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學姐一聲令下,她們這些小兵卒不敢不從,但取什麽材、有什麽要求,沈學姐也一個字不提。回去後,溫見甯對着攤開的稿紙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沒有頭緒。
和她一樣發愁的還有鍾荟,沈學姐當然不可能就把這件事扔給溫見甯他們這麽幾個人,最後還是發話讓整個話劇社的人都一起幫忙想,隻是對其他人沒有硬性要求,全憑自願。所以鍾荟隻發愁了一會就去看别的書了,發愁的隻剩下溫見甯一個。
她才發愁了沒多久,同宿舍的另外幾個女孩從外面回來了,屋裏立即熱鬧起來。今日難得都沒課,又聚在宿舍裏,大家熱熱鬧鬧地說了會話。
馮莘打聽到消息,說是學校裏已在籌備校刊的事。宿舍的幾個女孩一聽都頗感興趣,就連溫見甯也擡起了頭。然而一聽到馮莘說,負責的教授已經說了,校刊上發表的文章不允許涉及國家大事,隻談校内事務與文藝時,大家頓覺掃興不已。
鍾荟撇嘴:“這也不讓說,那也不讓說,還有什麽意思。”
阮問筠也冷笑:“内地都已經打成那樣了,咱們學校裏還有人想做武陵人呢。”
溫見甯沒有附和她們,心裏卻也覺得怪沒勁的。雖然她也不喜歡把文藝與政.治放在一塊談,可國勢如此,想要把學校圈在桃花源裏,這怎麽可能。
她這樣想着,從手邊抽出厚厚一沓稿紙,上面寫滿了字。
這是溫見甯不久前才寫完的短篇系列小說。
當初和鍾荟逃到香.港安定下來後,溫見甯就一直想把北平淪陷時的事寫下來,但當時苦于沒有思路,後來到了學校後,一再拖來拖去,居然拖到不久前才寫完初稿。她打算等收到齊先生那邊的修改意見後,再考慮投出去。
至于投哪裏,她早就想好了,上海淪陷,齊先生那邊多有不便,這等文章不宜再交由她代爲投遞,頂多隻能讓齊先生幫忙修改。她待過的幾個地方裏,隻有如今的香.港還是一片樂土。鍾荟的父親就在香.港.大.公報任職,把稿子往那邊投,她完全可以放心。
可即便有相熟的長輩照顧,若是自己寫的東西上不了台面,溫見甯也不好意思把稿子交過去,所以她鉚足了勁想把稿子改好了再寄走。
手上的這一組系列短篇,她給它起名爲《永定橋》,這一來是文中的地名,二來則取自山河永定之意。故事的主人公文慧,是外地去北平備考的女中學生,租住在一間住了十幾個人的四合院裏。四合院幾乎是一個小社會,其他十幾名租客身份、性情各異,囊括了北平中下層小人物的縮影。
這些短篇多數是從文慧的視角出發,使她作爲一個旁觀者,目睹了七七事變爆發、北平淪陷前後這些普通人的悲歡離合。隻有最後少數幾篇是借他人之口叙述,交待了文慧逃出北平後的一些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文慧這個主要角色就是她和鍾荟兩人的合體,她的所見所聞和她們在那段日子的經曆也大多一緻,不過部分地方略有修飾罷了。
溫見甯看着看着手稿,不知不覺又在上面塗塗改改起來。
等她修改了一陣累了,正打算放下筆時,腦海中突然靈光一現。
巧了,這不是有現成的題材可以寫嗎。
靈感來了,擋都擋不住,溫見甯立即抓起筆奮筆疾書起來。
……
幾天後,話劇社的成員再集體碰頭時,就輪到溫見甯和另外幾個同學交“作業”了。
沈靜芷雖然并不是多嚴苛的人,但她本身在同學們心中威信重,又天生一張冷臉,看着就不大親切,有些慣會耍懶的同學對上這位學姐更是又敬又怕,尤其當時和溫見甯一樣被點名的幾個同學,你捅.我我捅.你,互相使眼色,都想磨蹭到最後一個。
溫見甯想了想,索性上前打了頭陣。
她不知道的是,即便她不第一個上前,沈靜芷也正準備讓她先來。這會看她主動過來了,沈靜芷看着不動聲色,心裏還是滿意的。她接過溫見甯遞來的稿子,才低頭看了一眼題目,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既在北平待過,也應當知道宛平城内不設鍾樓。”
溫見甯寫的這個故事名爲《宛平鍾聲》,誠如她所言,宛平城内的确是不設鍾樓的。不過她隻說:“知道的,隻是覺得合适,就起了這個題目,您先繼續看吧。”
沈靜芷這才接着看了下去。
溫見甯并沒有延續淪陷後的北平這個題材,這次的劇本裏她寫了另外一座孤城宛平。
當初溫見甯和鍾荟在北平時,整天靠着小報和茶館的道聽途說來确定宛平的戰況,再有先前寫《永定橋》的經驗打底,至少寫出個劇本的框架來還是沒問題的。
宛平自古以來是京師南面的門戶,盧溝橋事變爆發前後,更是中日雙方激戰的中心,而近在咫尺的宛平城居民便成了第一批日軍入侵的受害者。
劇情一開始出場的是宛平城一位年老的打更人,他在七七事變當晚聽到了第一聲槍響,起初還疑心是自己聽錯了,發現是城外在打槍後,他連忙通知宛平城裏的幾戶有交情的人家。
打更人年邁又無子女,平時多靠這些人家接濟才能勉強糊口。這幾戶人家裏,有兒子就在二十九軍當兵的,有剛從日本留學回來的,甚至還有寺廟裏的僧人。面對即将到來的戰争,這些人家的反應也各不相同。可在殘酷的戰争以及沒有人性的侵略者面前,所有的僥幸和逃避,最終還是化成了對侵略者的滿腔仇恨。
宛平城内的普通民衆終于聯合起來,和前線士兵們決心一同抗日。但敵我相差懸殊,最終宛平城還是被日本人打開了門戶,一通燒殺搶掠後,被炮聲震聾的老打更人在斷壁殘垣中漸漸遠去,最後隻留下一聲聲凄涼悠長的梆子聲。
沈靜芷看了很久,等看完結尾,才緩緩舒了一口氣:“雖說盧溝橋事變這個題材被人寫過許多次了,但寫得還不錯,有參加哪個文學社嗎?”
