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見甯原以爲馮翊是要征詢過她的意見後,再另去找合适的宅子,可随後才知道,他早已在圓通寺附近買下了一處宅院,立刻就能搬走,顯然他早已籌謀多時。
據馮翊說,那宅子是他經陸家人從中牽線,從一位茶葉商人手裏買來的。宅子原隻是一處閑置的房産,雖雇了人時常打掃,卻還沒被人正經入住過,正好适合作他們的新家。
溫見甯看過後,覺得這宅子對他們兩個人來說實在大了些。
不過馮翊說,将來他們還要在這裏住很久很久,他們的學生、朋友說不定偶爾還會過來投奔他們,地方還是大一點好,溫見甯便不好再說什麽了。
兩人雇了輛騾車,把一些鍋碗瓢盆都運去了新家。
忙活了幾日後,總算收拾出個大概。
溫見甯搬進去的當日,馮翊一直陪她到日暮時分才打算離開。盡管左鄰右舍的人他都親自打過招呼了,可宅子太大,這裏又僻靜,他擔心她一個人住在這裏會不習慣。
可馮翊也不能就這樣留下來陪她,畢竟兩人還未正式完婚,實在不合禮數。
他在心裏盤算着回頭不如請她的朋友來陪她住段日子,再等段日子,等他們正式結爲夫妻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搬來這裏陪她一起……
馮翊一邊這樣想着,眼看就要邁出門檻,身後的人突然輕聲道:“你留下來吧。”
他愣了兩三秒鍾,才回頭怔怔地看着她。
卻隻見女孩微微垂下眼,瓷白的面上浮現淡淡的紅暈。
自那日起,兩人雖還未正式結婚,卻已開始同住在一個屋檐下。
馮翊雖然孤身在國外留學過,但顯然還是不太懂生活做飯這些瑣事,第一天生火時就鬧出了笑話,最後還是溫見甯幫忙解決的。等兩人簡單吃過早飯後,馮翊一人步行去學校上課,溫見甯留在宅子裏看書、寫作,偶爾倦了就起來打掃收拾、準備午飯。
盡管圓通寺離聯大的距離不算很近,但馮翊中午仍會趕回來陪她。
到了傍晚,兩人有時會去就近的圓通寺轉轉。
正如馮翊所說的那樣,這一帶極爲清靜,每逢日暮時分,甚至能聽到從寺院方向傳來的杳杳鍾聲。沿路的花木繁茂,尋常的野杜鵑、木香随處可見,馮翊喜歡的山茶花在野外也開得那樣好,足足有碗口那樣大,在翠綠的葉叢中仰起深紅淺紅的臉。
馮翊似乎真的對山茶格外偏愛,偶爾逢空閑時,還曾親自動手移栽了幾株品相上佳的山茶,種在屋外的窗下,每天早晚都精心地侍弄它們。每當他在侍弄花花草草時,溫見甯就坐在庭院的台階上,一邊漫不經心地聽他說話,一邊拆開周應煌的來信。
當日周應煌從航校畢業後不久,又在基地經過短期訓練,很快就飛往前線作戰。
戰場是最快讓人脫胎換骨的地方,不過短短半年多的時間,溫見甯她們就從一封封來信中親眼見證了周應煌的蛻變。不知從何時起,信裏那個愛說愛笑的青年漸漸沒了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逐漸成熟的他,更沉默寡言,也更隐忍。
不過他知道阮問筠心思重,怕她爲自己擔憂,給她的信裏都竭盡所能地說些高興的事。但對着溫見甯這個妹妹,就少了許多顧忌。他在信裏告訴她第一次看到和他一期的同窗好友的飛機冒着黑煙從半空墜落的場景,寫敵人坐在機艙裏得意的獰笑,也寫當地百姓們幫他們找到的飛機殘骸,上面全是被射穿的彈孔……
周應煌不是什麽作家文豪,可越是簡潔直白的文字,卻往往有種能将人擊穿的力量。
溫見甯雖然沒有親至戰場,卻也能據他的描述想象出幾萬英尺的藍天上,有無數和她們一樣的年輕人正在雲巅爲了保衛這個國家而經曆着生死。
周應煌在信裏請求她多寫點她們的生活,哪怕隻是瑣碎的小事,也能讓他感到安慰。
她也隻有絞盡腦汁把自己在學校裏的生活寫得有趣些,她寫小飯館裏的燒餌塊,寫圓通寺外如火如荼的山茶花,也寫身邊老師同學們的新鮮趣事。
她頭一次慶幸自己是個拿慣了筆的,一封信經過反複修改潤色後,連幫忙過目的文先生看了都十分贊歎,主動問她是否可以将信登在報紙上。可卻被溫見甯委婉拒絕了,或許有朝一日,她的書信會公示給世人看,但不會是現在。
至少在當下,她隻想把這些信先寫給自己的親人。
或許是溫見甯的信真起了作用,接下來的來信裏,周應煌總算慢慢從直面身邊隊友死亡的悲痛中漸漸走了出來,再來信時語氣措辭都平和了許多。
隻是他到底還是回不去上戰場之前的心态了。
度過彷徨期的周應煌在請求她千萬不要告訴阮問筠這些事,免得她挂心。他的擔憂并非沒有道理,每次拿到他的信後,阮問筠的失眠症總會加重。
