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沒過多久後,溫見甯躲進小書齋的平靜很快被一張報紙打破了。
幾天後的傍晚,她在一份小報的某個版面上看到一則結婚消息,上面要結婚的男女主人公不是旁人,一位是見宛的男朋友盧嘉駿,另一位則是見宛最讨厭的那位廣東趙姓千金。
看到這則消息後,溫見甯的第一反應就是出了大事了。
當日從她逃出香.港後,曾托鍾荟給見繡她們去過幾封信。
可大約是怨恨她在報紙上寫文章嘲笑溫家人時,把她們捎帶進去了,見繡她們沒再給過回信,漸漸地,溫見甯也不再寫了。所以這一年多以來,她們雙方對彼此的情況都一無所知,仿佛要就這樣斷絕往來。直到此刻,溫見甯才覺出有打聽一下她們消息的必要。
哪怕她們未必領情,但她至少也要知道她們過得好不好。
她想了想,拿着報紙去找鍾荟的媽媽。
鍾家是書香門第,和一些香.港的富商權貴雖有往來,但并不密切,交往更多的還是文化界、教育界的名人。不過饒是如此,她們知道的肯定也比如今的溫見甯多。
她敲響房門時,鍾荟的媽媽正在房間裏疊旗袍。
溫見甯進門後,她一邊教她如何疊好旗袍的領子,一邊問了問溫見甯這段時間住得怎麽樣、吃得如何,雖隻是些瑣碎的小問題,卻讓溫見甯心中一暖。
不過她沒忘了自己來的目的,躊躇片刻,還是拿出報紙問道:“幹媽,您認識的人多,不知道您最近聽說過這位盧先生和趙小姐要結婚的消息了嗎?”
鍾母接過報紙看了看,有些奇怪道:“你認識這兩位嗎?”
溫見甯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的大堂姐和那位盧先生曾經是戀人,我看到了一時好奇,想問一問罷了。不過沒什麽要緊的,那都是從前的事了。”
鍾母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什麽,問道:“有位名叫溫見繡的小姐,是不是也是你的姐姐?”
溫見甯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卻聽她繼續道:“我前些時候聽人說,這位見繡小姐要和嚴家的公子訂婚,看來你這位姐姐喜事将近了。”
溫靜姝在香.港的名聲隻限于虛情假意的社交圈,按理說鍾母怎麽也不可能在意她們的花邊消息,可嚴霆琛的身份就不同了。
畢竟是嚴家的大公子,他訂婚的消息自然值得鍾母稍微記一記。
然而這個消息對于溫見甯來說,無疑是給了她當頭一棒。
直到一個人回了房間後,溫見甯的腦子裏還是亂糟糟的。她不明白,不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半山别墅究竟都發生了什麽。見繡怎麽會突然要跟嚴霆琛訂婚,盧嘉駿怎麽跟廣東的那位趙小姐要結婚了,明明才過去沒多久,怎麽就出了這麽大的變化。
過了好一會,她才漸漸冷靜下來,開始分析其中的情況。
從前見繡就一直對嚴霆琛有意,溫見甯不在香.港後,也沒人從中攔着她,若再有人推波助瀾,她被嚴霆琛騙了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至于見宛,這裏面的情況就更古怪了。若是盧嘉駿跟别家千金訂了婚,溫見甯也許還會以爲他是被見宛一腳踹開了,但他和見宛最痛恨的那位趙家小姐結婚,這其中定然是發生了什麽事。
把兩件事放在一起,她并不擔心後者,畢竟見宛是那種别人讓她不痛快,她就能鬧得天翻地覆的主,肯定不會吃虧。
她唯一擔心的隻有見繡。原先在溫見甯的設想裏,見繡的婚事至少還要再等兩三年,她快大學畢業時才能定下來,可沒想到不過一年多,就發生了這樣大的變化。
溫見甯左思右想,始終沒法放下,找了鍾荟問道:“你能不能幫我個忙,幫我問問我二姐姐,願不願意找個時間跟我見一面,我有些話想要問她。”
