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學期開始,學校終于想起爲她們這些在外寄宿多時的學生撥了新的校舍。
鍾荟她們開玩笑說不想打擾他們二人,借這個機會搬出了小院,回了學校住。
玩笑歸玩笑,盡管從香.港這趟歸來後,溫見甯與馮翊的感情更深了,可兩人畢竟還沒有正式訂婚,又都是保守的人,不可能就這樣住在一處。所以溫見甯也随她們一同搬走了,可她私下裏掏了一筆錢,買下了這間小院子,打算等将來畢業後,把這裏當作她的落腳之處。
沒過多久,兩人很快就在小院裏舉辦了簡單的訂婚儀式。
他們之前回港隻是專程爲了知會家裏人一聲,兩人的師長同學都在昆明這邊,自然還是在這邊操辦好。訂婚當日,馮翊請來了他的恩師楊老教授和師母,溫見甯則請來了文先生、黎教授和幾位中文系的師長。
二人一同爲師長們奉茶時,楊老先生瞥了溫見甯一眼:“這就是那個你哄來的女學生?”
他闆着張面孔,讓溫見甯一時分辨不出對方對自己的好惡,有些不知所措。
馮翊笑道:“學生好不容易才求來的人,您别把人吓跑了。”
旁邊的師母聞言瞪了楊老先生一眼,他面上似乎有些挂不住,臉色愈發地嚴肅了。
好在旁邊黎教授會說話,連忙打了個圓場過去,随後充當牧師,說起了誓詞。
等訂婚禮成後,楊老先生話少,隻說了些勸勉的話;反而是文先生和中文系的幾位教授看到得意門生定下終身大事十分高興,說起話來引經據典,滔滔不絕。
等說完後,衆人都熱烈地鼓起掌來,尤以鍾荟最是激動,竟流出淚來。阮問筠在旁邊揶揄她:“隻是訂婚而已,等見甯結婚了,你豈不是要水淹七軍、哭倒長城了。”
鍾荟抹了把臉:“我才隻哭這一次,咱們那小院子可都快成林妹妹的潇.湘館了。”
阮問筠臉一紅,這才不說話了。
訂婚禮結束後,他們與一衆師長們道别後,這才回到小院附近。
其他人先進了門,給這對剛剛訂婚的有情.人留出依依惜别的空間來。
馮翊溫聲解釋道:“老師今日不是有意要爲難你的,他心腸是極軟的,可天生就是那副嚴厲的面孔。據說當初他上門求婚時也是那樣一張臉,師母都差點被他吓跑。”
溫見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看他走進了隔壁,溫見甯才合上院門,背抵住門闆一個人笑了起來。訂婚禮成,兩人比鄰而居更名正言順了。或許将來她就會在這個小院裏出嫁,而嫁的人也不遠,恰好就在隔壁。
……
等她回到屋内,其他人已經睡下了。
她平日裏跟鍾荟擠一張床,剛坐到床邊,原本正面向牆壁鍾荟突地翻過身來,掀開被子朝她眨眨眼:“見甯,今晚咱們好好說說話。”
好友二人在被窩裏說了整整一晚悄悄話,直至淩晨時分才困得遭不住,一同沉沉睡去,第二日很晚才醒。起床後不久,陳菡香突然造訪。
衆人連忙一通收拾請她坐下,原以爲她是來賀喜的,不想她一張口居然哭了起來。
她不常在跟她們一起住,與衆人的感情也不如何深,不過大家的關系還算融洽。看她突然這樣失态,一群女孩連忙讓她不要急着哭,先好好說話。
原來陳菡香家裏早已給她訂了門親事,隻等她一畢了業就要與對方完婚。
然而不巧,她的未婚夫今年突然身患重疾,卧床不起,兩家長輩隻擔心情況不妙,催促陳菡香趕緊返回香港,早日完婚。
鍾荟難以置信道:“那萬一你那個未婚夫沒了,你豈不是嫁過去就要守活寡?”
