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母先是愣了一下,很快笑道:“你們是學生,假期過完了當然該回學校好好學習。”
她雖答得含糊,但看樣子并不會強烈反對,鍾荟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三人不再說話,一時之間,飯桌上安靜得隻有筷子磕碰聲。
等到這頓飯眼看吃得快差不多了,鍾荟的媽媽還是沉不住氣,放下筷子,提醒兩個女兒:“媽媽不會做封建的大家長。不過,你們可要想好了,内地如今的條件肯定比不上咱們這裏。我原先是打算過年後幫你們辦理轉學手續,回香港這.邊的大學念書。畢竟離家近,我和你爸爸也好對你們有個照應。内地如今到處都在打仗,不是安心學習的地方。戰時不比平常,條件也要更艱苦。我說這些也沒有别的意思……隻是,你們不如再好好考慮考慮?”
若是她疾言厲色地不允許鍾荟返回内地求學,鍾荟心裏反而會好受些。但母親這樣輕聲細語地征詢她的意見,她反而沒那麽堅定了。之前她一心去北平考大學,結果正好碰上北平陷落,不僅自己身陷險境,還讓父母都爲之擔心。
如今她才回來不久,又要跑出去讓媽媽操心,未免太過任性了。
可鍾荟在内心掙紮了半天,還是小聲道:“媽媽,我還是想去内地看看。”
她說完又有些底氣不足,連忙在桌子下踢了一腳還在專心吃飯的溫見甯,示意她趕緊幫忙一起說話:“見甯,你說是吧,你最想去内地了,我得陪着你。”
溫見甯被她踢了一腳,咽下嘴裏的飯菜後,這才解釋道:“幹媽,我肯定不能在香.港久待的。您也知道我家裏那些事,雖然當初家裏那邊确實登報與我斷絕了關系,但我姑母這個人我了解,她那邊肯定不會輕易善罷甘休,一旦被她發現我的蹤迹,肯定要爲難你們。我留在這裏,隻會給你們帶來麻煩,所以您還是把鍾荟留下吧。”
鍾荟原本聽着前半截還在跟着點頭,等聽到最後才突然傻了眼。
另一邊的溫見甯已經咬着筷子笑了起來。
她回過神來,這才沒好氣道:“見甯,不要開這種玩笑。”
兩個女孩子打打鬧鬧,旁邊鍾荟的母親眼裏雖還有擔憂,卻漸漸舒展了眉頭。
她雖然舍不得女兒再去昆明求學,但也不會真的攔着她去追求理想。
溫見甯她們自知,既已下定了決心要重返内地求學,她們也該收心開始溫習功課。當初她們滞留在北平三四個月,沒來得及跟學校一起轉移,已經落下不少功課,必須盡早趕上進度。不然她們等回了學校,萬一因爲成績不合格,被校方勸說留級或退學就太丢臉了。
不過轉眼之間,新年已至。
這是溫見甯離開半山别墅後在外過的第二個新年。
大年三十的晚上,她和鍾家母女吃過年夜飯後,一同在客廳裏守歲。
到了十二點左右,兩個女孩都困得有點受不住,但客廳裏的琺琅自鳴鍾一敲響,她們頓時又精神起來,跟鍾母讨要壓歲錢。笑過鬧過後,她們這才回到樓上的房間裏歇下。
溫見甯拉起被子正要躺下時,突然回想起去年這個時候在上海,她與孟鹂還有齊先生三人,似乎也是這樣過的年。當時的她沒想到,在過去的這一年裏,她會經曆了這麽多事。在這一年的結尾,她跟鍾荟又逃離了北平,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這裏。
但好在,鍾家不是半山别墅,隻要沒被抓回那裏,她過去的一年多就不算白費功夫。
臨睡着前,溫見甯在心裏對自己說,離開溫家的第二年,她還是過得很好。
……
新年過後不久,溫見甯她們也該啓程去西南了。
這段時日,她們一直留神着學校的消息,聽聞就在她們剛逃出北平前後,日.本人的飛機轟炸了長沙的火車站,炮聲再次摧毀了校園的平靜。長沙臨時大學打算将學校再遷往位于西南的昆明。然而由于昆明地區的校舍不足,她們所在的文學院,則要遷往雲南蒙自。
兩個女孩決定從香.港乘船出發,到越南再乘火車北上,去雲南找學校。
隻可惜她們這次好不容易回來這麽長時間,中間甚至還過了一個新年,鍾荟的父親仍滞留在内地,父女二人終究沒能見上一面。
臨行的那天,鍾母将兩個女兒送到了碼頭。
她對鍾荟殷殷叮囑:“雖說出門在外财不露白,但也不要虧待了自己。若是不夠,盡管發電報來跟家裏要。你自小是被我和你父親嬌慣大的,沒吃多少苦。昆明那邊比不得香港,要學會照顧好自己的衣食起居,記得不要挑食,用心功課。”
鍾荟撒嬌道:“誰說我沒吃過苦,我這回在北平不就吃了好大的苦頭。”
“你那是有人家見甯照顧,若真是把你一個人扔在那,能不能跑出來還是兩說。”
鍾荟的媽媽沒好氣地數落完她,轉過頭來看向見甯,溫柔道:“鍾荟雖比你大幾個月,但看她這個樣子,也實在不像個能做姐姐的人。你們一同去昆明求學,若是她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就代幹媽好好管教她,不必客氣。”
溫見甯點了點頭,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卻換來鍾荟好大一番不樂意。
三人說笑了一會,眼看登船的時刻越來越近了,鍾荟卻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時掃向遠處的人群。溫見甯和鍾母對視一眼,頓時心下了然,不由得笑了起來。
溫見甯打趣道:“你是不是在找某個人?”
