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也知道自己不太讨人喜歡,對溫見甯歉意道:“鍾小姐,那天的事實在抱歉,是我唐突了。當時我認錯了人,看你像我一位失散多年的妹妹,難免有些急切。”
溫見甯聽他稱呼,知道他錯以爲她和鍾荟是親姐妹了。不過她也不想糾正他的口誤,隻是微笑道:“誰都有認錯人的時候,那天的事我都忘了。”
周應煌見她似乎真的不介意了,忙不疊地套近乎:“鍾小姐你和你姐姐,還有問筠應該是一個宿舍的吧,在昆明的時候,我時常看見你和問筠走在一起。”
他濃眉大眼的長相看起來英氣方正,說話的态度又這樣熱情,很容易讓人生出好感。
溫見甯的笑意更甚:“鍾荟是我的妹妹,你和阮同學是兄妹嗎?”
打聽女同學的私事不說,還敢在外人面前叫得這麽親昵,可真夠厚顔無恥的。
周應煌頓時被她一句話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身後樓梯處傳來笑聲,溫見甯轉頭看,是鍾母下樓了。
她顯然聽到了方才他們的對話,嗔怪道:“來者是客,不得胡鬧。”
溫見甯看她來了,連忙笑着起身:“那您來招待這位客人,我先上樓去叫鍾荟了。”
還不等她離開,鍾荟已打着呵欠沿着木質扶手,從樓上下來了。
她看到周應煌,臉上浮現詫異之色:“你怎麽又來了。”
鍾母責備道:“都已是訂婚的人了,還日上三竿了才起來,懶懶散散的不成樣子,見到客人也這樣不禮貌,我是這麽教你的嗎。見甯也不準偷笑,你們兩個都給向周先生道歉。”
周應煌尴尬地陪笑:“不要緊的,鍾夫人,兩位小姐隻是開玩笑罷了。”
被鍾母批評後,兩人這才安分下來,規規矩矩地在旁邊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聽他們談話,偶爾趁他們不注意,還要湊一塊小聲嘀咕幾句,最後被鍾母雙雙逐出客廳。
鍾荟悄悄跟說:“春假我回家那段日子,這人幾乎天天登門拜訪我爸爸,煩人得很。”
溫見甯想了想,也小聲問她:“這人會不會是看上你了?”
鍾荟沒好氣瞪她一眼:“又胡說,人家可是爲你而來的。”
溫見甯睜大了眼,一臉的難以置信。
可再聽鍾荟一解釋,她才發現這人居然還真是沖她來的。
原來這個周應煌居然是她的熱心讀.者,自從在報紙上看到她的文章後,便隔三差五來鍾家走動,想從鍾荟父親這邊打探到她的消息。像他一樣對明菅這位女作家好奇的人不在少數,有人托關系來問,也有人親自上門拜訪,但都被鍾父輕描淡寫地擋了回去。
提起這件事,鍾荟的語氣有些驕傲,也有些複雜:“見甯,你大概不知道,你早已上了日.本人的黑名單了。”
從溫見甯寫《永定橋》揭露日.本人在北平的所作所爲,引發了極大的争議開始,明菅這個名字就被劃成了反日作家。加之她後來寫過一些時評,譴責日軍的暴行,據說有一篇還被國外的記者引用了去,引起了很大的反響,這個筆名更是上了日.本人的黑名單。
如今的港島在明面上雖是英國人的地盤,但也阻擋不住日方無孔不入的滲透。這種滲透早在她們中學時就開始了,在抗戰爆發後,日.本人的行動更是愈發肆無忌憚。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出于防範日.本人,還是對她個人隐私的尊重,鍾父不可能洩露她的身份行蹤。
溫見甯對這些其實早有預料。
她對鍾荟說:“我的真實身份在有心人眼裏隻怕不是秘密,若是真有人要拿這個作文章,你們不必顧忌我,萬事以幹爹幹媽他們的安全爲重。”
鍾荟鄭重道:“這不算什麽,港島如今怎麽說也是英國人的殖民地,日.本人再霸道,一時半會也不敢拿我們家怎麽樣。”
話說到這裏,兩人想起如今步步淪陷的國土,再想到遠在歐洲的英法戰場,還有那些至今仍寄希望于美國伸出援助之手的那些國人,其中甚至不乏她們的師長。在這些沉重的現實面前,港島卻因爲早一步淪落于英國之手,而免遭日寇蹂.躏,實在算不上一件讓人顔面有光的事。
兩人的心情都有些低落,轉頭返回屋内時,周應煌還在與鍾母談話。
也不知他們究竟在說什麽,她們進去時恰好看到人高馬大的周應煌突然從沙發上站起,在鍾母面前跪了下來,把兩人都吓了一大跳。
