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學以來,聯大食堂的飯菜就十分糟糕。
若隻是飯菜簡陋也就罷了,偶爾裏面還會混進砂石、老鼠屎,常被學生們戲稱爲八寶飯。女同學們講究幹淨,食堂都由她們親自出人辦膳團,去郊外采購食材回來做飯,像她們宿舍的張同慧,之前就在膳團裏幫過工。不過男同學那邊,夥食就要差得多了。
起初還有許多同學時常光顧街邊的小飯館打牙祭,後來随着物價上漲,大多數學生手頭日漸拮據,在沒有收到家人的生活費時,隻能去吃學校食堂,來下館子的人也慢慢少了。不過每逢手頭寬裕時,大家還是會搭夥結伴來小飯館裏改善夥食。
之前她們幾個湊夥出來打牙祭時,時常會叫上阮問筠,這次自然也不例外。
自從周應煌跟她們頻繁往來後,阮問筠似乎也忘了曾經一度還想躲開這個人,每次一同出去時兩人有說有笑的,讓溫見甯這個素來遲鈍的人都看出了些端倪。
四人出了校門,在一家小飯館挑了張桌子坐下,一邊吃飯,一邊閑聊。
提到方才的事,周應煌表現得比鍾荟她們還要氣憤,連聲說要去找人算賬,被她們七嘴八舌地勸了一通後才消停下來。不過被他們這麽一鬧,大家反而沒那麽生氣了。
中途還發生了一個意外的小插曲。
店裏的夥計端了一鍋米線,從周應煌的座位旁邊經過時,不巧腳下踩了水一打滑,一鍋米線被打翻在地,有些還潑在了周應煌身上。
米線上浮着一層熱油,看着表面不冒熱氣,實則湯汁滾燙。
周應煌下意識叫出了聲,溫見甯她們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見阮問筠急忙上前拉住他的手臂,小心翻起他的衣袖查看傷勢,見到他衣袖下的皮肉都被燙得通紅。
她一邊讓夥計打盆涼水過來,一邊又氣又急地教訓他道:“……那麽大個人直挺挺地往你這邊來,你也不知道躲,還空校的學生呢。也不知當初查視力時,你是怎麽蒙混過關的。”
周應煌讪笑道:“不礙事的,隻是一點燙傷。”
溫見甯将這兩人間的端倪看得真切,心裏暗自發笑。
她和鍾荟對了個眼神,心照不宣地準備回去再好好拷問阮問筠。
好在周應煌隻被濺到了少許,身上的燙傷并無大礙。掌櫃的送了一碟燒餌塊作爲賠禮,衆人也不爲難這個夥計,繼續說笑吃飯了。到了飯後結賬時,她們正準備照例均攤,卻被周應煌攔下:“說好了今日我來做東,你們怎麽還付起錢來了。”
溫見甯笑道:“大家隻是開玩笑而已,難不成還是真心要讓你破費的?”
“說了要請你們下館子,當然不能食言,”周應煌收斂了笑意,神情有些嚴肅道,“以後我請客的機會隻怕也不多了,聽人說前線戰事吃緊,我們這一期學生很可能提前畢業。”
哪怕不提前畢業,他留在昆明的時間也不多了。
她們曾聽周應煌提起過,由于飛行員緊缺,空校的學生通常隻有一年半的訓練時間,就要準備上機。一場大仗下來,真正能活着回來的人少之又少。
因爲他這句話,氣氛一時有些沉重起來。
接下來他們在街上閑逛時,大家也不像往日那樣開玩笑了。
直至天色将黑,雙方才在西門外分開,她們三人回了南院女生宿舍。
一進了屋,溫見甯就關上了門,似笑非笑地把阮問筠堵在床邊拷問:“阮同學,你和那位周同學之間,是不是有什麽需要和我們交待一下?”
