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馮翊這樣說了,溫見甯還是不想給他惹麻煩,全場下來盡可能躲着他們走動。好在今日來祝壽的賓客太多,她混迹在人群中并不起眼。
不過在這場壽宴将近尾聲時,還是出了一點不大不小的意外。
某一次她被溫柏青拉去跟人敬酒,穿過人群時不知爲何有一道視線始終落在她身上。溫見甯向來對旁人的注視比較敏感,回頭一望,發現角落裏有個年輕男子正盯着她瞧。
對方倒不像溫見甯想象的那種花花公子,反而更像個年輕學生,生得劍眉星目,身形挺拔,比她也大不了幾歲的模樣,氣質坦蕩而磊落,并不讓人生厭。
他見自己被發現,也沒有避開目光,反而大步流星地走過來,擋在溫見甯身前,十分客氣地問道:“你好,我叫周應煌。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溫見甯客氣而生疏道:“我不認識你,你可能認錯人了。”
她說罷就想繞開這人,不想又被對方擋住去路,繼續追問道:“沒關系,從前不認識也不要緊,我們現在不就認識了。我的名字你剛才已經知道了,我叫周應煌,是航校的學生,目前在昆明培訓,不知你是哪裏的學生,貴姓?”
溫見甯皺了皺眉頭,隻覺這人咄咄逼人的模樣好無禮。
不遠處的溫柏青看到她這邊的狀況,穿過人群向他們走來。溫見甯直接對他喊了聲哥,就躲在他身後,對方卻已經冷淡下來:“抱歉,認錯人了,打擾兩位了。”
說罷,那人就歉意地點點頭,轉身走了。
他離開後,溫見甯才小聲嘀咕道:“這人怎麽回事?”
溫柏青低聲訓斥她:“還當自己是小孩子呢,宴會碰上個搭讪的人都要往我身後躲。口口聲聲說不想被包辦婚姻,就你這沒出息的模樣,什麽時候能把自己嫁出去。”
溫見甯的神情慢慢變得冷漠,譏笑道:“你和靜秋姐當初也是在宴會上搭讪認識的?”
一句話氣得溫柏青臉色發青。
直到宴會結束,兄妹倆都沒再說一句話。
賓客們跟主人家道别後紛紛散去,他們不願早早出去跟人擠,有意落在了後面。
等兄妹兩人出了大門時,天上不知何時陰沉沉地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個不停。
他們的司機和車早已等在門口,不遠處的長街上雖然還停了三兩輛黑色汽車沒有開走,但和來時的熱鬧,愈發顯得蕭條冷落。
旁邊有人爲他們打傘,兩人正要下台階時,背後突然傳來一陣說笑聲,聲音隐隐令人耳熟:“……賀世叔,怎好勞煩您親自送我們出來,您還是快回去吧。”
溫見甯還未反應過來,溫柏青倒是聽到賀家人出來,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
對方察覺到前面有人看來,也本能瞥了一眼。
兩邊視線對上的那一刻,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溫見甯瞠目結舌地看着眼前雙眼直欲冒火的馮苓,腦海裏一片空白。她小心地躲過了後半場宴會,卻怎麽也沒想到雙方居然會在離場前這最後一刻撞上。
再看旁邊的馮翊,他的面色反而十分平靜,比她要從容多了。
馮苓看到溫見甯旁邊的青年男子,很快猜出了對方的身份:“這位就是溫先生吧,今日既然有緣碰上,我們不妨換個地方好好談談。”
溫柏青雖然并不清楚其中的緣故,但看幾人的神色,也猜出了個來龍去脈。
他瞥了旁邊拼命給他使眼色的溫見甯一眼,微微笑道:“樂意之至。”
……
溫見甯起初還提心吊膽了一會,等雙方坐下來才發現,她擔心得太過了。
像馮苓這樣自恃身份的人,自然不可能跟街頭潑婦一樣,因爲一點捕風捉影的事失了風度。相反,她還頗爲禮貌地跟溫柏青這個做兄長的東拉西扯了好一會。
聰明的成年人說話實在令人頭暈,溫見甯在宴會上先是敬了不少酒,後來喝了幾杯香槟,頭暈乎乎的,人也極其困倦,在旁邊聽他們打機鋒聽得昏昏欲睡,眼皮越來越沉重,等到後半程連他們說了什麽都沒聽清楚。等她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坐在回去的車上了。
她聽見溫柏青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原來是馮家的人,眼光還算不錯。”
溫見甯連忙強調道:“我對馮翊真的絕無半分私情。”
溫柏青嗤笑一聲,刻薄道:“好了,我當然知道你對那馮家的小子沒意思。不過,他倒是很肯維護你。我先前隻當你脾氣又差,還沒有半點女孩子的溫柔可親,沒想到居然真有人把石頭當璞玉。”
溫見甯不甘示弱地嘲諷:“比不上靜秋姐錯把魚目當珍珠。”
溫柏青冷笑:“聽聽你自己說的什麽話,還真把外人當作自家人了。”
溫見甯淡淡道:“不敢,我如今隻是個無父無母、無親無故的人,無論是溫長官,還是廖家的小姐,我都是高攀不上的。”
“我不過說一句,你能頂十句,你才女的名聲就這麽來的,”溫柏青頓了頓,再開口時,那股嘲諷的語氣不知不覺地淡了,“我聽說你有個好朋友,還認了人家的父母當幹爸幹媽。呵,自家的親人不認,反倒上趕着别人家的。不過這樣也好,哪怕你畢了業和馮家的小子結婚,也算有自己的娘家人能撐腰,我也可以放心了。”
溫見甯聽出不對,皺眉問:“你在胡說什麽?”
