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翊隻覺他身旁的人緊緊地抿着唇,渾身上下緊繃,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縱然雙方都沒有開口,他大緻也能猜出對方的身份。
對面溫靜姝的臉上浮現出滿是譏诮的笑容:“見甯,許久不見了。聽說你要嫁到馮家,怎麽也不來通知我這個做姑母的一聲,也好讓我知道你沒有辜負我多年的栽培。”
在溫見甯開口之前,她身旁的人已微微側身,将她擋在身後:“原來您就是見甯的姑母,我們近日才回香港,由于忙于訂婚,一時未能拜訪,還請您不要見怪。”
溫靜姝原本以爲隻是馮家的司機,可看眼前這個年輕人斯文俊秀,氣質溫和卓然,哪裏還不知道他就是馮家的那個少爺,眼中頓時閃過一絲忌憚。
馮翊轉頭對溫見甯道:“二叔公在書房裏等你,你先過去,我馬上就來。”
她遲疑了片刻,最終聽了他的話,轉身往重重台階上走,馮公館的大門已向她敞開。走出很遠後,她仍能感覺到溫靜姝的目光牢牢地釘在她的後背上。
她上了二樓,并沒有急于去書房裏找二叔公,而是立在窗邊看向樓下。
大門外的兩人交談的時間并不長,最終溫靜姝還是上車離開了。
馮翊一個人穿過庭院往裏走,走至樓下擡頭也看到了她,又繼續往屋裏走。
溫見甯一直等到他上到二樓來,看他神色如常,知道應該是沒什麽大事,這才松了口氣。她回香港多次,想來是這次出門時哪裏不小心,被溫靜姝知道了消息,這才被堵上門來。
馮翊斟酌了片刻,才問她:“……都已過去好幾年的事了,和你姑媽總這樣也不是辦法。不如我出面做個和事佬,你們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溫見甯認真考慮了一會,最終還是搖頭拒絕了:“不必麻煩了,我了解我那位姑媽,她不是什麽心胸寬廣的人。若你這個馮家少爺親自出面,她隻怕以爲我們在以勢壓人,哪怕表面上和好了,心裏恐怕隻會更加恨我。反正以後咱們長住昆明,大家不見面就是了。”
馮翊再三确定不需要他從中調解,這才不再提了。
不過他還是想起另一件事問:“我們訂婚的事,你有通知過你的堂姐們嗎?”
……這自然是沒有的。
她不喜歡見宛,從來不會想到主動給對方寫信訴說什麽,這次要訂婚的事,自然也沒打算告知她;至于見繡,兩人許久沒聯系了,她也不認爲如今還有通知的必要。不過馮翊未必這樣想,兩人打算訂婚,怎麽也是該通知與她自幼一起長大的姐妹們的。
溫見甯一滞,果不其然看到他不贊同的目光。
最終在馮翊的勸說下,她同意與見繡約個地點見一面,至少告訴她訂婚的事。
見面的當日,他作爲她的專屬司機,親自送她到了見面的地點。不過出于尊重溫見甯的決定,他并沒有上樓,隻是在街上等着。
溫見甯在窗邊坐了一會,看到樓下來了輛黃包車停下,上面下來一個黑色裝束的年輕女郎。沒過一會,對方在侍者的帶領下徑直上樓來,坐在她的對面。
見繡今日沒有化妝,黑色細格網紗下露出蒼白清秀的面孔,眉眼和記憶裏的人一樣,又似乎有些不一樣。她坐下後跟侍者點了喝的,久久沒有開口。
還是溫見甯先出聲打破沉默,兩人這才漸漸聊了起來。
出乎她意料的是,見繡一開口就兀自說起了半山别墅的近況。
溫靜姝這幾年大約是到了女人的更年期,脾氣越發古怪多疑,動辄就爲些小事大發雷霆,搞得别墅裏人人自危。一次争吵後,梅珊終于忍無可忍地搬出了半山别墅,靠她這些年出手闊綽的老相好們的饋贈,于淺水灣一帶買下一處别墅,在那邊跟溫靜姝隔空打起了擂台。
見繡樂得在旁看熱鬧,明面上她向着溫靜姝的,不過私底下也沒有斷絕和梅珊往來。梅珊告訴見繡,她懷疑溫靜姝已經知道溫見甯當初成功出逃,是所有人聯合起來背叛她的結果。不過這個猜測是真是假,見繡也無從驗證。
溫見甯聽到這裏,隻想勸見繡盡早離開半山别墅那個是非之地,可話到了嘴邊:“你……和他還住在姑母那裏,會不會有些不方便?”
見繡聽她提起嚴霆琛,隻是冷笑幾聲,開始數落起他的種種不是。
自從他們結婚後,見繡一邊要給溫靜姝上供,一邊還要供他大肆揮霍,她本身的花銷也不小,漸漸力不從心。嚴霆琛拿不到錢,對她更沒有好臉色,整日在外面鬼混。即便一開始見繡還心存幻想,但在兩人愈發頻繁的争吵中,原本的情分漸漸磨滅。
不到兩年,他們的關系就已名存實亡。
關系轉僵後,見繡把自己手裏的錢看得很嚴。嚴霆琛拿不到補貼,從别的女人那裏騙來的錢也有限,轉了一圈又把主意打回自家身上。不久前他從嚴老爺子手裏撬出了最後一筆錢,打算到英國去經商。可不巧如今的歐洲正在打仗,隻好轉道去美國西部淘金,不日将要啓程。
溫見甯終于忍不住問道:“他不帶你一起走嗎?”
