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大事,可大人們卻無不面色凝重,見繡甚至腿一軟,直接扶着旁邊的長椅坐了下來。
等回過神後,她和溫見甯對視一眼,卻發現彼此的臉上隻餘苦笑。
雖然早已預料到會有這天,可在它突然降臨時,衆人還是有些猝不及防。
見繡是平生第一次親身經曆城破,整個人有些魂不守舍;溫見甯經曆得雖比她多些,卻也沒想到圍城不過十八天,就向日.本人舉了白旗。
可無論她們這些普通人怎麽想,日軍還是來了,他們浩浩蕩蕩地開着卡車進了城。
英雄們死在了炮火裏,普通人卻隻能關上門苟且着活下去。
日軍大批進城後,雖然一時半會還沒來得及掌控局面,不過溫見甯她們兩人都小心地躲在教堂的閣樓上,絕對不敢外出。修女們也知道日.本人的兇殘,不讓孩子們亂跑。
她們這一躲就是大半個月,這一年就在這樣的倉促混亂中走到了盡頭。
不過轉眼的功夫,就到了新年的一月底。這期間,日軍自然也來教堂搜查過幾次,好在修女們把她們和另外幾名幫工的女人藏得很隐蔽,衆人才得以逃過一劫。
這天日.本人的搜查前腳剛走,後腳就鍾荟就來到了教堂,要找溫見甯有要事相商。可在溫見甯問起時,她卻賣了個關子:“這裏不方便說話,你和你姐姐跟我一起去我家裏詳說。”
鍾荟口中這樣說着,眼眸裏卻帶着狡黠的笑意。
溫見甯猜至少應該不是什麽壞事,雖不知鍾荟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卻還是聽從了她的建議。等天黑後,三人悄然離開了教堂,去往鍾家。
她們已将近一個月沒出過門了,對外界的情況知之甚少。
她們隻見戰後港島的街頭到處都是廢墟,有的整條街道都爲瓦礫所掩埋。正值隆冬,死于凍餒的窮人不知多少,角落裏的屍體都尚未清理幹淨。衆人從旁邊經過時,都不忍心去看這仿若地獄般的慘相,直到遠遠見到鍾家别墅暖黃的燈光,這才感覺回到了人間。
鍾家的傭人幫忙開了門,衆人進了客廳,鍾荟的父母和一位陌生人已等在那裏。
溫見甯一見了客廳沙發上坐着的客人,頓時驚喜道:“方先生,您怎麽在這裏?”
那位客人年過五十,身穿黑色長衫,文質彬彬,正是多年未見的方鳴鶴。
方鳴鶴是她最初的伯樂,兩人最初因《星島雜談》而結識,當時溫見甯年紀還小,第一次嘗試投稿時,就被方鳴鶴發掘,後來對方還給過她一些寫作上的指點。
這樣的往來大約持續了有兩三年,直到後來她突然逃離港島,去内地求學,兩人才斷了聯絡。去年年底她參加一些社交沙龍時,曾聽人提起過他早已辭去主編職務,跑到内地辦報去了,還在惋惜沒能再見這位前輩一面,好好答謝對方,沒想到今日居然會在鍾家遇見。
雙方坐下來一番暢談,溫見甯這才知道,原來方先生這次找到鍾家是有使命在身。
自抗戰爆發以來,港島成了各界知名人士的避難所。由于戰争突然爆發,民衆尚未來得及撤退,大批高官顯貴、學界名流都被滞留在島上。除了二叔公和馮苓她們當初乘坐的那輛飛機外,其他沒來得及走脫的人都被困在了島上。
内陸方面一直十分關注港島這邊的事态,爲了避免這些知名人士都慘遭日寇毒手,已紛紛發起了搶救文化界知名人士的行動。以溫見甯如今在國内文壇的名聲,這次自然也在被“搶救”之列。方先生作爲搶救活動的負責人之一,輾轉找到了鍾家幫忙,這才又碰上了溫見甯。
聽到終于有希望能逃出去,溫見甯既是激動,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我能帶家人一起離開嗎,這個時候總不能讓我把家裏人都扔在這裏。”
方先生笑道:“當然可以,隻是最好不要帶太多人。我們很有可能要乘小船離島,萬一人太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就不好了。”
他的意思很明顯,最好是隻帶親人家屬,别的人隻怕暫時顧不上。
溫見甯愣了一下,還是連聲謝過對方。
等送走了方先生後,屋裏隻剩下她們自己人,鍾荟瞄了眼她的臉色,問道:“好不容易能離開了,怎麽看你臉上一點笑影也沒有?是不是還有什麽心事?”
溫見甯猶豫了片刻,低聲說:“我是在想,我這樣走了,馮家其他人怎麽辦。”
當日她以爲把周姨娘她們安置在淺水灣飯店,至少可以借勢保她們平安,如今她們雖然沒有什麽性命之憂,可她恐怕也很難及時把消息傳給她們,并把她們也帶走。
鍾荟歎氣道:“你呀,怎麽還是這麽個誰都放不下心的性子。要我說,你還沒過馮家的門,就爲他們馮家做到這種地步。若我是馮翊,等你回去了肯定要把你當成祖宗供起來。”
溫見甯下意識爲自己分辯:“我其實也不全是爲了馮翊……好了,随你怎樣想。”
她這話隻起了個頭,便索性不再解釋。
其實鍾荟說得也沒錯,她心甘情願地留下來或許有愛惜那些古籍的緣故;或許是出于道義,不忍放棄周姨娘她們,可這一切的根源還在馮翊身上。
想到馮翊,她又有短暫的失神,不過很快就強迫自己把他抛在腦後。
鍾荟笑道:“你安心離開,至于馮家那幾位姨娘的事,就交給我來幫忙吧。”
溫見甯有些難以置信道:“你們還不準備離開,還要在這裏待下去?”
鍾荟笑了笑,委婉道:“一時隻怕走不開,不說别的,總要幫忙多送幾批人離開再說。”
她已和蔣旭文商量過了,打算讓鍾荟的母親和蔣家人先行逃離港島。至于他們自己,還有要事在身,暫時沒有離開的打算。
說起這些時,鍾荟的神情平靜而堅定,仿佛隻是在叙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她已不再是從前那個事事都要問溫見甯幫忙拿個主意的女孩了,如今的她心裏有主意得很。
溫見甯看着她,不知不覺中就走了神,直到耳邊再次傳來她的聲音:“……馮家餘下的那些人,我怎麽也會幫忙安排妥當,這樣你總放心了吧?”
她頓時回過神來,把人交給鍾荟來幫忙照看,她自然放心。隻是聽鍾荟話裏的意思,她還要留在港島很長時間。溫見甯實在擔心她,不由勸道:“日軍的管控隻會越來越嚴,你和叔叔、還有蔣旭文,還是要盡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鍾荟隻是點頭笑笑,沒有多說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