溫見甯搖搖頭,她暫時還沒那個時間,至少要等下半年适應過來,再考慮這些事。
沈靜芷低頭又翻了翻她的本子:“你這故事,作爲小說改一改足以發表了。不過作爲戲劇來說,有些沖突和爆發力都不夠強烈,人物語言太書面化,有些地方也不符合這次宣傳抗日義演的要求。但本子我還是先留下了,稍後如何還要聽聽同學們的意見。”
她一口氣挑出了許多不如意之處,但看臉上的神情卻又分明是滿意的。
溫見甯自然沒有異議。
過了一會,沈靜芷陸續把上交給她的那些稿子分發下去,在話劇社的同學們中間傳閱,之後不記名投票進行表決。最後投票結果出來,還是定下了溫見甯的故事。
鍾荟知道了筆溫見甯還要興奮,恨不得立即回宿舍告訴其他人這個好消息。溫見甯當然也很高興,可高興歸高興,她當初寫得倉促,隻是打了一個粗胚,還許多需要改動的地方。
沈靜芷等幾個負責人一邊招了幾個筆頭好的同學幫修改劇本,一邊讓表演的同學緊鑼密鼓地開始排練,還有負責宣傳的同學也沒能閑着,這段日子挨家挨戶地發傳單。
仿佛看出之前溫見甯是想來湊人數的,沈靜芷這些日子絕不讓溫見甯閑下來,要麽讓她改劇本,要麽寫宣傳單,但凡能用到她的地方總是要物盡其用。
溫見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裏入了這位沈學姐的眼,可人家指派她幹活并不是沒道理的瞎指揮,更何況其他人一樣在忙,她也不好意思偷懶,隻能跟衆人一同忙碌起來。
很快,七月來臨了。
……
“要我民族不滅,惟有抗戰到底!”
話劇社全體演員手拉手齊聲念完最後一句口号,周圍頓時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她們話劇社這次舉辦的七七事變一周年紀念義演就在南湖岸邊的草地上,此刻周圍已經坐滿了人。這些人有聯大的師生,還有當地的男女老少和士兵,所有人都在熱烈地鼓掌。
溫見甯也跟着一起用力地拍起手來。
去年的這個時候,盧溝橋事變後,她和鍾荟困在孤城裏,雖然爲未來憂心不已,卻無能爲力。而如今,至少她們已經能和同學們一起爲這個在風雨中飄搖的國家而盡一份綿薄之力。
但她想,她能做的或許不僅僅隻有這些。
話劇社的義演結束後,溫見甯和所有同學一樣很快投入了緊張的考試準備中。
聽風樓一樓的女生食堂到了晚上就變成了自習室,點着幾盞煤油燈,在燈下複習。經常是一個宿舍的人占一張大方桌,彼此對坐着複習功課到深夜。就連一直住在校外的陳菡香爲了考試,這幾日也突然回了宿舍,跟衆人一起複習。
直到各科考試都結束後,所有人這才放松下來。
溫見甯也不用每天起早去圖書館占座位了,每天睡到天光大亮才起床,跟鍾荟一起慢悠悠地去街上賣稀飯的地方吃早餐,回來還順便給其他人帶幾份。
不過這種松弛的狀态并沒有持續太久。
從六月底就一直有小道消息在傳,說是被她們當作教學樓的海關大樓要被空軍學校征用,等九月份她們就要遷往昆明,和聯大其他學院會合。
考試過了沒幾日,學校總算下了通知。
鍾荟抱怨道:“好不容易來了這裏安頓下來,才三四個月就又要我們搬走。”
溫見甯和其他人也跟着心有戚戚焉地點頭,長途跋涉的滋味可不好受,更何況她們好不容易剛剛融入了在蒙自的生活,等到了昆明還要再适應一回,也由不得她們抱怨。
趁着成績還沒出來,女同學們東西多,一早就開始收拾行李。
來蒙自幾個月,溫見甯也沒攢下什麽家當,把買來的幾本書和她來時坐火車買的茶葉收起來,就隻有幾件換洗的衣物和一卷鋪蓋了。等她收拾了一通,自覺差不多了,一轉頭看到枕邊用藍色包袱包起來的厚厚書信,這才發現差點把最重要的東西忘了。
她揭開布皮,這裏面裝了她逃出北平後和齊先生往來的所有書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