其實她還想說,這都什麽年頭了,怎麽還有包辦婚姻這等愚昧落後的事。可她如今好歹也懂一點人情世故,知道陳菡香真想要反抗,隻怕也不會等到如今才着急。
果不其然,她隻是抹了抹淚,認命般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溫見甯在旁出主意道:“不然我們找教授跟你父親說情,隻剩下最後一年半載了,怎麽也要讓你把書念完,至少拿到畢業證再說。”
陳菡香擦幹了淚,強顔歡笑道:“對我們這樣的人家來說,畢業證又有什麽用呢。總歸這幾年在學校裏,我也沒有好好念書,再強留下來也隻是白白浪費時日。”
這話确是實話,盡管中文系的課業負擔不重,她在學校這幾年認真讀書的時候也不多,每次大考前過來跟溫見甯借借筆記,應付完就了事了,平日裏也多是和少數同樣條件優渥的女同學喝咖啡、聯誼,可見也不是多喜歡念書的。
不過陳菡香心态倒好,被安慰了一會又笑了起來:“我也隻是和你們說說罷了,等我嫁人了,回頭你們若是路過香.港,一定要來找我玩。”
衆人勸了又勸,可還是沒能勸得動她。
三天後,陳菡香辦了退學手續,離開了昆明。
她們宿舍六個人裏,溫見甯和馮莘留校,阮問筠打算去教書,張同慧還要再念一年,陳菡香很快就要嫁人,鍾荟畢業後也要離開昆明回家去。大家雖還沒真正到各奔前程的時刻,各自的人生卻已出現了分岔,這多少讓人有些感傷。
但她們與陳菡香的感情到底不深,這淡淡的感傷也随着日子的推移轉瞬而逝。
轉眼之間,在昆明的又一年過去,新的一年,很快來臨了。
這天下午,鍾荟難得沒有社團事務,跟溫見甯她們一起在宿舍中準備壁報。
自從來幫忙《野火》的同學多了,她們也逐步把一些事務交到其他同學手中。今日她們接到外界的消息,說是豫南會戰我方大捷,擊退數千日軍,有同學寫了好幾篇文章,特意分析此次戰況,兩人也很高興,難得打算要去張貼壁報。
兩人正在最後一次審閱是否有錯漏時,突然有人來敲門。
開門一看,來的是壁報股的一個女同學,通知鍾荟這個負責人前去開會。
鍾荟也沒想太多,連忙起身準備出門。
不過那位女同學瞥到木闆床上堆放的那疊壁報,臉上浮現出一種奇怪的神情:“你們今日的壁報先不用出了,等回頭開完會再說。”
鍾荟察覺出不對,不動聲色地問了句:“其他家壁報也是這樣嗎?”
“對,各家壁報都是這樣。”
鍾荟心下了然,隻說自己換件衣服,馬上會趕過去,先把那位女同學勸走了。等回過頭來,她才神情凝重道:“見甯,今日的壁報先不要貼了,今天開會隻怕沒什麽好事。”
溫見甯方才聽到她們的對話,也有這種預感,放下筆起身道:“既然是要所有壁報的學生負責人過去開會,那我也跟你一起去好了。”
鍾荟想了想,決定還是不讓好友再卷入這種事中:“去了有什麽用,你反而還要跟着一起生氣。聽我的,你留在這裏等我回來,咱們兩個總要有一個不被那些人氣糊塗的。”
溫見甯隻好留在宿舍裏,等她開會回來。
然而鍾荟這一去就許久沒有消息,直到下午也沒回來,這讓她不由得有些擔心。
溫見甯很清楚,鍾荟這個新上任的學生自治會副主.席雖然也兼領壁報股的職務,但她算不上那邊的主要話事人。更何況上面還有訓導處的教師們壓着,有許多事她也未必能說得上話。今天的情況明顯不對,萬一她再跟人嗆起來了,豈不是要遭。
她正這樣想着,去了大半天的鍾荟終于推門而入。
溫見甯拉她坐下,連忙問道:“怎麽樣了,怎麽去了這樣久。”
她一說話,衆人才發現她嗓子都啞了。
這幾年在學生自治會的曆練讓她早已褪去了少女時的急躁幼稚,能把她氣成這樣的,定不會是小事。等鍾荟喝了口水後平複下心情,衆人這才知道緣由。
當局一直對聯大的自由風氣看不過眼,尤其去年以來國内外戰場皆有不順,血氣方剛的學生們時常議論紛紛,一些言論傳到某些人耳朵裏,令他們大爲惱火。今日壁報股專程召她們這些學生負責人開會,正是爲了整肅壁報風氣的。會議的中心内容無非是說,國家到了危急存亡的關頭,沒必要報道那些戰況擾亂人心,以後不允許他們胡亂刊登有關戰報,也不準提及任何時事内容,一切内容以學生本務爲主。
其他人聽後啞然,這分明是要堵住他們的口。
溫見甯遲疑着問:“難道昆明城那麽多報館,他們也不讓人說話了?”
