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以往的創作不同,這部中篇小說的創作風格帶上了些魔幻色彩。
故事發生在清朝某年,統治者爲了控制、打壓漢族士人,以編書爲由,要收盡天下詩書并一舉焚之。主人公出身于江南某望族,家中的藏書樓已有百年曆史,内有上萬卷珍貴古籍。
爲了不讓家族世代的藏書悉數落入清廷之手,主人公發動全家上下男女老少,但凡識字的都來抄書,從白天抄到黑夜,從清晨抄到黃昏。可數萬卷藏書,又哪裏是人在區區數日内就能抄得盡的。可無論家人如何不滿,主人公始終不爲所動。
在沒日沒夜的抄書中,他的肉體與精神皆處于瀕臨崩潰的狀态。有一日他終于産生了幻覺,見到了一個自稱是藏書樓守護者的幽靈。二人在對話中穿越古今,回顧了家族百年的藏書史。幽靈講述完一切後逐漸隐去,留給主人公一種過目不忘的能力。
主人公發現此事後,欣喜若狂,若是他能在清兵收繳藏書之前,将所有書籍看過一遍,過後再重新謄抄下來,豈不是意味着這些藏書仍能屬于他們的家族仍能以另一種方式留下這些藏書,于是他再次沒日沒夜地陷入書山書.海中。
然而在家人眼裏,他的癡病反而更厲害了,雖然不再沒日沒夜地伏案抄書,卻發狂一樣地把書翻得嘩嘩作響,看過的書棄若敝履,扔得滿地都是,随意踐踏。
在小說的結尾,主人公在清醒與幻覺的不斷交織中最終發狂,在清兵前來收沒藏書的前一夜點燃了整座藏書樓。沖天的火光很快驚醒了宅院裏的所有人,衆人紛紛起來打水救火,然而火勢卻越來越大,幾乎燃紅了半角漆黑的夜空。
一片慌亂中,隻有披發赤足的主人公一個人突然平靜下來,面對火光背手而立。此時一陣狂風吹來,熊熊的火勢愈發沖天,漫天的紙灰和火星向夜空飛去,隐沒在無邊夜色裏。
由于小說主題晦澀不明,文章發表後引起了一些人的讨論。
有人說是作者借曆史隐喻,是爲了抗議當局近來的文化高壓政策;有人說,小說描述了舊式文化如何一步步走向崩塌;有人稱贊結尾的漫天餘燼向四面八方飛去,象征着文化的火種并未斷絕;也有人批評主人公甯可将藏書付之一炬,也不願交給清朝統治者,正反應了國人文化心态上的狹隘與偏見……
盡管衆說紛纭,可身爲作者的溫見甯卻始終保持緘默。
當一篇文章完稿時,她身爲作家的使命就已完成。
餘下的一切,還是交給時間來辨明。
報紙上圍繞《焚》的探讨還沒持續多久,就被突然發生的另外幾件大事蓋了過去。
七月底,外界傳來消息,英.法.軍.隊在歐.洲戰場上大潰敗,被迫來了一次大撤退。沒過多久,日軍也從法.國手裏搶走了印度殖民地。遠在亞歐大陸另一端的戰局對國内的局勢暫時還看不出影響,可日方在太平洋上攪風攪雨,無疑引發了海對面美.國的忌憚。
不久後,美、英、荷蘭等國公開宣布對日采取制裁措施。
在一片議論聲中,溫見甯大多時候仍留在宅子裏寫作看書,偶爾接待來訪的同學朋友,在他們發問時,給出自己的想法。盡管未必成熟,但大家互相探讨無疑讓人收獲頗多。
有時,她也會聽說一些學校那邊的事。
據說在八月份時,青年社組織了一次公演,要上演他們編排已久的一出新戲,爲此還發了不少傳單、門票。不曾想演出當日恰好遇上了空襲,大家都沒心思去看演出,于是他們精心籌劃的公演就這樣泡湯了,不知道算不算是當初他們破壞别人演出的報應。
盡管她們畢業才不過短短幾個月,但大家的生活還是一點點發生了變化。
沒過多久,馮莘就有了男友,據說是和她們一屆的外文系高材生,很快搬出了小院另尋住處。如此一來,小院那邊隻剩下阮問筠一個人住了。
溫見甯邀請了阮問筠也搬來圓通寺這邊,卻被阮問筠婉言拒絕。
她知道阮問筠大約是怕來這邊打擾她和馮翊,再三勸過後,她才把一些東西搬來了這邊的空屋子裏,偶爾過來住幾天,不過平時多半還是住在小院那邊。
這種平靜的日子持續至九月的某一天,馮翊傍晚回來,突然說有事和溫見甯商量。
由于美方陸陸續續地派遣了軍人來華支援抗戰,軍隊裏急缺翻譯人才。當局下令要從昆明各大高校征調美軍翻譯,要求英文流利的青年教師和學生主動響應号召,聯大自然也在此列。馮翊既是年輕教師,還留過學,理所應當地成爲第一批被校方找上的人。隻是他暫時未給學校方面确定的答複,隻說要先問過家裏人的意思,再做打算。
溫見甯看得出,他其實是想去的。
她并不想從中阻攔,隻是還是要問清楚:“那你這趟去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馮翊跟她解釋,他們這次隻是去給基地裏的美方士兵做翻譯,并不用上前線。
若說是否有危險,肯定還是有的,畢竟連昆明、重慶都處于敵機轟炸的範圍内,更何況是訓練基地,隻是并沒有想象得那樣嚴重。
溫見甯這才放下心,大方道:“那你去吧,去了以後照顧好自己,記得多給我寫信。”
她應允得這樣痛快,反而讓馮翊一時有些遲疑。
他沉吟片刻,又改口道:“學校目前還沒有決定征調名單,就算他們決定了,我也不一定會去。這一去少說也要一年半載,我還要再好好考慮。”
溫見甯笑話他:“馮先生,你這是怎麽回事。怎麽每回好不容易我要做個開明爽快的好人,你自己反而在這邊猶猶豫豫的,未免也太不果斷了。”
馮翊擡起眼凝視着她,微歎了口氣道:“見甯,我很擔心你。”
他在昆明沒有别的挂礙,唯一放心不下的隻有眼前人。
這半年來,從她的至交好友鍾荟被退學起,之後就接二連三地出事。每一次她好不容易剛要恢複精神了,總會有新的打擊。他看過當時她所寫的那些小說,還是《梅雨時節》《焚》,裏面的氛圍都過于壓抑,顯然是受了精神狀态的影響。
盡管這些日子她雖然看上去恢複了許多,可他仍能察覺到她内心隐隐的傷痕。
他很清楚,真實的見甯固執又脆弱,是個極容易鑽牛角尖的人,她身邊的朋友出事,她很難不把這些歸咎到自己身上去。
溫見甯怔了片刻,這些時日所有被強行克制住的情緒突然翻湧上來,瞬間就紅了眼眶,卻還強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有什麽好不放心的,那些事不都已過去了?”
