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這背影,溫見甯忍不住跟着有些難過起來:“先生,您……”
她隻說到這裏就說不下去了,此時此刻,再安慰的話也顯得蒼白無力。
其他幾位同學也同樣手足無措,不知道用什麽話才能安慰到文先生。
正當衆人有些沮喪時,卻見文先生的背影終于微微動了。他轉過頭來,對一衆學生們微微一笑:“或許這正是上天的意思,讓我從頭再來一回。”
溫見甯有些動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文先生對她和其他女同學微微颔首,走過去挨個拍了拍另外幾位男同學的肩膀,溫和道:“隻是要辛苦你們,又要幫我這個粗心大意的先生當好久的助手了。”
……
這次空襲中,不僅書稿被焚,就連文先生未能帶走的一些藏書也被付之一炬,連片紙都沒能留下,據說跟他同住的另外兩位教授的藏書也同樣化爲烏有。
轟炸過後,聯大門外的文林街、鳳翥街等也幾乎被夷爲平地。
放眼望去,昔日繁華熱鬧的城内幾乎滿目瘡痍。
正當城内沉浸在空襲過後的慘淡氣氛中,突然傳來了一個令人意外的好消息。日軍突然撤兵,接下來整個十一月份,都未再有過空襲。
在這期間,溫見甯陸陸續續收到了各處的回信。
堂兄溫柏青隻回了寥寥數語,表示自己已經知情,許久未聯系過的廖靜秋倒是也來了封信,委婉地表示,若是将來他們需要操辦婚事,盡可以向她開口。
齊先生素來信任她,信裏也沒有過多地詢問,仍叮囑她要以學業爲重。對于溫見甯對她安全狀況的擔憂,她隻說自己如今多數時候在租界活動,日.本人不能肆意妄爲,讓她不必擔心她的安全。不過溫見甯看得出,齊先生心裏還是很高興的,這還是齊先生頭一次在沒有談到時局的情況下寫了足足十幾頁長的信。盡管裏面隻是絮絮叨叨地跟她說了些生活瑣事,可對溫見甯來說卻彌足珍貴,珍而重之地把這封信收好。
所有人中,隻有孟鹂表現得最爲興奮,她絮絮叨叨地寫了十幾頁,一會在信裏回憶當年總覺得溫見甯會嫁不出去,一會擔憂她不會打扮将來抓不住男人的心,問要不要給她寄些布料首飾。不過她最關心的還是馮翊,盡管溫見甯自認在信裏已把馮翊的寫得很清楚了,但她還是恨不得把馮家往上數十八代都問個遍才能放心。
她最後一個收到的是周應煌的回信。
信有兩封,一封給阮問筠,另一封才是給她的。
周應煌在信裏寫,他們自從離開昆明後,到了滇南的一處秘密基地訓練,由于訓練強度太大,前段日子一直沒能抽出空來給她們回信。信裏還說,他們跟一群美國的飛行員們共同吃住,待遇很好,讓她們在昆明照顧好自己,不必爲他的生活擔心。
在寫了滿滿兩大頁自己的近況後,他這才在信的末尾問起了溫見甯訂婚的事。
大約是怕激起她的逆反心理,周應煌的措辭十分克制。
他隻是問她,是否已決定要嫁給那個姓馮的。訂婚雖然不代表兩人一定會結婚,但他相信以她的性格,肯答應到這種程度,至少已有了托付終身的決心。
溫見甯伏在案前,給他回了一封很長的信。從她答應與馮翊訂婚以來,她身邊的人反應各不相同,但這這還是她頭一次這樣詳盡地跟人說起自己的想法。
雖然他們重逢至今不過才兩年的時日,可兩人認識的時日并不短。雙方的家世人品彼此都已熟悉,餘下的顧慮不過是他們的感情深淺程度與對未來的考量。
溫見甯不是随便看兩本羅曼蒂克小說就會被沖昏頭腦的無知少女,她自幼親曆母親的早逝,也目睹過半山别墅裏無數赤裸裸的錢色交易,筆下也寫過許多癡男怨女的悲歡離合。對于情愛二字,她向來保持着足夠的警惕。這也決定了她恐怕很難像普通女同學那樣單純熾烈地對待自己的戀人,她與馮翊的相處更多是細水長流式的,平淡卻足夠令人心安。
他們性格投契,雖然所學不同,卻總有話可談;她喜歡馮翊身上平和的氣質,敬重他的人品學識,也信任他足夠沉穩可靠,能與她風雨同舟、并肩而行。如果說在最初與馮翊定情時,她還沒有考慮太多,隻是一心一意想回應馮翊對她的情意,然而這幾個月相處下來,她早已有種預感,兩人遲早要到談婚論嫁的地步。
隻是她并沒有料到,這一天會來得這樣快。
然而日軍的逼近,空襲的陰影始終不曾散去,留給他們的時間少之又少。她隻想抓住當下的分分秒秒,珍重自己所愛的人,盡可能不給自己留下遺憾。心裏既已有了決斷,還爲旁人瑣事糾結于心,不過是杞人憂天、徒增困擾罷了。
将這封信也寄出後一個禮拜,她和馮翊、鍾荟三人一同請假,回了香.港。
三人經過一路風浪颠簸,直至這天中午才抵達港口。
一下了船,溫見甯先挽上旁邊好友的手臂,笑吟吟對他道:“我們先不急去你家。”
馮翊起初隻當是她想先去拜訪鍾荟的父母,再轉頭去馮公館,可等陪她一并去了鍾家後才知并非如此。這兩個好朋友一到家後跟長輩們打了聲招呼,随後就手拉手逛街去了,把他一個人扔在了鍾家的客廳裏,他隻好一個人應付兩位長輩的盤問。
鍾父尚且隻問他對一些時事的看法,鍾母則毫不掩飾對他這個人的探究之心,态度格外熱情。盡管對方并沒有問出什麽讓人爲難的問題,可還是讓馮翊有些本能地緊張起來。
