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方才溫見甯聽那陸家的姨太太稱他爲馮先生的一瞬間,就猶如醍醐灌頂,終于把這人的臉與多年前見過的某個少年重合在一起。隻是他們太久沒見過彼此,在聽到對方親口承認前,溫見甯還是不敢确認對方的身份。
對面的人聽到她的話後渾身一震,眼睛很快亮了起來。
他迎着對面女生的目光,笃定道:“見甯。”
他鄉遇故知,乃是人生一大喜事。
雙方終于确定了彼此的身份,都有些高興,可高興之餘,還有些尴尬。
之前躲日軍飛機空襲的那次,他們也算見了一回面了,但是當時兩人誰都沒認出誰來,還書的那次又陰差陽錯地沒能相見,以至于拖到今天才得以确認。
馮翊先解釋道:“上次我的眼鏡丢了,當時隻是見你眼熟,沒想到居然會是你。”
溫見甯也連忙解釋道:“上次見面時隻覺得你眼熟,但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後來我朋友叫我,我便先跑開了。還書的時候也是托人幫忙送的,沒能見到你。對了,你那些書似乎是數學著作,我還當你是數學系的同學,沒想到完全不是。”
她倒還記得馮翊是學物理的。當初馮翊在信中曾告訴她,一旦時局危急,他會返回國内,可她沒想到,他們居然會在這裏碰見。而且她來昆明也有段時日了,文理學院離得不算太遠,在那次空襲之前兩人竟然一次也沒碰上。
兩人将話說開了,方才的尴尬也很快被沖淡。畢竟離他們第一次見面也過去很多年了,兩人的面貌都有些變化,認不出來也是正常的事。
說話之間,兩人已進了校門。
臨分别前,馮翊提醒道:“那兩個孩子多半不會服氣,以後少不了還要惡作劇。”
溫見甯謝過他的好意,但并沒有退縮的打算。
她這邊跟馮翊才道過别,一轉頭就看到路另一邊的鍾荟正在沖她招手。
鍾荟看了她留下的字條,已知道《永定橋》發表的事,整個人興奮極了。但由于溫見甯事先已告訴她,不準她跟其他人透露這些事,她一個人在宿舍裏怕自己憋不住,估摸着時間見甯也該回來了,特意跑出來找她,卻恰巧看到方才她與馮翊道别的那一幕。
鍾荟好奇極了。她與溫見甯從中學時就交好,卻還是頭一次看她與她不認識的男同學往來,難免要揶揄幾句,順便打探馮翊的來曆。
溫見甯無奈地解釋:“那是我以前的朋友,沒想到居然能在昆明碰見。”
鍾荟不信:“什麽以前的朋友,你有什麽朋友我還不清楚,還不快老實交代。”
溫見甯笑道:“這你還真不知道,我從前确實和他有幾年書信往來,不過隻是普通朋友,所以也不曾告訴你。好了,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并無那種關系,隻是君子之交。”
鍾荟仿佛沒有聽到她的後半句話,自顧自道:“我覺得那人看起來不錯,有個青年才俊的模樣,勉勉強強配得上你。隻是不知他這人品行才學如何,回頭我幫你打聽,你且放心吧。”
溫見甯警告她:“鍾荟,你不準胡鬧。”
鍾荟顯然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隻是口中道:“放心放心,我做事你放心。”
溫見甯有心想說幾句重話,讓鍾荟别再胡鬧,但話到了嘴邊還是不忍心,又咽了回去。
她知道鍾荟并不是存了戲弄她的心思,隻是出于一片好意,希望她也能和其他女同學一樣,多交些朋友,或者自由戀愛,找一個可靠的人托付終身。即便不能,至少也多個朋友。
溫見甯不知道她能不能找到這樣的人,但那個人至少不會是馮翊。
對她而言,馮翊是個很遙遠的朋友。
若是兩人還和從前一樣,隔着一個大洋書信往來,她會覺得熟悉且心安,也願意和這位友人說說心裏話;但若是這人走到她的面前,她隻會覺得陌生且不适應。
但再怎麽不适應,她還是免不了要跟馮翊碰面的。
每天傍晚,她都要登陸公館的門去教那對龍鳳胎功課。
兩人并不同去,有時他到的早些,有時溫見甯到的早,誰先來就先教那對龍鳳胎做功課,等到對方來了,也隻是互相點點頭,整個過程中也很少交談。
直到結束後天色黑了下來,兩人出了公館的大門,才一前一後地往回走。
起初的幾日,兩人回去時就像還沒認出彼此一般,一路誰也不說話,等走到學校附近,才自然而然地分開;過了幾天,溫見甯隻覺這樣沉默下去,兩人之間的氣氛隻會更奇怪,所以她主動開了口,馮翊自然也不是個會讓人尴尬的人。