鍾荟對溫見甯的這位二姐姐還有印象。
當初溫見甯被軟禁在半山别墅時,曾托她二姐來找鍾荟幫忙,兩人有過短暫的接觸。雖然一共不過交談了幾句話,但鍾荟總覺得見甯那位二姐似乎并不是很喜歡她,對她的态度也頗爲冷淡,她心裏委實不願意再和那人打交道。
可她想到見甯回香港也有一段日子了,肯定也想見到自己的家人。
最後,鍾荟還是二話不說就答應了要幫忙。
然而等第二日傍晚回來,鍾荟爲難道:“見甯,我今日偷偷見了你二姐姐,也問過了她的意思,她說……她不願見你,還說你還是盡快離開香.港爲好,萬一被你姑母的人發現了,反而會連累大家。她還問了我你身上有沒有錢,我說你不缺錢,她就沒再問了。”
盡管溫見甯已有所預料,但真聽到見繡的反應後還是不免失落。
可她勉強打起精神,再次央求道:“能不能再麻煩你,再幫我問一次,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想跟她說。”哪怕見繡那邊對她的成見再深,她也必須見她一面。
鍾荟看着她歎了口氣:“好吧,那我就再試試。”
……
也不知鍾荟使了什麽方法,最終見繡還是答應了和溫見甯見面。
約定好的那日下午,溫見甯提前半個小時來到她們預定好的那間咖啡館,在角落裏的位置坐下。她才來沒多久,就有侍者爲一位年輕的小姐推開了門。
這位年輕的小姐穿着最時興的洋裝,頭發燙了時髦的卷,臉上化了淡妝,格外光彩照人,一進來就自然而然地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不過一年沒見,見繡出落得更勝從前,氣質也愈發成熟。若非溫見甯和她同一個屋檐下住了那麽多年,隻怕也要認不出了。
溫見甯再低頭看看自己,理了一頭比男孩子長不了多少的短發,身上隻借了鍾荟的一件舊棕紅的長旗袍,外面套一件長長的灰藍大衣,邋遢得實在不像是來見客的樣子。
見繡優雅地在她對面坐下:“見甯,我們好久不見了。”
溫見甯輕輕應了聲。
雖然才隻有一年,但于她們而言,确實是恍如隔世一般。
見繡先跟侍應生點了杯咖啡後,細細地打量過她後,才微歎一聲:“你瘦了,氣色也不大好,這一年裏沒少吃苦頭吧。柏青堂兄沒有安頓好你嗎?”
雖然這段時日溫見甯在鍾家已吃得飽穿得暖,氣色已比剛逃出來那會好了許多。但北平那段日子的摧殘還是在她的臉上留下了痕迹,在如今嬌美動人的見繡映襯下,顯得愈發憔悴。但溫見甯也不想提在北平的那些事,轉而問道:“你這一年過得還好?”
見繡矜持地笑了笑:“香.港這裏很太平,我還是老樣子,整日隻是念書、逛街,陪姑母她們一起去人家裏作客、跳舞這些事,也談不上好與不好。”
其實不用她回答,溫見甯看她的樣子,也知道自己這個問題有點多餘。
爲了不讓一會談話的氣氛尴尬,她趕緊先就之前的事道歉:“……之前報紙上的文章,實在是對你們不住。我當時被氣昏了頭,隻想着怎麽讓他們難堪,卻沒想到會連累你和見宛。事後柏青堂兄跟我提起,我才恍然驚醒,這樣會牽連到你們。”
見繡聽後微微驚訝,随即失笑道:“這算什麽事。難道你不在報紙上寫,外人背後裏就不會議論了嗎。不過,這還是我頭一回看你這樣道歉。”
她的語氣這樣輕松,反而讓溫見甯心裏一痛。比起見繡這樣輕描淡寫的态度,她倒甯可見繡因爲這事生了她的氣,至少證明見繡還在乎,至少證明見繡是因爲這些誤會才不願見她的,而非誠心躲着她。
這一來一往幾句話的功夫,侍者已經送上了咖啡。
兩人這才低頭,用銀亮的小勺輕輕攪.弄着各自面前的那杯。
見繡今日手腕上戴了一塊不知什麽牌子的名表,溫見甯看不出來好壞,但仍能看出來這表昂貴。攪.弄咖啡時,她的手表反射着桌角台燈光,有些晃了溫見甯的眼。
溫見甯對咖啡的品味向來極差,根本品嘗不出這種苦澀液體的好處,她隻一會就沒了耐性,直接切入正題:“我聽說,你打算與嚴霆琛訂婚了。”
見繡沉默了一會,才道:“咱們難得見面,可不可以不要提這件事?”