溫柏青淡淡道:“雖然你溫三小姐瞧不上我那些蠅營狗苟的事,但我畢竟還是個軍人,說不定哪一日就會死在戰場上,不可能一直看着你過家家。日.本人不會眼睜睜看着滇緬公路不管的,這一兩年間我說不定要随軍去南邊,即便不去那邊,也沒空再管你的事。”
溫見甯認真道:“我能照顧好自己的,你不必管。”
對她的話,溫柏青仍是報以嗤笑。
說話間,汽車已經緩緩停在了學校門口。
溫見甯跳下車打開傘,正準備往回走,卻聽見溫柏青又發了話。
他坐在車裏,隻露出半張冷峻的側臉:“我在昆明還會停留幾天,你要是有事找我,就去溫公館。我走以後,那邊就留給你當嫁妝,你要是想住,随時都可以去。”
溫見甯很客氣、也很堅決地對他說:“不必了。”
車窗緩緩合上,冰冷的玻璃隔絕了她的視線。
她一個人靜靜站在原地,目送汽車消失在漆黑的雨夜中,這才轉身繼續走。
學校的路都是土坡,一下雨就滿地泥濘。溫見甯身上還穿着累贅的禮服長裙,隻能一隻手爲自己打傘,一手拎起裙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女生宿舍所在的方向而去。
冷風迎面吹來,讓她有些昏沉的頭腦都清醒了許多。
眼看她快走到宿舍附近了,前方樹下突然有個黑影動了,吓了她一跳。
察覺出她的害怕與防備,對方停下來後退了幾步,與她拉開距離後才出聲。
“見甯,我有話想跟你說。”
是馮翊的聲音。
溫見甯這才松了口氣,但旋即還是有些疑惑。
這麽晚了,馮翊爲什麽還要來找她。
“今日的事牽連到你,我很抱歉。方才在你堂兄和我阿姊面前,我一時口不擇言……”
原來,馮翊是爲方才的事來找她道歉,所以才特意等在這裏的。
對面的人仍在絮絮說着,語聲溫和而清潤,溫見甯卻不自覺地走了神。
于她而言,馮翊早已不隻是普通朋友,這些日子以來,兩人的關系可謂亦師亦友,真要論起來的話,恐怕師的成分還要占得多些。再加上馮翊本就少年老成,她對他更多是欣賞、敬佩。溫見甯還是第一次發現,他也會意氣用事,口不擇言,也會被家人爲難成這個樣子。
她還在走神中,卻發現馮翊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四周靜得隻有雨水滴滴答答的聲音。
他有些無奈道:“見甯,今天晚上我們說的話,你是不是并沒有好好聽。”
被人當場指出這點後,溫見甯連忙道歉:“是我的錯,我喝了酒,剛才沒有注意聽。你接着說吧,這一次我一定好好聽。”
馮翊沉默片刻,突然笑了:“沒關系,反正也沒什麽要緊的話。”
天太黑,不遠處女生宿舍裏的燈光太黯淡,溫見甯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更無從猜測他的想法。他停了好一會,才又道:“我隻是想說,我不太擅長和其他女性相處,唯有和你在一起時,才不至于不自在。希望不會因爲這些事,失去你這個朋友。”
這話其實極容易讓聽的人多想,但他的語氣這樣溫和誠懇,态度這樣坦蕩磊落,讓人實在不能不相信,他真的隻是擔心自己會失去一位友人。
溫見甯不知爲何松了口氣,自信滿滿道:“當然不會。”
她也曾有過百口莫辯的時候,多少能理解馮翊此刻的心情。
馮家是馮家,他是他,她絕不會做出遷怒朋友的事。
聽到她的保證,對面的人這才一點點放松了下來:“早知道最後還是會撞上,當時就應該邀請你跳一支舞。”
溫見甯想了想道:“以後說不定還會有機會的。”
話說到這裏,兩人都已放松下來,可也沒有别的話要說了。
馮翊終于道:“你先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
溫見甯也是在困了,跟他道别後往宿舍所在的方向走去。
她走到門口時,沒忍住回頭望了一眼。
那裏黑魆魆的,沒有光亮什麽也看不清。
但不知爲什麽,她很确定馮翊仍靜靜地伫立在沉沉夜雨中。
……
那天夜裏的對話,兩人後來都默契地不再提起。
聽馮翊說,他姐姐馮苓沒多久就離開昆明了。她其實很想問問馮翊,他最後與馮苓那邊是如何交待的,但想到這話題難免會讓人爲難,所以最後也索性不提了。
溫柏青同樣在不久後離開了昆明。
他這一趟來得快,去得也快,在昆明沒待多就又要走了。兩人都清楚這一次分别後,下一次再見不知又是何夕。離别前時雙方都克制了自己的脾氣,平平淡淡地道了别。
五月底,聯大的第一屆學生自治會成立了。
在溫見甯認識的這些人中,沈學姐當選爲學生會主.席,範學姐成爲幹事會副主.席,鍾荟、馮莘二人成爲學生自治會的普通幹事。至于宿舍裏的其他人,阮問筠和她向來不喜歡參與社團,一心埋頭于書中;陳菡香是有心無力,雖然她個人很想參加,但最終未能入選;至于張同慧,她是宿舍裏最讓人惋惜的一個——
她快要休學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