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别墅那些年,溫見甯從小被見宛她們挖苦嘲笑,絕大多數時候都隻能沉默以對,唯有被她們欺辱得過分了才會反唇相譏。可即便是在那些不過分的時候,她也并不是像表面上裝出來那樣不在意的。可在意又有什麽用,沒有人會幫她說話,也沒有人真正關心她的感受。
天長日久,她就像一個被堵塞的死火山口,無論心裏的情緒翻滾得怎樣劇烈,表面上看都是平靜的。直到後來脫離了溫家,沒了令她耿耿于懷的那些人和事糾纏,再有鍾荟和學校裏其他老師同學的影響,溫見甯終于漸漸不再那麽緊繃了。
但也并不意味着她的心胸有多麽寬容,脾氣有多麽溫和。恰恰相反,她雖然在同學們中以好說話著稱,但就算最頑劣的男同學也不敢随意和她亂開玩笑。哪怕是鍾荟,在看出她心情不佳的時候,也不敢主動來觸黴頭,隻在事後她平靜下來時,才敢跟她坦誠地談一談。馮翊是第一個在她煩躁時肯主動來關心她的人,可她倒好……
她心中悔意更甚,耳邊卻傳來馮翊歎氣的聲音。
他似乎有些無奈,卻還在認真地和她慢慢解釋:“見甯,我沒有生氣,也不認爲你就像你所說的那樣……”
溫見甯這才慢慢放松了下來。
兩人又回到了起初的狀态,一同靜靜地坐在亭子邊上。
溫見甯這一次思考了很久,把馮翊的問題想了許久,才聲音悶悶地說:“……我想要影響更多的同學,想影響更多的人。”
當年她逃出溫家,擺脫了多年以來的噩夢,卻也同時失去了方向。爲了找尋答案,她北上求學,卻又被時代的一個浪頭打得不知所措。她不喜歡自己這種身心茫然的狀态,努力想改變些什麽,又來到了學校裏,和同齡人一起念書。直到《永定橋》的影響力讓她認識到,她手中的筆杆不再隻是在紙上塗鴉的玩具,它很沉,有着令她無法估計的分量。
她一直想找到的那條路,也終于在她面前漸漸顯出了輪廓。
事實上,這對其他人而言,其實是一條顯而易見的路。
早在十多年前,她的師長們就以筆爲匕,劃破了舊時代那層虛僞的面紗,成爲無數青年心目中的精神領袖;十多年後,他們又作爲教師,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她和更多的同學。她的許多同學也積極地投身于創作,還有演講、辯論到壁報,無一不是他們的努力的方式。
溫見甯從前并非不知道這些,也不是沒有嘗試過,她隻是不曾确定,她是否也有這種能力,去改變更多的人,乃至于改變這個風雨飄搖的國家。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意識到她所正處于如今國内最好的學校,她有着最優秀的同學。有一日戰争結束,他們将會從師長的手中接過重任,成爲這個時代的領航人。
而她身爲其中的一員,哪怕最終不能像她的師長們那樣改天換地,但至少可以從現在起,努力影響身邊的同學。從确定這些後,溫見甯心裏就一直憋着股勁。
她和鍾荟都需要這次辯論發出自己的聲音,爲她們自己、爲《野火》獲取更多的聲望。但誠如馮翊所問的那樣,即便失敗了也無關緊要,總還會有下一次機會。路漫漫其修遠兮,她們這才剛剛開始,就爲了小事而患得患失,心态未免太浮躁了。
溫見甯磕磕絆絆地把這些藏在心裏的話一股腦都倒了出來。她說得很認真,也很投入,以至于沒注意到旁邊馮翊的神情,隻知道他在靜靜地聽着。
說完後,她才鄭重地對他道謝:“跟你說過之後,我覺得好多了。”
馮翊終于笑了:“你不必謝我,是你自己想開的。”
話說到這裏,溫見甯的心結已解開,兩人又閑聊了好一會。直到夕陽西下,滿湖碎金般的波光粼粼閃動時,溫見甯才與他道别,一個人抱起書先離開。
走出很遠後,她回頭一看,那道灰色的身影仍在亭中朱紅的欄杆邊上。
……
轉眼就到了公開辯論的那天。
辯論的地點在校内操場的一處台子上,許多同學聞訊趕來,甚至還有不少教授也來看熱鬧。溫見甯深吸一口氣,邁開步伐上台,鍾荟緊緊跟在她的身後。
盡管事先一再做了心理建設,但真正站在台上,看向下面密壓壓的人頭,溫見甯的腦海還是瞬間一片空白,本能地在人群中尋找熟悉的面孔。
同宿舍的馮莘、阮問筠等人來了,文學院許多女同學來了,沈、範兩位學姐也來了,還有教過她的幾位教授也都在台下。
然後,她在人群中也看到了馮翊。
他和許多同學一樣,正在不遠處沖她招手。
……
由于注意力太過集中,溫見甯已記不清這場辯論是如何開始,又如何結束的。
她隻記得最後她下台時,無數同學呼地一下向她和鍾荟湧來,無數張熱情洋溢的笑臉和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讓她反應不過來。等回到宿舍時,她才暈乎乎地問:“我們赢了嗎?”