鍾荟臉色難看道:“回來時我特意托人去别處打聽過了,别的地方最近還沒收到類似的消息,應該隻是針對咱們這些學生的。”若是當局直接下令禁談國事,隻怕社會上立刻就能吵翻天,所以才隻能先從她們這些學生抓起。
馮莘謹慎地開口道:“我認爲,這未必是學校的意思。”
溫見甯說:“但是既然把大家都叫去開會,隻怕學校這邊也頂不住壓力。”
此話一出,大家都沉默下來。
鍾荟有些爲難地問:“我們今日究竟還貼不貼這份壁報,還是趁時間早,再重新做一份。”
才才剛剛下了禁令,她們若是馬上就要違反,隻怕會被人拿來立威。
溫見甯沉吟良久,在與好友對視時看到了彼此的答案。
當初她們辦這份壁報的目的,就是爲了發出自己的聲音,如果因爲害怕學校的處分,就這樣自斷喉舌,那她們這兩年來的辛苦付出無異于一場笑話。
可做出決定很容易,要考慮清楚違反規定帶來的後果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溫見甯經過考慮後提出,兩人最好隻去一個人,最後也由一個人全力承擔責任,萬一真出了什麽事,至少能保全一個下來,但選誰去仍是個難題。
兩人都沒有說話,長久以來養成的默契都知道誰都不可能讓對方去出頭。
屋裏的氣氛幾近凝滞,讓旁邊的人都有些坐不住。
阮問筠有些急道:“好了,你們争什麽争。我無官一身輕,就讓我去好了。”
一直在旁邊安靜聽着的馮莘終于開口了,她輕聲提醒道:“問筠,你就不要大包大攬了。今時不比往日,這次雖還不能确定有什麽後果,可還是要做好最壞的準備。”
溫見甯她們也是這樣想的。
訓導處那裏早已登記了各家壁報的學生負責人名單,她們當時雖然用了化名,但黎教授卻是知道她們的。聯大雖然風氣自由,暢所欲談,但大家仍要對壁報上的内容負責。這次她們頂着禁令也決意發聲,卻不能不考慮後果。萬一訓導處或校方要找人問話,她們兩個負責人裏,至少要有一個人站出來扛下責任。
兩人又商議了一會,最終還是溫見甯拍闆決定,由她去貼今天的這份壁報。
畢竟,鍾荟在學生自治會的職務過于重要,一旦被人抓住把柄,隻會遭受比溫見甯更猛烈的攻讦,以後她在自治會裏隻會更難立足。
溫見甯抱起壁報起身,正準備離開,卻被人拉住衣角。
回頭一看,隻見鍾荟清了清喉嚨:“我要跟你一起走。”
她沉默片刻,才和好友确認:“鍾荟,你當真要和我一起去?”
那雙黑白分明的杏核眼中帶着詢問,讓鍾荟微微有些晃神。
這一走,她們就不能回頭了。不過一瞬間的功夫,鍾荟覺得自己仿佛想到了很多,又似乎隻是失神了片刻,不過她仍堅定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溫見甯沒有再勸她慎重考慮,此時此刻,一切話都是多餘的。
兩人并肩往門外走,出了南院女生宿舍,發現路上還有不少和她們懷裏一樣抱着壁報出來的女同學。大家甚至沒有開口詢問,隻需對視一眼就默契地笑了笑,各自奔往不同的方向。
今晚的天上無星無月,路上很暗,但這些路都是平日裏走熟了的,兩人走得很快,沒有絲毫遲滞。她們最先去的是北院附近的那道民主牆,那裏的位置靠近北門,是師生進出必經之地,每日全校的壁報都會集中在這裏張貼。
牆下已有不少人,她們走過去一看,發現《春蠶》《幹将》《群聲》《今時要評》……許許多多她們相熟的壁報負責人都來了。
不過衆人沒有停下來交談,隻是互相點點頭就擦肩而過。
民主牆隻是其中一處張貼地點,她們還有别的地方要去。
這兩年壁報的發展如火如荼,早已不可同日而語。有些規模大的壁報不僅在學校内張貼,甚至還會掏錢自行印刷在街頭上發放。溫見甯她們的《野火》緻力于影響校内,還未曾到這種規模,但與最初相比,版面、頁數都有了極大的擴展,每次至少抄錄十幾份,幾乎貼遍了學校的重要地點。有時碰上當日有重大時事發生,負責的同學還會及時趕工。
張貼完手中所有的壁報後,兩人返回了宿舍中。
十點過後,所有人都熄滅了油燈上.床睡覺。
衆人正在半睡半醒之間,突然聽到一陣粗暴有力的拍門聲,有人在外喊道:“鍾荟、溫見甯你們兩個出來一下,訓導處要問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