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見甯實在拿他沒辦法,隻好把手交給了他。
空曠的客廳内,兩人相擁着慢慢起舞。肢體的距離太近,人的體溫也自然慢慢升高,再加上馮翊一直含笑注視着她,讓溫見甯不得不想辦法找話題轉移他的注意力:“你如今的舞跳得比我們當年第一次遇到時好多了。”
她不由想起他們擦肩而過那次,當時馮苓還在爲這個不擅交際的弟弟憂心忡忡,替他向她邀了一支舞,誰知道後來他們竟會這樣。
提到馮苓,馮翊自然而然地想起她上次離開昆明前說的一些話,搖了搖頭道:“我阿姊很小時就跟父親出國了,盡管我們的感情不算太差,但很多時候我們互相都不能理解彼此的想法。你見過她沒結婚前的樣子,那時她還不是現在這樣的。”
溫見甯輕聲解釋道:“馮苓姐不是壞人。”
他微微颔首,不過還是促狹道:“但至少在我們的故事裏,她像個棒打鴛鴦的反派角色。”
溫見甯歎了口氣:“雖然我不認爲馮苓姐是個壞人,可我也不想她成爲某些愛情小說裏的先知,所以我心裏隻願讓她這樣一直當個反面人物。”
馮翊明白她的意思,攬着她的手緊了緊,算是無聲的回應。
由于她偶然提起了當年未能實現的邀約,他當即要求立刻兌現,所以角落裏的留聲機又放了許久的華爾茲才停下。短暫的溫情過後,兩人還和往常一樣開始了各自的工作。
客廳的絲絨沙發上,二人各占一邊,溫見甯在這頭修改手稿,馮翊在那頭看他那些晦澀艱深的著作,偌大的客廳裏隻餘下他們彼此翻動書頁和呼吸聲。一位幫忙馮家打理家務的姨娘讓傭人爲他們送了些紅茶點心來,偶爾看書累了,他們也會停下來交談幾句。
馮父中途從書房出來,往樓下看了一眼,看到客廳裏的一對小情侶正在看書。
他的第一反應是荒謬,隻覺越來越看不懂現在的年輕人了。不過他還是站在樓上看了許久,這才搖搖頭轉身一個人折回了書房。
直至夜深,兩人才一起上了樓。
馮家爲她準備的房間在二樓,兩人道過晚安,她這才關上房門入睡。
溫見甯有些認床,這一夜睡得并不踏實,第二天醒得很早。
早飯過後,馮父大約也知道自己不是那一老一小的對手,借口有事出門了。溫見甯跟着馮翊去了二叔公的書房,陪老人家說說話。
自抗戰爆發後,馮家的大批産業分别轉向了後方、香港乃至國外等地,一些家人也大多去了國外躲避戰亂,隻有家族中幾位年高德劭的長輩眷戀故土,死活不肯離開祖宅。
二叔公馮雍也是那些頑固派之一。不過因上海的藏書樓被日軍飛機炸毀一事,他大病一場,不得不到香港的醫院做手術,術後他也堅持不肯出國,故而就此留在了馮公館做寓公。
他在案上鋪開宣紙,站在明式的楠木長書桌後,親手磨了墨,一邊與兩個小輩說話,一邊在提筆畫一幅歲朝清供圖。
溫見甯本以爲他老人家在畫的是水仙,可再一細看,卻發現那隻是幾頭青蒜。
她心裏暗暗地想,這位二叔公還真是個妙人。
正這樣想着,二叔公已畫完了最後一筆,示意她上來幫忙寫幾個字。溫見甯不由得慶幸當初曾讓馮翊指點過一段時日,當即沉腕提筆,凝神屏氣地寫完了。
二叔公拿過來端詳片刻,突然扭頭看向旁邊的馮翊。
他忍俊不禁道:“對,她的字是我指點的。”
這次不用馮翊解釋,溫見甯也能猜出二叔公之前在問什麽了,臉微微紅了。
二叔公又問了溫見甯一些問題,大多是和古代文學有關的,好在并不難,她好歹是中文系的學生,這幾年也未曾在學業上松懈過,順利地答了上來。
老人家似乎笑了笑,轉頭又跟馮翊說了好一會話。
這一次他很久也沒給她翻譯,跟二叔公說了好久的話才停下。
她隻好悄悄問他:“二叔公他老人家在說什麽?”
馮翊笑道:“他說他很喜歡你。”
溫見甯不信他的話,不過她至少能感覺出,那位老人家并不讨厭她,也就放下心了。
書房内的氣氛正融洽時,傭人突然敲門,說是馮苓來了。
她和馮翊對視一眼,跟二叔公打了聲招呼,準備起身離開。
二叔公竟然也擱下了筆,慢悠悠地背着手踱步跟在他們身後一起下樓去了。
馮苓正坐在樓下客廳的沙發上,慢條斯理地啜飲着紅茶。她看到二人過來,仍紋絲未動地坐在那裏,連眼皮都沒有擡起,直到眼角的餘光瞥到二叔公也下來了,她這才連忙起身笑道:“叔公您怎麽也來了,近日身體可曾康健?”
