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目送鍾荟離開,才結伴回了城。
可等到了傍晚,鍾荟卻又突然回來了。
問過後才知道,原來下午日軍飛機來轟炸,把城外的一條公路炸毀了,鍾荟所乘的汽車沒法開遠,隻能明日再想辦法改道上路,故而不得不多留幾日。
接下來數日,由于日軍接二連三的轟炸,各地的公路、鐵路等交通線多有被炸毀。如此多次被迫耽擱下來,到最後鍾荟終于成行時,原本十分慘淡的離别氣氛也已被沖淡。最後道别時,好友二人不再有眼淚,隻約定了年底要在香.港見面,這才依依不舍地分開。
鍾荟退學後,她空出的學生自治會副主.席一職暫由同宿舍的馮莘接任。
盡管她們這一級的學生幹事馬上就要卸下職務,準備幾個月後畢業了,可換屆選舉和職務交接仍需要高年級的學生主持,最終這差事落在了馮莘身上。
新的任命剛下來,馮莘一連好幾天都避着溫見甯走,偶爾碰見她也是一臉歉疚。畢竟鍾荟前腳剛退學,她就補上這個空缺,在面對她的好友時,難免會有些擡不起頭來。
反倒是溫見甯看出她心裏别扭,主動找她把話說明白:“……雖說這次是以這樣的結果收場,可仔細想想,這其實對我和鍾荟而言未必不是好事。至少這一次的教訓讓我們終于認清了自己在政.治上的淺薄幼稚,以後也可以免于碰得頭破血流。隻可惜,當初沈學姐離開時的托付,我們最終還是沒能完成,餘下的恐怕隻能交給你了。”
馮莘看她語氣這樣真摯誠懇,一時心裏百味雜陳。
自從沈學姐她們離任後,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學生自治會内部的明争暗鬥越發激烈。鍾荟在時還能壓制一二,她突然被退學,讓那夥人的氣焰格外高漲,她這個臨時接任者的工作也越發難做,隻是這其中的苦處實在難以向外人道出。
直至聽到溫見甯這番發自肺腑的真心話,她才終于藏不住心事。,難得有些哽咽道:“……有你這句話,我怎麽也要至少把這不到半年的日子撐下去。”
平日裏馮莘忙于社團交際,與她們幾個相處的時間不多。溫見甯也不擅長主動親近人,大家隻是保持着普通的友好往來。直至這次談過後,二人才真正覺得親近起來。
在女孩們的關系日漸親密時,學校内裏又發生了一件事。
有幾位男同學最終還是沉不住氣,連夜手抄了《紅樓夢》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一個晚上就貼遍了校内每個角落。文化人的刻薄向來兵不血刃,不過半天功夫,校内裏就開始談論起《紅樓夢》來,幾乎所有文藝類壁報紛紛開始探讨起這一情節的含義來。
三青團的師生當然也不是傻的,當即做出反應,要求訓導處的教師去處置那群含沙射影的人,卻碰了一鼻子灰。聯大的教授們大多都奉行自由主義,并不賣他們面子。
上次三青團這夥人鬧到讓學生退學的地步,已讓許多人感到不滿,這會對方又要抓住雞毛蒜皮的小事大作文章,頓時引起一衆教師的反感。
向來待人親和的黎教授都重重放下茶杯,冷言冷語道:“讓學生隻讨論文藝的是你們,現在又讓人不準談的也是你們。滿清都已亡了多少年,一本紅樓都不讓讨論,你們是要搞文字.獄嗎?有本事讓你們陳主任親自去抓,最好把中文系那些教授們也都抓走!”