若說之前她還隻是懷疑,在飯館裏看到阮問筠關心則亂時就可以确定個八九不離十了。
阮問筠先是俏臉微紅,很快大方坦然、毫不忸怩道:“我還以爲你早就看出來了,不過今天既然你問了,我也沒什麽好瞞的。”
她爽快地承認了和周應煌的戀情,甚至不等溫見甯進一步拷問,還進一步交待了細節。原來早在去年秋天,兩人就已定情。當時她正處于心意不決中,中間還拉溫見甯擋過幾回,周應煌也确實消失了一段日子,讓阮問筠有些失落。
正在這時,她突然找到了一份十分合适的差事,去當地一戶人家教女孩子識字,報酬也給得極爲豐厚。阮問筠一開始真以爲自己運氣好,直到有一回在街頭意外看到周應煌跟那家的人說話,才反應過來諸多不對勁之處。再後來的事就很簡單了,兩人私底下漸漸又恢複了往來。雖然誰都沒有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但彼此早已心照不宣了。
溫見甯聽得又是好笑又是郁悶,總覺得自己仿佛成了故事裏拆散有情人的反面角色。她正這樣想着,擡頭看到旁邊的鍾荟臉上毫無意外之色,突然反應過來:“鍾荟,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所以你、你們兩個居然一直瞞着我……”
她氣得過去撓鍾荟的肩膀當作報複,卻被兩人合夥反制
三個人打鬧了一陣,直到笑得渾身沒力氣,這才坐在床上慢慢平複心情。鍾荟突然小心翼翼地問:“見甯,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還瞞了你别的事,你會不會生氣?”
阮問筠也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她。
溫見甯一臉狐疑道:“隻是隐瞞,你們沒有背着我做了什麽壞事?”
二人連忙舉手發誓:“這個是絕對沒有的。”
可她再怎麽逼問,那兩人也吞吞吐吐,始終不肯說出究竟瞞了她什麽。
溫見甯心裏又好氣又好笑,最後隻能無奈道:“那我還能有什麽辦法,隻等你們什麽時候願意和我交待清楚了,什麽時候我再和你們好好算賬。”
鍾荟她們聽了,竟有種松口氣的感覺,連忙又把這事給含混過去。
……
五月過後,昆明城又進入了新一年的雨季。
一連數日,雨斷斷續續地下,溫見甯已習慣了當地的這種天氣,并不覺得煩悶,反而覺得這樣雨水連綿的日子反而更能讓人的心緒平靜下來。
《野火》有其他同學幫忙,不用她時刻盯着,在《歲寒》編輯部的工作并不忙碌,再加上中文系的學生課程壓力沒有理工學院那樣大。閑暇之餘,溫見甯和其他同學常會去教授們家中拜訪請教,去的最多的還是文先生家裏。
他和文學院其他幾位教授都很欣賞溫見甯的才華,每次溫見甯所寫的讀書報告提交上去,總能得到很高的分數。去年有段日子,她爲了刻意壓制考試成績,曾故意降過自己的水準,還一度被文先生找過去問話,詢問她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
在得知緣由後,文先生非但沒有批評她的做法,反而表示讓溫見甯放心大膽地好好寫,不必有所顧忌,至于分數,他和其他幾位教授私下裏會幫忙酌情給出。
有了教授們的關照,後來溫見甯就輕松了許多。
再加上去年她向文先生請教後畢業留校執教的事,他還曾幫忙向系主任遞過話,最終定下來她一畢業就可以去教先修班的學生。林林總總下來,無論是出于師生情誼,還是出于将來留校做助教講師的緣故,她會隔三差五來幫文先生整理教學筆記和一些書稿。
來的不止她一個,還有其他幾位深受文先生照顧的同學也常來幫忙。
文先生家住聯大附近一條巷子的小樓上,樓是磚木結構,内分上下兩層。樓下住着文先生一家六口,樓上還住着兩家人,都是聯大的教授家屬。
由于隔音較差,樓下時時能聽到樓上人的走路聲,樓上也能聽到樓下的交談聲。就是在條件下,教授們做學術研究,準備教學大綱的。