鍾母十分卻鎮定,她一邊拉起周應煌,一邊對進來的兩人道:“見甯你先上樓去,荟荟你先留下來,我有些話要問你。”
溫見甯并沒有她是被特意隔開的自覺,反而對鍾荟挑挑眉,就說是沖她來的吧。
鍾荟既是郁悶,又是不解,完全不明白自己爲什麽要被留下來。
然而溫見甯已徑直越過她,上樓看書去了。
她今日看的是一本英文的哥特小說,書中所描繪的中世紀古堡實在令人着迷,她一直看到傭人敲門提醒她去吃午飯,才放下書伸了個懶腰下樓。
等她來到餐桌前時,才發現周應煌已經離開了。
鍾荟神情複雜地看着她:“這事我也沒弄清楚,要等爸爸回來再拿主意。”
溫見甯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她還在回想那本英文小說的内容,沒有注意到鍾荟的反常。
接下來幾日,鍾家的氣氛十分古怪。
溫見甯能碰到鍾荟跟她父母在說話,可她一過去,他們就立即轉換話題。她隻當是鍾家有什麽不好明說的私事,不想讓她知道,也順勢假裝什麽都沒發現。
另一邊,周應煌仍每天堅持來鍾家拜訪。這些日子鍾荟的父母一大早就出門了,家裏隻有她和鍾荟兩人在,隻好代爲招待這位不速之客。
溫見甯起初對這人無甚好感,但每次見面時他竭力活躍氣氛,對她們的态度十分讨好,再加上鍾荟在旁屢屢幫他說話,一段日子下來,大家還是混熟了。
不久後,寒假結束,三人終于一同返回了昆明。
她們離開了好些天,這次回來時,昆明的天氣總算有了轉暖的迹象。
然而除此以外,其他的事情沒有任何好轉,物價仍在緩慢地上漲。在過去的短短一年裏,它已足足翻了三倍。到了三月初,學校的校工們終于不堪重負,全體罷工了。
校務委員會處理的速度很快,在學生們尚還沒反應過來的情況下,這次罷工還沒來得及造成太大的影響,很快被平息下來,過後大家還是照樣過日子。
三月春回大地,萬物複蘇。
一夜之間,過去幾個月的寒冷蕭瑟仿佛都無聲地消融在明媚的春光中。
開學後,溫見甯的日子還和往常一樣,上課看書寫文章,日子過得波瀾不驚。
她已打算畢業後留校,文教授那邊也幫忙跟院系打過了招呼,若是沒有意外的話,等她明年一畢業,就可以從聯大的先修班教起。
期間,陳鴻望又來昆明找過溫見甯一次。
就在年初溫見甯回香港那段日子,突然有人輾轉找到陳鴻望手下的人,想要從其手中高價買走溫見甯那些作品的版權。自從《望族》修訂版大賣後,确實也有過類似的人找上門來問過,但卻從未見過像這群人這樣堅持的,價格一再擡高,令他起了疑心。事後他派人私下去查了對方的底細,隻知那人是浙商,确實也做過書局報館的買賣。
但他還是有些懷疑,始終沒有答應。
溫見甯有些不解道:“既然對方肯出高價,那陳老闆爲何不轉手賣給别人呢?”
陳鴻望難得正色道:“三小姐是我的朋友,既然肯把自己的書稿交于我手,我又怎能随手轉賣給别人。商人雖然以逐利爲本性,但陳某也不想在三小姐心裏永遠隻做個商人。”
溫見甯頓了片刻,忽地笑了:“陳老闆或許不隻是個商人,但我卻隻是個賣文爲生的窮作家罷了,誰能出高價,我就賣給誰,哪怕對朋友也是如此。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願與陳老闆共勉。”
陳鴻望眼中閃過一抹異色,很快恢複如常道:“三小姐比從前成熟了許多。”
溫見甯十分坦然地接受了他的稱贊:“陳老闆客氣了。”
二人既然都擺出了在商言商的态度,接下來的談話比先前還要客氣生疏幾分。
陳鴻望這次來是商讨以下一步的合作爲由的,想問問溫見甯是否再有出書的打算。然而她隻推說忙于學業,短期内并沒有提筆再寫小說的想法,婉言拒絕了,若是何時動了念頭,定會再聯系陳老闆雲雲。
等将陳鴻望送走後,溫見甯才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她不再是當年被陳鴻望三兩句好話就會被哄得掏心掏肺的小女孩了,今日他話裏話外的暗示再明确不過,溫見甯自然聽得懂,也做出了含蓄的拒絕。當日她願意交出《望族》的版權給他打理,或許是讓這人誤會了什麽,不過她自己心裏清楚,她更多隻是想償還當年的情分。除此之外,兩人至多算是普通朋友,也僅此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