好在沒過多久,沒心沒肺的某個人總算回來了。然而還沒來得及跟她打招呼,就隻見那對好姐妹又急匆匆地撇下他上樓去了。
馮翊啞然失笑,隻好再次坐下來應付鍾家父母。
這一次他們在樓下等了許久,直至雙方都無話可說了,鍾母才想起什麽,起身道:“這兩個丫頭今天一回來就古古怪怪的,也不知在樓上做什麽,我去看看她們……”
話音未落,樓上兩個女孩終于下來了。
馮翊一擡頭,一眼就看到了落在後面的溫見甯。
她身上換了件茶紅的長袖絲質旗袍,襯得皮膚格外白皙,臉上還化了淡淡的妝。從與馮翊确定關系不久後,她就沒再剪過短發,近半年的時間過去,早已留成了烏黑的長發,這會被柔順地绾在腦後,多了份古典而溫婉的韻味。
等來到他身前,溫見甯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鍾荟說我總是太學生氣,讓我今日好好打扮了再登門,至少别讓你家人覺得我慢待了他們。”
馮翊終于回過神來,笑道:“你肯跟我回去,就已是格外優待了。”
鍾家父母看他們兩人站在一處,隻覺這一對郎才女貌,簡直天造地設一般。盡管有些舍不得剛剛回來的溫見甯,不過他們還是笑着催促道:“好了,既然人已經打扮好了,我也不留你們兩個,還是早些帶回家去給家裏長輩看看。”
馮翊坦然地拉起她的手,與鍾家人道别後,鍾家的司機把他們送到了地方。
二人下了車,馮翊一手拎着手提箱,一手拉着她站在大門外。
察覺到身邊的人正在深呼吸平複心情,他握着她的手緊了緊,轉頭溫柔道:“你不要怕,我和二叔公通過氣了,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溫見甯清了清嗓子:“我沒有怕,隻是有些緊張。”
他沒再說話,隻是拉着她的手越發地緊了。
馮翊擡手按下電鈴,在傭人匆匆跑出來打開鐵欄門後,和她一起拾階而上。
客廳的沙發上正坐着兩個人,一個是四五十歲穿黑色長袍的中年人,面容沉肅,下颌處的那把短須整齊而漂亮,想來應當是馮翊的父親;他旁邊坐了位面容清癯的老者,須發皆白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邊的眼鏡,手裏正握着一卷古書在讀。
看到二人進來,馮父重重咳嗽幾聲,才放下手裏的報紙:“回來了。”
馮翊客套地向自己的父親問了聲好,見對方銳利的眼眸掃向他身旁的女孩,微微挺身爲她做介紹:“父親,這是見甯,是我的未婚妻。”
溫見甯順着他的介紹,禮貌道:“伯父您好。”
馮父的反應冷淡,他早已從電報中得知了溫見甯的存在,也聽大女兒馮苓提過一些事。不過他有再多不滿,礙于身份涵養,也隻是微微颔首算作回應。
馮翊又拉了她去給旁邊的二叔公行禮。
二叔公放下手裏的古書,擡了擡玳瑁邊的花鏡,眯眼仔細打量了一會,才說了些什麽。他說話不僅鄉音濃重,前些年喉嚨還出過問題,一度開刀做了手術,如今說話就更讓人聽不懂了。就連馮翊也要聽一會,才能慢慢給溫見甯翻譯過來。
溫見甯連忙問了聲好,二叔公對她的态度很平和,沒有審視外人的探究,也沒有對待小輩的倨傲,仿佛隻是看到家裏人早上買菜回來應了聲好。
二叔公接下來問了問兩人的學業狀況,又針對小報上的某條花邊新聞跟他們咕哝了好久。馮父這個正經長輩反而被這一老一小晾在旁邊,臉上有些挂不住,中途咳嗽了好幾聲想要引起他們的注意,可收效甚微。
他們回來的時候不早,沒過多久就到了晚飯時刻。
與他們一同用餐的還有幾位姨娘。
當年馮翊的母親自殺後,馮父倉促攜女出國,之後多年未歸,這些姨娘被丢在老宅裏,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消磨掉了大好年華。後來抗戰爆發,馮家舉家南遷,她們總算沒被再忘一回,被一并帶來了香.港。這幾位姨娘年紀大了,在馮家沒有兒女傍身,地位不高,在飯桌上對溫見甯這個外人的态度都十分小心翼翼。
一大家子這頓飯吃得還算和諧。
飯後,馮翊被他父親叫去書房問話,二叔公也要回他的書房讀經,溫見甯則被留在客廳裏和那幾位姨娘閑談。姨娘們大多是心思玲珑的人,聊天時也不會讓她不自在。等馮翊那邊結束了書房談話,下來找她時,她們也很知趣地起身告辭,紛紛上樓去了。
溫見甯問:“你父親有沒有爲難你?”
馮翊搖搖頭:“隻是問了我的學業,并沒有提别的事。”
她舒了口氣,拉着他在沙發上坐下。
兩人說了會話才停下,外頭天色已晚,然而離入睡時間還尚早,他們難得有這麽長的清閑,一時竟不知做什麽來消磨時光。最後還是馮翊起身走至客廳的角落,打開了放在角落裏的留聲機,輕柔的音樂緩緩流淌而出。
溫見甯有些不好意思:“我們今天才剛回來,伯父和二叔公還在樓上……”
馮翊嘴角含笑:“你的意思是,明天就會答應我的邀約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