文先生近年來正忙于整理古代小說發展史,然而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光搜集、翻閱文本就已花去了不少幾年的功夫,草稿寫了厚厚的一沓又一沓,上面全是用毛筆寫成的小楷,字迹未必有多漂亮,但個個清晰工整,絲毫不見半分潦草,溫見甯她們這些學生助手幫忙校對書稿時,都忍不住爲文先生的嚴謹所折服。
隻是這些書稿太過重要,每次文先生和師母跑警報時既要照顧幾個孩子,還要拎着書箱,又要顧着一箱手稿,每每顧及不暇,所以她們幾個學生偶爾也會輪流前來幫忙。
這天她和一位男同學正在文先生家幫其整理書稿時,突然聽到預行警報響起,連忙小心地把書稿收進了手提箱内,又幫師母照顧孩子。
眼見收拾得差不多了,一群人這才紛紛往外走。
由于第一遍是預行警報,這說明才剛發現日軍飛機往昆明飛來,再加上大家已經跑了這麽些日子,也總結出了心得,這會并不着急,何況他們這一行人還帶着孩子,怎麽也走不快。
直到第二遍警報響起,衆人這才稍稍加快了腳步。
半路上,他們還碰到了訓導處的黎教授。
由于近來大家都已習慣了日軍的空襲,有些心大的同學在預行警報響起後也不肯離開校園,就比方說有位女同學喜歡借這個時候去澡堂洗澡,還有同學喜歡一個人獨占圖書館,隻有在空襲來臨時,人都跑光了,才沒人跟他們搶地方。可訓導處總不能看着他們留在那裏,故而每次不得不派人去清校。
溫見甯聽了同學們的行迹有些忍俊不禁,隻覺在生死關頭,他們還能如此從容不迫,身上有種《世說新語》裏魏晉名士的潇灑曠達。
不過黎教授顯然不這麽認爲,他沒好氣道:“你們這些學生,能少添麻煩就不錯了。”
顯而易見,溫見甯就是會給人添麻煩的一個。
她跟黎教授打過幾次交道,每次碰上都沒有什麽好事。不過上次聯合公演的事實在不能怪她,經過那次後,他們的關系反而拉近了不少。
衆人一路走到城外的一條壕溝内坐下,就像溫見甯她們這些學生常聚在一處消磨時光一樣,教授們也有他們的集會,周圍一圈坐着的也多是各學院的教授。教授們大多互相認識,有的彼此甚至還有姻親關系,這會拖家帶口地坐在一處,免不了閑談起來。
溫見甯他們這些學生插不進話,隻能在旁邊聽教授們高談闊論。
聯大的教授們大多學識淵博,且不隻專精一道,在許多方面都深有造詣,此刻雖隻是閑談,但也旁征博引,妙語如珠,令旁邊聽的人大開眼界。
不過教授們各抒己見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有不少争議,難免也會爲此争辯起來。就連文先生這樣素來待人溫和的,在跟另外一位教授争論起學術觀點,也急得臉都漲紅了。
可旁邊的學生們看得明白,教授們的這種争辯不僅是爲了逞口舌之快,也不是意氣用事,而是純粹出于爲自己心中的道而辯護。吵完之後,哪怕雙方不能互相說服,可仍能尊重彼此,友好相處,足以稱得上是君子之争。
溫見甯和其他人一樣專注地看着聽着,盡管此刻的他們并沒有意識到,這些會對他們以後的人生造成怎樣的影響。
直至下午兩點,空襲警報解除,衆人才回到城中。
從文先生家中回來後,溫見甯本想喊人陪她晚上一起泡茶館看書,可宿舍裏一個人也找不到。馮莘去忙學生自治會的事,鍾荟、阮問筠兩個不知何時一起出去了,她隻好一個人留在點着油燈看書。書還沒看完,另外兩人終于臉色凝重地回來了。
二人回來的路上已商量好了話,鍾荟先開口喊她::“見甯,别看書了,周應煌今天有事要請我們下館子,咱們一起去吧。”
溫見甯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詫異道:“這麽晚了,他也要請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