當着母親和好友的面,鍾荟的臉紅了紅,否認道:“才沒有,我今天可沒讓他來送。我不喜歡離别,當初他要離開北平時,我也沒送,今天也不用他來。”
溫見甯踮起腳尖向遠處看了看:“是嗎,他好像真的沒來。真是太可惜了,你們好不容易見上一面,等下次再見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鍾荟的手背在身後,偷偷掐了她一把,才故作不在意道:“又不是說我這次離開了就不回來了,西南離香.港近,逢年過節我時常會回來的。”所以也不差這一兩天。
溫見甯按着她的肩膀,把她轉向另一個方向,還指給她看:“那你不如先看看那邊,那是誰?”
鍾荟和她媽媽一同向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發現不遠處的人群中站着一個穿灰色長衫的青年,戴着一副黑框小圓邊眼鏡,提一個行李箱,打扮得就和周圍的乘客沒什麽分别。發現她們正往這邊來看,對方還下意識地想躲。
等意識到自己已經被發現後,蔣旭文才硬着頭皮向她們大步走來。
兩人碰面後,鍾荟埋怨道:“你怎麽跑這裏來了,不是說不讓你送嗎?”
蔣旭文好不容易先跟她這邊解釋完,才讷讷地跟她們打招呼:“伯母好,見甯好。”
鍾荟的母親微笑着颔首,并沒有計較這雙小兒女的一時激動,轉而仔細問起了蔣旭文家裏的情況,弄得蔣旭文和鍾荟很快又緊張起來。
他們三人談話,溫見甯不好插嘴,隻能一個人在旁邊微笑看着。
碼頭上人來人往,有許多人都和他們一樣,有即将遠行的離人,也有來爲他們送别的親友。衆人一邊等待着開船時刻的到來,一邊三三兩兩地湊在一塊閑話。離她最近的也是一家人,父親在嚴肅地說着什麽,母親擡手爲兒子正了正衣領。
一陣寒風吹來,溫見甯别過頭去,也拉了拉脖頸上的圍巾。
她心想,香.港初春的天氣還是有些冷了。
短暫的溫馨過後,在汽笛聲的催促中,分别的時刻終究還是來臨了。
溫見甯她們買的票在頭等艙,有專門的舷梯供她們登船。這樣一來,不僅免去了兩個女孩登船前的奮力擁擠之苦,也讓她們得以多留片刻,直到和親人朋友再三道别後,這才在鍾母和蔣旭文的目光下,提起行李箱登船。
臨上船前,溫見甯仿佛感覺到什麽,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隻這一眼,她頓時愣了神,竟忘了自己正站在舷梯前,直到身後的人不耐煩地出聲催促,前面的鍾荟也疑惑地問道:“見甯?”
她這才回過神,跟着鍾荟一起扶着舷梯上了船。
方才她看到人群中隐約有個影子一晃而過,雖然隻有短短的一瞥,她隻覺對方的身形像是見繡,但再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可能。
應該隻是錯覺而已。
兩人先把行李放進自己的房間裏,才相約一起出來到甲闆上透透氣。
此時正值傍晚,放眼望去,夕陽将碧綠的海面染成了耀眼的金紅。港島在她們身後漸漸縮成一個小點,直至消失不見。
溫見甯雙手抓着欄杆,出神地看着船下洶湧的波濤。
這次倉促返回香.港,對她來說着實算不上一趟讓人愉快的旅程,但那又有什麽關系。隻要離開這裏,那些令她無法理解的人和事,那些糾結、痛苦與茫然,都将随着滾滾波濤被巨大的輪船遠遠地抛在身後。而她現在所需要做的,就是向前方看去。
隻是不知,等四年後結束學業,她們又會是個什麽光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