溫見甯有段時日吃壞了肚子,半夜幾次爬起來去茅廁時,都看到她一個人披着被子,呆呆地抱着膝蓋坐在床上,對着黑暗的窗外不知在想什麽。白天的時候,阮問筠也時常一個人跑去查舊報紙,看到上面的飛機折損架數和傷亡人數,回來後就憂心忡忡。
當初虎生離開前,溫見甯曾開玩笑說會替他守着阮問筠,不讓别的男同學把未來表嫂拐走。但說笑歸說笑,阮問筠也是她的至交好友,她不可能幹預她的抉擇。
可有時候看阮問筠的模樣,她真希望另一個人不是表哥虎生,而是别的什麽人,這樣她就可以毫無負擔地勸說問筠多爲自己做打算。但她恰好夾在這兩人中間,唯一能做的,也隻有盡力寬慰這對分隔兩地的有情人。
自從周應煌離開後,照顧阮問筠的重任理所應當地轉到了溫見甯這個妹妹的肩上。
阮問筠的父母至今下落未明,除了在聯大認識的那些同學師長外,她在昆明真正能依靠的隻有溫見甯了。二人同窗四年,感情甚笃,再有周應煌這層關系在,更是親上加親。
在平靜的一天天裏,時間悄然走到了這一年的七月。
溫見甯她們這一屆的學生終于要從聯大畢業了。
當初鍾荟離開後,《野火》仍然一期一期地辦了下來,可如今她也要離開學校了,不忍心看她們的心血就這樣絕迹,隻能在低年級裏找了幾位熱心的同學幫忙代爲打理,讓《野火》繼續在聯大流傳下去。至于原來的津貼,仍由溫見甯出錢資助那些生活拮據的同學。
至于沈學姐曾交待過的學生自治會和《歲寒》,她和馮莘也無力再插手什麽,隻能寄希望于接任的同學能守住前輩們留下來的心血,莫要讓它們成爲任由别人擺弄的玩具。
校長爲她們講話,随後請所有畢業生上台,一一把證書親手發給衆人,再說些勉勵的話。馮莘在溫見甯的左手邊,阮問筠在她的右手邊,三人一同上台,站在了一起。
她們雙手接過師長們交到手裏的畢業證書,隻覺這薄薄一張紙仿佛有千鈞重。過往四年的一點一滴在眼前浮現,當日蒙自初見,她們宿舍六人正值年少,個個朝氣蓬勃,滿懷希望。如今終于到了畢業的時候,卻隻有她、馮莘、阮問筠三人完成學業。
最應該在站在她身邊的那個人,此刻卻不在這裏。
想到這裏,溫見甯看到台下人群中的馮翊正沖她招手,這才覺得稍稍有些安心。
畢業典禮結束後,大家也到了分手的時刻。
馮莘打算留校,而阮問筠在遷至昆明的北平圖書館找了一份閑職,偶爾還幫人編纂地方志,雖然薪水微薄,不過好歹也是一份正經工作。
城郊的那間小院子,她暫且留給了阮問筠她們住。盡管大家雖都留在昆明,又近在咫尺,随時可以碰面,可說起來還是不免會有些感傷。
沒過幾日,溫見甯便收到了另外兩人的來信。
鍾荟在來信裏說,她已在香港找到了一份差事,開始準備工作了。
不久前,她還在街頭碰到過嫁到香港的陳菡香。聽說她婚後不久,未婚夫的病情突然奇迹般地好轉,兩人如今的感情還算不錯。陳菡香比從前發胖了些,聽說最近她還準備要個孩子,讓她很是唏噓,沒想到昔日的同學這麽快就要爲人父母了。
離開昆明的張同慧也來了一封信,信裏說她最近正在貴州跟人跑生意,雖然苦了點,不過一切還算順利,讓她們不必挂念她,順便祝賀她們完成學業。
畢業後的大家似乎都有了各自的去處,過得也不算太差。
溫見甯也有了自己和馮翊的家,兩人白天裏一個去學校教書,一個在家閉門寫作、做家務,聽上去她仿佛一夜之間變成了舊式的家庭主婦。若是放在幾年前,她一定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居然也會甘心過這樣乏味平庸的日子。
好在馮翊雖然學得笨拙,卻也幫她分擔了大半家務,隻是她常常一個人待在宅子裏躲清淨,清淨是夠清淨得了,可這也讓人無由生出許多煩悶感。
期間,她也曾考慮過去城裏找個中學教書,哪怕就近教幾個孩子讀書也好,可不止爲何,心裏總是發懶,既不想出門,也不願跟人打交道,索性拿寫作當幌子,窩在家裏。
馮翊也由着她的性子來,并不催促她一定要出去見人,隻是不肯讓她整日一個人待在家裏寫作,一有機會就帶了想要和溫見甯讨論創作的同學回來,讓溫見甯跟他們探讨文學,他自己跑去跟家務鬥智鬥勇;不然則抓溫見甯一起去散步、爬山,讓她強健體魄。
托他和那些同學的福,溫見甯少有一個人無聊沉悶的時候。
唯有常常被迫去爬山這件事讓她偶爾會有些苦惱,不過在鍛煉了一段日子後,她整個人雖然曬黑了些許,可心境也比從前明朗了許多。
在昆明的七月結束前,溫見甯在報紙上發表了新的中篇小說《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