去問話的學生當場被堵得說不出話來,隻能灰溜溜離開了。
可這件事并沒有到此結束,三青團的人背後多方打聽,最後還是查出來了其中兩位帶頭貼手抄報的男同學。不久後,一人因故被開除,還有一位同學公費留學的資格被突然取消。
溫見甯認識其中一人,後來在校内遇到時,她委婉地向對方表示了謝意,并問他有沒有需要什麽幫忙的地方,畢竟對方的做法也算爲她和鍾荟出了口惡氣。
那位男同學顯然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大大咧咧道:“這有什麽,難不成沒了公費留學的資格,我的日子就不用過了。正好我打算畢業後去西北看一看,以後總算有機會了。”
接連兩次壁報事件後,學校并沒有禁止學生把壁報辦下去,可還是有一些經營已久的壁報悄然不見,留下來的那些壁報也大多轉談文藝風月了,身邊很少有同學再談論時事政.治。這種變化若放在從前,信奉文藝自由的溫見甯或許會以爲這是好事。
可一想到鍾荟和那些被開除的同學,她隻覺心口發堵。
沒過多久,溫見甯還發現,變化的不僅僅隻是壁報,學校裏一些熟識的同學也突然消失,仿佛人間蒸發一般。她私下裏打聽過,有的說是請假去投奔遠方親戚,有的去了鄉下教書,還有的幹脆直接請假休學,至于什麽時候回來,同宿舍的人也說不出什麽來。
發現這種變化的不止她一個人,盡管其他同學還在照常上課、泡茶館、談論文藝、參加興趣社團,可大多數人仍能察覺到,學校裏彌漫着一股低沉壓抑的氛圍,仿佛山雨欲來的前夜,又像是日落西山後剛剛降臨的漫漫長夜,不知何時才能重見晨曦。
不久後的一日,她聽說,那位樂觀的男同學也被開除了。
此時,距離她們這一屆的學生畢業隻剩下四個月。
在這種情況下,溫見甯發表了新的短篇小說《梅雨時節》。
主人公是一位自幼長在大都市裏、受過新式教育的女學生,一次偶然的機會,她跟随父母返回老家,對那個封閉落後的水鄉小鎮感到種種不适。
在這個故事裏,江南水鄉沒有文學作品中一貫的明媚溫柔,反而顯得沉悶腐朽。梅雨時節的天氣陰沉,青石闆路上長着濕膩的青苔,古老的宗祠陰森又恐怖……這些姑且還不算什麽,鎮上落後的習俗、陳陋的觀念讓這位新派女學生屢屢受到族中長輩的訓斥。
當她憤慨地向父母表示抗議時,卻被父母告知讓她多作忍耐、敬重長者,等過段日子他們返回都市就好了。主人公隻能滿懷苦悶地捱日子,可就在一家人原定要返回的前幾日,由于日軍突然占領了他們所居住的城市,父母決定繼續留在鄉下避難。
整個故事發生于五六月份的梅雨時節,正是江南一年中最爲陰霈連綿的時候。返城的日子遙遙無期,可這些瑣屑的苦悶卻仿佛陰雨天氣一樣無休無止,主人公就在這種陰晴不定的天氣與心境中日複一日地等下去,等着能回城的那日。
小說在報紙上發表後,沒過幾日,溫見甯就在《歲寒》編輯部審稿時,看到一篇《梅雨時節》的文評。她饒有興味地看完後,還是将這份文章擱在旁邊,留給其他同學評論。
盡管别人并不清楚她的筆名,可至少的避嫌她還是應該做的。
她才放下這篇文章,旁邊又有人推了一份稿子過來。
溫見甯拿起一看,不過掃了幾眼就眉頭皺起。《歲寒》不收涉及政.治的文章,是全校人盡皆知的事,這篇文章顯然很不合格,再看看署名居然還是編輯部一位同學寫的,隻是對方今日請假沒有到場。這稿子方才在其他幾位學生編輯手裏轉過,不是直接被三青團的人直接打勾通過,就是沒人敢寫評論,顯然已有人覺出了不妥,但沒人敢當出頭者。
她連眼皮都沒擡,直接把這份稿子挑出來,放在不予取用的那一摞裏。
旁邊一位男同學突然拍桌而起:“溫同學,請你認真對待你的工作,”
她放下筆,不軟不硬地頂了回去:“我哪裏沒有認真對待工作?”