這話問得實在多餘,果不其然,見繡嗤笑了一聲,轉而問道:“你呢,你最近過得還好吧,聽說你要跟馮家的人訂婚了,姑媽那邊可是氣得不行。”
溫見甯也不知該怎麽說起這件事,隻點了點頭。
見繡從随身帶來的手袋裏抽出一包香煙,一邊爲自己打火點煙,一邊淡淡道:“看到你如今有了歸宿,我也放心多了。咱們姐妹三個裏,總要有一個人能過得好的。”
她說罷就指尖掐着煙,開始吞雲吐霧起來。
方才兩人說話時,溫見甯就聞到見繡身上若隐若無的煙草味,這會看她抽煙的架勢,更忍不住皺眉:“你怎麽抽得這麽兇,這對身體不好。”
見繡卻仿佛沒聽到她的話一般,仍在渾然忘我地吞雲吐霧。直到侍者大步過來,提醒她們樓下有專用的吸煙室,她這才極不情願地碾滅了煙頭。
熄了煙頭後,見繡方才還平靜冷漠的臉上有些焦躁不安,越來越坐不住,最後直接拎起手袋匆匆告辭了。溫見甯隻當她突然想起了什麽事急着回去,也隻好一并離開。
等她目送見繡坐上黃包車一路遠去後,馮家的車慢慢開至她的身邊停下。
看到她這麽快就下來,馮翊有些意外道:“你們這麽快就結束了?”
溫見甯歎了口氣:“本來也沒什麽可說的。”
她們兩人早已不是當年無話不談的好姐妹,何況如今見繡明顯過得不甚順心,她這邊卻又春風得意,說什麽都隻是枉談。不過她們的近況實在令人擔憂,可她唯一能打聽的見宛恰好不在香.港,隻好等回頭再寫信問她。
馮翊直接道:“回頭我會讓馮家的人幫你打聽。”
溫見甯遲疑了好久,這一次總算沒有說出拒絕的話。
身邊的人一邊專注地開車,一邊道:“見甯,你還是應該早些習慣你有未婚夫這件事。”
她轉頭看向他清俊的側臉,小小地笑了一下,心情也漸漸愉悅起來。
——不錯,她現在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了。
盡管馮翊這樣說,可這也不是一時半日就查清楚的事。
回去之後,溫見甯還是給見宛寫了封信,一來告訴她自己已經訂婚的事,二來打聽見繡的事情。信寫好後,她想了想又決定給見繡也寫封信。
有些話說不出口的,或許隻能訴諸于紙筆。
可真到了下筆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對見繡說什麽,能勸的話早已說了,若是見繡肯聽,她們之間也不會走到今日。
如果她有什麽難處,盡可以寫信告訴她,如果半山别墅住不下去了,也可以去昆明找她;再或者情況危急,也可以請鍾家人幫忙。給見繡的這封信,她并沒有急于寄出,而是選擇先夾在一本書裏,打算等離開香.港後再托人送給她。
在香.港的最後幾日,溫見甯與鍾父進行了一番談話。
十月份時《苦兒流浪記》就已在報紙上陸陸續續開始連載,到如今終于徹底完結。相比之前的《望族》《永定橋》系列,這部作品的評價并不算太高,盡管口碑參半,但卻極大地帶動了報紙的銷量。鍾父詢問她能否再出續集,把這個故事接着寫下去,這也是書商的意思。
溫見甯一時還沒有想好,隻說等她回去再好好考慮。
離開香.港當日,爲他們送别的仍是鍾母和蔣旭文二人,隻是這一次,與她們同行的還多了一個馮翊。上船放好行禮後,兩人從船艙出來,站在甲闆上看着身後遠去的小島。
溫見甯的圍巾沒有系緊,很快被呼嘯的海風吹得飛舞起來。
可她渾不在意,還在迎風遠眺,他隻好上前,細心地幫她把圍巾整理好後才放下手,跟她往一個方向看去,過了一會突然問道:“見甯,你有想過畢業後回香.港這邊來嗎?我們可以不住在馮公館,以後買一棟别墅,在你從小長大的地方定居。”
溫見甯訝異道:“我們不是要留在昆明嗎,爲什麽突然會這樣說。”
馮翊轉頭看她:“雲南眼看就要不太平了,日軍随時可能會打進來,香.港這邊的情況也不酸太好,但我隻願你能留在更安穩的地方。”
她莞爾一笑:“你這樣的心态,倒是和當初馮苓姐對你一樣。”
馮翊微微颔首,神色認真道:“是,不過與她不同的是,我更願意尊重你的選擇。如果你想過更好的生活,我也會聽從你的意見,重新考慮我們在哪裏定居,住什麽樣的屋子。你不必有負擔,我們完全過得上任何想要的生活。”
看他鄭重的神情,溫見甯突然意識到,他是真的在考慮她的意見,隻要她一句話、一點頭,他就會考慮如何重新安排兩人的未來,按她想要的方式過日子。
這讓她不得不慎重考慮了一會。
但她想了想,最終還是搖頭:“不必了。”
要是她兜兜轉轉繞了一大圈,最後還是當回了所謂的上等人,那麽當初那個全心全意要逃出半山别墅的她豈不成了笑話。香港很繁華,馮公館的生活安逸而舒适,可她還是更喜歡在昆明的日子,那裏有藍天高原,有她熟悉的師長朋友。
除了寫作上的一點點想法外,她是個沒有大志向的人,城郊那間小院子足夠他們兩人種花種菜共同生活。此外的其他東西雖然很好,可她暫時也無意去強求。
大約是看出她真的沒什麽想法,馮翊才不再提了。
不久後,他們又返回了昆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