兩人就這樣在回去的路上,慢慢地聊起天來。
閑談時他們最先提到的,還是當初斷了聯絡的事。
當日溫見甯逃到上海後,曾給馮翊去信告訴過她的下落,後來卻再也沒收到過對方的回信。她隻當是馮翊和見繡她們一樣,出于什麽原因不願再理她了,所以她也不再寫信了。
盡管她不會因此而明顯地流露出什麽情緒,但心裏多少還是有些受傷。
這次她問起原因後,卻見馮翊沉默了片刻,才道:“或許是郵寄的過程中丢失了。”
溫見甯一想,這的确也不是沒可能的事。
畢竟上.海與美.國中間遙遙隔了一個大洋,路上丢了信也不是沒可能的事;更何況馮翊又不是那等會無緣無故耍性子跟人斷交的人,隻怪她沒有再多寫幾封信,就這樣誤解了人家。
這樣一想,她整個人頓時輕松多了。
兩人在回去的路上,講了講這兩年多以來各自的經曆。
溫見甯掐去了和溫家鬧的那段,隻說了去北平求學,而後逃回香港,去蒙自求學這段,而馮翊這邊的經曆就要完整得多了。
當初他聽聞中日戰争爆發,匆忙聯系了故友後回國。
但當時北平早已淪陷,他隻能前往長.沙去了聯.大。由于他離去前在美.國那邊還沒有完全畢業,連那邊大學文憑都不曾拿到手。好在聯大愛惜人才,他在幾位教授主持下通過了考試,如今被國内的一位物理學教授收爲關門弟子,閑暇之餘還擔任了低年級的物理助教。
後來聯大要遷往雲.南,他便參加了聯大師生的步行團,一起穿過湘西、貴.州等地,抵達了昆.明。不久後認識了陸家人,和陸家的主人相談頗爲投契,被對方聘爲家庭教師。
至于陸家的情況,溫見甯這些日子也看到了。
那位姨太太橫行跋扈,龍鳳胎也跟着瞧不起除了馮翊之外的其他先生。之前招了幾位女先生,這母子三人對人家頗不客氣,偶爾有馮翊在場幫忙說話還好,一旦他有事去不成,這家人肯定要興風作浪,接連氣走了四五位聯大的女同學。
馮翊雖然不滿他們的行爲,但身爲男子,怎麽也不好過多幹預對方的家事,尤其是龍鳳胎中的那個小女孩,他也不好拿敲手闆來吓唬她。溫見甯出來的那日,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陸家母子被人頂撞成那樣。他也希望她能留下來,有個人好幫襯着,兩人相互照應。
有了馮翊的幫忙,陸家的兩個孩子很快溫見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隻能蔫頭耷腦地跟着這個窮女大學生學習。至于陸家那位姨太太,雖然對溫見甯有諸多不滿,但看在馮翊的面子上,居然也咬牙忍了。
陸公館這邊的事情逐漸穩定下來後,圍繞《永定橋》的讨論風潮終于漸漸傳到了昆明,在溫見甯的同學們中擴散開來。
許多聯大學生親身經曆過北平淪陷,對文中女學生文慧的心态和經曆感同身受。因爲一些細節足夠真實,還有人猜測,女學生文慧本人應當就在他們之中。
不過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永定橋》的成功帶動了這些同學也紛紛在報紙雜志上發聲,要麽描述七七事變中的細節,衆人要麽控訴日軍進城後的暴行。其實最初逃出淪陷區時,也有人在報紙上發表過類似的經曆,但很快被淹沒在對局勢戰況的探讨中了,這次集中爆發出來,反而讓這些聲音再次得到重視。
溫見甯無法準确地估量《永定橋》在同學中的影響力,但從鍾荟的反應中還是能看出些不同來。這段日子鍾荟的下巴幾乎要擡到天上去了,要不是溫見甯事先再三跟她強調過,指不定她這些天一個繃不住,就随口把溫見甯這個原作者的身份暴露出去。而她之前的那些作品,雖然也不乏人讨論,從未在學生群體中有過這樣大的影響力。
除了這些,《永定橋》的成功給溫見甯帶來最直觀的好處就是,她一次性獲得了一筆極爲豐厚的稿酬,大大減輕了她的經濟壓力。但除了留下一小部分作生活費外,溫見甯并不打算把這些錢全留在自己手裏爛掉。攢錢可以慢慢來,但有些事卻不能拖。她打算把這筆錢捐給前線,聯大裏這種爲抗戰獻金的活動沒少舉辦,總有能捐出去的時候。
十月的一天,武漢、廣州相繼淪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