馮莘她們笑道:“沒有赢,可是也沒有輸。”
這場辯論實在精彩,雖然對方實在難纏,但她們的發揮很出色,最後雙方争執不下,還是她們學院的文先生上台做了個裁判,宣布雙方打了個平手。
唐教授雖然被她們爲難得不輕,但最後也極有風度地做出了讓步,隻說自己隻是根據調查研究得出的初步結論,她們提出的一些觀點也很有價值。
這次辯論被很好地控制在了正常的學術探讨範圍内,結果也自然是喜人的。
溫見甯和鍾荟兩人借此一戰成名,唐教授保持了學者的風度,暫時平息了争議,學校内舉行了一次成功的自由辯論,再次發揚了一貫自由獨立的學風。
從最初的興奮激動中平息下來後,溫見甯這才想起去物理系找馮翊,準備把借他的書還回去,順便和他道謝。他那天送來的幾本書裏有很多有用的數據和研究成果,爲她們提供了有力的論據。可以說若是少了幾本書,她們這次的發揮也會大打折扣。
然而等她找過去後,卻被物理系的學生告知:“馮助教今天跟人出去了,這會不在。”
她隻好托人把那幾本書放在馮翊的桌子上,自己一個人先回去了。
……
溫見甯沒在校内找到馮翊,隻因他眼下正坐在昆明一間茶室的隔間裏,對面坐着一位氣質不俗、打扮入時的年輕女士,兩人的眉眼還有幾分相似。
馮翊用他一貫平和的語氣問對方:“阿姊,家裏最近可還好。”
坐在他正對面的馮苓不冷不熱道:“好得很,有你這樣孝順的兒子,爹在家裏想起你,飯都能多吃半碗。”
馮翊仿佛沒聽出她話裏的譏諷,語氣仍溫和道:“人年紀大了不克消化,吃太多了,隻怕積食,你讓二娘她們幫忙多勸勸。”
馮苓一看他這樣子,就知道他在揣着明白裝糊塗,心裏更來氣。
當初他早早跟家裏透了口風,說是畢業要回國來,她隻當是他一時糊塗,代家裏去了一趟美國,費了半天口舌,以爲終于把他勸得回心轉意了。
沒想到這臭小子居然敢陽奉陰違,表面上終于不提回國的事了,可最後還是跑了。他辛辛苦苦在外留學那麽多年,中日戰争爆發後,他居然瞞着家裏人自己一聲不吭地跑回國内,若非他的導師給馮父發電報詢問情況,恐怕他們還一直被蒙在鼓裏。
好在這混小子還知道留了一封信,告知他們自己的去向。可饒是如此,馮家的人跟在大學的朋友們再三打聽,最終才在長沙尋到他的下落。
當時日軍已攻占上海,馮苓忙着幫忙轉移家業,安置家中老小,一時半會抽不開身,隻能托認識的人去勸馮翊早日離開内地,去馮家在香港的避難處。然而勸的人去了一波又一波,港島那邊卻始終沒等到他回來,就連過年他也隻發了封電報,就再沒了下文。
馮苓之後便沒再派人去勸,一來是她當時實在沒空,二來也有心冷一冷他,讓這個平時隻知道埋頭在小書齋裏做學問的大少爺好好看一看民間疾苦,等他吃了苦頭就知道回家了。可不曾想,等她再收到消息時,馮翊已跟着聯大步行團從長沙來了滇省。
馮苓都想象不了這個從小到大沒吃過什麽苦的弟弟,是怎麽走下來這一路的。但就是這樣,他仍是不肯回家。
眼看又一年過去了,馮苓終于沉不住氣,親自跑來昆明把人帶回去。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先問了另外一件要緊的事:“先不說這個,我聽物理系的同學們說,你近來時常跟一名女同學往來,是談戀愛了嗎?對方是個什麽樣的人,家世如何?”