馮翊輕聲道:“我隻盼着它在你心裏也能過去。”
盡管當日在放生池邊,兩人曾爲此談過話,事後溫見甯也曾以自己的方式報複過,可那些事也不是她一時半會就能徹底釋懷的。她心裏有過不去的坎,馮翊心裏清楚,隻是不會主動去揭開她的傷疤,小心翼翼地維護着明面上的平靜,幫她一點點走出困境。可眼下他離開在即,不得不把事情挑明,隻希望她能盡早振作起來。
溫見甯沒有做聲,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好一會,才悶悶地出聲,仿佛在極力壓抑着某種情緒:“……你不必擔心我,我會早早忘掉這些不愉快的事。”
馮翊輕輕攬過她纖瘦的肩頭:“你不必對自己下這種不通情理的命令,若是能輕易忘掉,那你也不會爲此困擾了。隻是見甯你也要多擡頭向前看看,你的朋友們信任你、敬佩你,你的師長們對你寄予厚望,你的文章那樣受人歡迎,有那樣多的同學把你當成引路人。無論是生活還是你所熱愛的文學,大家都更期盼着你向前,往更高更光明的地方去,還有……”
還有什麽,他突然停住了,沒有說下去。
溫見甯靠在他懷裏,聽他清潤的聲音以及有力的心跳,原本那些在心頭湧動的、說不出的情緒漸漸被稀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暖平和的情緒。
她發現,自己似乎有些越來越依賴于馮翊了。
不僅僅隻是喜歡馮翊這個人,她信任他的品格,聽從他的建議,并時時在他耐心的開導下,調整自己的狀态,從他身上汲取溫暖和力量。這些曾是溫見甯在某個時期曾夢寐以求的,可在真正擁有後,反而讓她覺得有些不安,總覺得這樣會很容易讓她産生某種依賴。她如實地把這些感受說出來後,才有些困惑地問他:“這是一個好現象嗎?”
馮翊抱住她的手緊了緊,十分認真地給出了回答:“如果作爲朋友,我肯定要建議你多與其他朋友談談,不要把雞蛋放在一個竹筐裏。可如今的我卻隻覺得,這一切還遠遠不夠。”
他們已經是注定要度過一生的戀人,以後隻會愈加信賴彼此,愈發倚重對方。
溫見甯抿着嘴微微笑了一下,才踮起腳在他耳邊小聲道:“我會振作起來,以後你也可以多依賴我一些,這樣我們就扯平了。”
馮翊似乎想說什麽,可最終隻是收緊了手臂,低低地嘟囔了一句“隻怕扯不平了”。
……
幾日後,馮翊随第一批自願前去做美軍翻譯的各校師生離開了昆明。
分别時,他趁人不注意,輕輕低頭吻了她額邊的發,在她耳畔低聲說:“見甯,等我這次回來,我們就舉行婚禮。”
按照兩人原先的計劃,等溫見甯畢業不久後,兩人就開始籌辦婚禮。可誰都沒有料到,不過短短幾個月的功夫就已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溫見甯一時沒有心情顧得上考慮如何結婚,馮翊照顧她的情緒,也沒主動提起過這件事。
他這次離開時突然提起,溫見甯才覺得有些愧疚。
出于某種補償的心理,在馮翊走後,她一個人先開始盤算起婚禮的事。
盡管他們都不準備過分操辦,但兩邊的親友至少還是要請到一些的,比如說二叔公,他是馮翊最敬重的長輩,二人成婚這樣的大事,他老人家肯定要在場的。再有鍾荟和幹爹幹娘他們也在港島,所以婚禮還是要在港島那邊舉行。
馮翊離開後,或許是怕她孤單,一直不肯來打擾他們的阮問筠終于也搬來圓通寺這邊和她一起住。有她作伴,溫見甯也不至于一個人在家覺得冷清了。
隻是夜裏一個人靜下來時,還是不免有些擔心馮翊那邊的狀況,也不知道他們走到哪裏了,路上有沒有遇到什麽危險。
好在沒過多久,她就收到了馮翊的來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