屋内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其他原本埋頭看稿子的學生編輯們也紛紛擡頭。
那男同學指責道:“方才那份稿子,你隻看了兩眼就放到了旁邊,這就是你的态度?”
溫見甯不緊不慢道:“我不知道,一個在工作時盯着旁邊女同學一舉一動的人,又有什麽資格來指責我。不過我還是要講清楚,有的人隻能逐字逐句地浏覽,就不要以自己的能力來度量别人能否一目十行。這個回答,同學你滿意了嗎?”
眼看那男同學被氣得臉紅脖子粗,身爲負責人的穆同學連忙站出來打圓場:“大家不要争吵,都是同學,有什麽事可以心平氣和地好好商量。”
他話音方落,另外一位同爲三青團出身的女同學起身,氣勢洶洶地質問溫見甯:“那你說說,這篇文章裏寫了什麽,你又憑什麽不予取用?”
溫見甯幾句話複述完那篇文章的觀點,突然笑了笑:“至于我爲什麽不用這篇文章,除了有這篇文章本身乏善可陳外,在編輯部這麽久,我以爲大家都清楚《歲寒》的宗旨。作爲學校的半官方刊物,《歲寒》隻談文藝,除了抗日相關,不爲任何派别的政.治觀點搖旗呐喊,以免誤人子弟,這一點從創刊至今從未破例。我沒看出這篇煌煌大作有什麽地方,值得你們幾位連這條最基本的準則都忘了。”
又一位同學站起身來,義正辭嚴道:“舊例就是用來被打破的,什麽事都該有破天荒的第一回。枉你還接受新.文化、新教育熏陶這麽多年,卻隻會抓住規定死咬不放。”
溫見甯的态度仍然平靜中透着冷漠:“規定不等同于陳規陋習,你無須胡攪蠻纏。編輯部隻負責承辦刊物,不是斷案打闆子的公堂。若對這點不滿,那你們大可去跟校務委員會說,去動用你們家裏的人脈,動用社團的關系,讓當初定下這條規定的校長和教授們改變主意,修改《歲寒》的創刊方針。”
有人出聲嘲諷道:“你這麽遵守規定,當初怎麽又敢公然違抗壁報股的規定了?我看你這分明是心懷偏見、公報私仇,借用手中職權打壓其他同學的創作!”
一提到這件事,方才還有些不忿的其他同學頓時也被激怒了,替溫見甯說話:“我們在說的是《歲寒》的事,爲什麽要扯到壁報上去。上回事究竟如何,你們自己心裏清楚!”
“莫要以爲你們背後有人撐腰,就可以颠倒黑白了,公道自在人心!”
“你們大可不必替這種人說話,她敢作怎麽就不敢認錯。”
“說什麽公道自在人心,公道是你們規定的嗎?”
一時之間,方才還算安靜的辦公室内頓時吵吵嚷嚷。
兩撥人分成了泾渭分明的兩邊,毫不相讓地互瞪着對方。身爲總負責人的穆同學急得滿頭大汗,兩邊勸說,卻沒有一方肯聽他的話,坐下來息事甯人的。
這些人不提到上次的壁報事件還好,一想起鍾荟和那些被迫離開學校的同學們,溫見甯隻覺氣血翻湧,腦海中那根名爲理智的弦幾乎要崩斷。
她垂在身側的手幾次攥成拳頭又松開,最終還是沒能按捺住火氣,拍桌而起:“壁報的事我既然敢做,就沒什麽不敢當的!無論規定有理與否,我和我的朋友們已經爲此付出了代價。既然你們今日要聯合起來違反《歲寒》的規定,那麽我也問你們一句,哪個願意站出來做背處分被記過的人,又有哪個願意自己被開除!”
方才還嘈雜的屋内一時鴉雀無聲,好半天沒人出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