馮翊的眉頭終于一點點皺起:“沒有這回事。”
馮苓在旁邊察言觀色,哪裏還有不明白的,苦口婆心地勸道:“若是對方家世相當,你也喜歡的話,馮家也不是那等一點都不開明的人家。可若對方的出身不好,總歸咱們家裏也不松口,與其到時候兩頭爲難,你這會又何必耽誤人家女孩子。”
她說這話的功夫,馮翊的面色已恢複如常,甚至還有心情拿馮苓開玩笑:“當初若是早知道會嫁給姐夫,想來阿姊也不會鬧離家出走這一遭了。”
馮苓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才道:“我是女人,隻要馮家在我身後,無論我嫁不嫁給你姐夫,日子都不至于過得太差。可你不同,父親雖然娶了幾位姨太太,可這麽多年膝下卻隻有你一個兒子。這些年你要念書,家裏依你;你要出國,家裏也送你出去留學,但隻有一樣,你不能以身犯險。昆明這裏是離前線遠,可也比不了港島太平,保不準什麽時候戰火就燒到這裏了,而且你們這裏不是也沒少有日軍飛機來轟炸嗎。”
原本她還隻是勸,可說着說着火氣不自覺就湧了上來。
馮翊熟知她的脾氣,知道這個時候最好閉嘴,任由她說就是了。
馮苓果然念叨了好一會,等看他低着頭老實聽訓的模樣,火氣還是慢慢散了,語調也軟了下來:“好了,你回去收拾收拾東西,也跟這裏認識的朋友道個别,回頭跟我一起走。”
還在低着頭做聽訓狀的青年頓了一下,知道到了不容打馬虎眼的時刻了。
馮翊擡起眼來看向自己的姐姐:“阿姊,我在昆明這裏能找到我的位置。”
所以他不打算跟她回去。
姐弟二人相對沉默了半晌。
馮苓最先受不了這近乎凝滞的氣氛,語氣突然異常尖刻道:“你别給我找這麽多借口。好,就算你怨恨當年母親去世後,父親隻帶了我一個人出國,把你扔在老宅裏,可二叔公呢,你回來這麽些日子,想沒想過他老人家?父親不在國内那些年,是他老人家給你開的蒙,教你讀書識字。後來你主意大了,不肯接他老人家的衣缽,跑到國外學物理,二叔公也不讓我們攔着。你向來最敬重他老人家,如今二叔公老了,你作爲晚輩應盡的孝道呢?”
她雖然餘怒未消,但好歹還記得克制,又歎了口氣道:“上海那邊的藏書樓你還記得吧,日軍攻占上海那天被炮火夷爲平地。要不是家裏的下人攔着,他老人家差點跟那些藏書一起葬身火海。書燒沒了,二叔公也跟着大病一場,至今還在卧床休養。二叔公年事已高,膝下又沒有子女,隻有你是他從小帶大的。阿翊,你該回去了。”
坐在她對面的馮翊仍是沉默。
不得不說,馮苓不愧是他的親姐姐,一下就抓住了他的軟肋。
但他對這些也并非毫無準備,聲音微啞道:“我來昆明後與二叔公通過信,他老人家在信裏說了,讓我做什麽就放心大膽地去做吧,不必顧忌家裏。”
馮苓這次有信心來昆明抓人,最大的把握就是這個,卻沒想到這條路早被這一老一小給堵死了。她終于氣結道:“你還真是二叔公教出來的好孩子!一模一樣的頑固,不懂變通!”
馮翊沒有說話,任由她發洩怒火。
馮苓氣了一陣,終于冷笑起來:“既然你不稀罕馮家,不想回去,那麽以後也别回去了。來之前爹已經跟我說了,若是你一意孤行,忤逆長輩的意思,就把你逐出家門。你不是以爲咱們這一房就你一個男丁嗎,我不妨告訴你,爹已打算從旁支過繼一個男孩來。馮家最不缺的就是人,沒了你,家裏的香火照樣斷不了!”
馮翊眉頭皺緊:“阿姊,我們真的要鬧到這種地步嗎?”
馮苓起身離開前冷冷道:“當然不是沒有轉圜的餘地,你自己可以選。接下來我會在昆明留一段時間,這些日子你可以好好想清楚,盡早給我答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