二叔公咕哝了幾句,應該是在回應她,随後走至沙發另一邊,讓傭人送來了今日的小報放在手邊看。有這樣一尊大佛坐鎮,馮苓有許多話都不方便說了。
不過她到底還是沉不住氣,仗着二叔公上了年紀有些耳背,還是不陰不陽地開口道:“我聽父親說,你們這次千裏迢迢從昆明過來,是已打算訂婚了。”
馮翊平和道道:“畢竟是婚姻大事,至少要告知二叔公一聲。”
馮苓冷哼了一聲:“你現在眼裏隻有二叔公一個長輩,完全沒有我和爸爸。”
馮翊仍極有耐性地解釋:“父親和阿姊都有人相陪,隻有二叔公孤單單一個人,我自然應該多照顧他老人家些。至于訂婚的事,先前我已給家裏寫過信通知了。”
馮苓硬邦邦丢出一句:“我不同意。”
馮翊他們還沒來得及說話,坐在旁邊的二叔公先咕哝了句什麽。
溫見甯隻見馮苓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臉色變幻煞是好看。
馮翊忍着笑低聲告訴她:“二叔公說,阿姊她既已經嫁人了,怎麽還要來管家裏的事。”
溫見甯雖覺得二叔公這樣說不太好,不過她還不至于爲了馮苓拆自己人的台,隻好在旁邊保持沉默。不過她本就是馮苓今日來的目标之一,也沒能置身事外多久。
馮苓被二叔公嫌棄多管閑事後,又是氣又是委屈,可她不好跟長輩頂撞,隻能扭頭沖着親弟弟發作:“我這究竟是爲了誰,好不容易回趟娘家都要被人這樣說。”
而這個罪魁禍首隻是含笑不語,既不惱怒,也不爲自己辯解。
馮苓一看越發地來氣,可顧忌到還有外人在場,還要給他留面子,轉頭又沖另一個去了:“溫三小姐真是好手段,早些年隻聽說你在功課上十分用心,沒想到對人也是如此。我倒要請教一下,你用了什麽手段,能把我弟弟哄得這樣聽話?”
馮翊嘴角的笑容斂去,沉聲道:“阿姊,在昆明那次我已和你說得足夠清楚了,一開始就是我打算追求見甯在先的,你不要爲難她。”
馮苓冷笑:“你是不是還要說,早年你讓我幫她那次就已是有心要追求她了?你是不是在國外書讀得太多腦子糊塗了,選什麽樣的淑女不好,一定要選這種出身的人。你知不知道她姑媽是做什麽的,知不知道她父母……”
“我很清楚,”馮翊打斷了她,語氣前所未有的強硬,眉眼中也帶上愠怒,“但是她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正如你、我,還有今天把你叫到這裏的人,也不能選擇自己的親人。”
馮苓勃然大怒,卻見他臉上浮現出少年時那種冷漠譏诮的神情,下意識收住了口。
而馮翊索性轉頭道:“見甯,你先陪二叔公去樓上,這裏交給我。”
再讓她留在這裏,隻會聽到更多更不堪的話。
不過溫見甯并沒有聽他的話,而是問道:“能讓我說一句嗎?”
馮翊自然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溫見甯想了想,其實從某種程度上,她能理解馮苓對她的抵觸。
論出身,溫家是商戶出身,她還隻是個私生女;論教養,她是在溫靜姝這等出名的交際花身邊長大的,連品行上都要被人用濃墨重重打上一個問号;唯一還算拿得出手的,隻有所謂的相貌、學曆和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才氣。可這些對馮家這等名門望族來說,這些約等于無。
若隻是當作朋友交往,自然沒有什麽好顧忌的,可他們偏偏已經認定彼此了。
在這種情況下,她們注定隻能敵對下去了。
她隻想到這裏,擡眼向馮苓看去,眼神清澈而坦然:“我很感謝您多年前對我的幫助,也可以理解您身爲長姐爲馮翊考慮的心情。可我與和馮翊是獨立的個體,不是家族或任何人的附庸,我們有權決定是否相愛或締結婚姻,您有權提出異議,可并不能更改我們的決定。我願意看在他的面子上尊重您的想法,但也僅此而已。”
“我的話說完了。”
她以眼神示意一切都交給馮翊了,這才轉身扶着二叔公上樓去。
其實溫見甯還有很多話想說,不過她還是把這些選擇留給馮翊。
接下來馮家姐弟在客廳裏的對話她一概不知,但據進書房來添茶水的傭人說,兩人吵得很兇。她覺得有些難以想象馮翊這樣的人是怎麽和人吵架的,又有些擔心,本想再下去看看,卻被二叔公叫住,不讓她離開,還與她說了一些話。
溫見甯努力分辨了一下,二叔公的意思大概是,這應該是馮翊處理的事,讓他自己面對。
她心裏并不這樣想,但礙于老人家的面子,隻能先留在這裏。
直到午飯時,馮翊才上樓來找他們,他恢複了平常的神色,隻說馮苓已經走了,别的沒有提。不過溫見甯還是看出了異樣。
直至晚間,她等兩人獨處時問起,才看到馮翊臉上罕見地露出有些疲倦的神色。
他深吸了一口氣,低下頭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聲音發悶:“其實我有些後悔這次帶你回這裏來,隻去看看鍾伯父他們就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