溫見甯盯着她,語氣複雜道:“你覓得良人,即将訂婚。這樣的喜事,不可以提嗎?”
見繡微微冷笑:“于我而言,的确是一樁喜事,但你好像并沒有爲我感到高興。”
這一次換做是溫見甯沉默半晌,才開口慢慢道:“他是什麽樣的人,我跟你提過。即便我沒有提,你自己心裏也應當清楚,爲什麽一定要是他?”
“爲什麽不能是他呢?”
見繡飛快地反問了一句後,才覺出自己有些失态,連忙低頭喝咖啡作掩飾。過了一會,她才又恢複了以往溫柔的語氣:“他年輕又模樣好,家世也好,我又有什麽好不知足的。”
而溫見甯堅持問道:“是姑母和他逼迫你的嗎?”
見繡看着她,微微歎了口氣:“沒有,一切皆是我自願,沒有任何人逼迫。見甯,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所有人都想得這樣壞,你這樣會讓你身邊的人都感到很累。”
她這話讓對面的溫見甯渾身一震,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其實是你對霆琛的誤解太深,他一直都是個很好的人,尤其對你。正因如此,我才相信他這人本性不壞……好了,我知道你不願聽這些,”她說到這停了停,又繼續道,“見甯,我這一生走到這一步,已是很難得了。你若是真的爲了我好,就請不要再對我說那些話。你就做好一個妹妹應該做的事,真誠地祝福你的姐姐,這樣不好嗎?”
溫見甯張了張口,怎麽也說不出别的話來。
她本想說,你還這樣年輕,二十歲不到的年齡,就糊塗地把自己的後半生都交付到一個不可靠的人手裏,這怎麽能算是難得,又怎能讓她閉口不談。可是眼前的見繡這樣懇切地看着她,近乎哀求地看着她,希望她不要多管閑事,她還能再說什麽呢。
看她終于不說話了,見繡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有些試探性地問道:“那……我們訂婚時,你要不要也來看看。你是我最好的妹妹,我希望這種重要的時刻,你也能幫我做個見證。”
“我不去,”溫見甯終于再次開口了,“你也知道,我的身份實在不大方便。”
見繡連忙道:“沒關系的,我與霆琛的訂婚儀式在嚴公館舉行,你若真的想來,我可以想辦法讓你混進來,隻要小心,是不會有人發現的。靜秋堂嫂到時候也會來,哪怕你被發現了,有她在場幫忙說話,姑母她們肯定不敢爲難你。”
溫見甯低頭用銀勺攪着咖啡:“真的不必了。”
她咬字加重,語氣異常堅決。
聽到她再三拒絕,見繡心裏其實是松了口氣的,不過面上還是遲疑道:“這樣真的好嗎?雖然隻是一個訂婚禮,但對我和霆琛來說都有着不一樣的意義。你是我們倆的妹妹,是我們共同的親人,我還是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
“那就祝你們幸福。”
她語速飛快,見繡一時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卻看見對面的溫見甯勉強擠出個笑容:“好了,祝福的話,再說第二遍就沒用了。”
她不想再對見繡說這種違心的話。
見繡怔了怔,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見甯,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這個令雙方都尴尬的話題終于結束後,她們談話的氣氛才漸漸正常起來。
見繡問道:“你回香.港有多久了,這段時間你就一直住在你那位同學的家裏嗎?也沒有和靜秋堂嫂或者别人聯絡?”
溫見甯點了點頭。
若非突然聽聞見繡要訂婚的消息,其實這次回來她誰都沒打算見。畢竟她自己心裏清楚,自己在這塊地界上可并不受人歡迎。
見繡歎了口氣:“你們從前就要好,沒想到你離開這麽久,現在看起來似乎更好了。好了,不過不管怎麽說,那也是别人的家,你一個外人住在那裏,時間久了,即便你那位同學不說什麽,人家父母也會有意見。你可能還不知道吧,靜秋堂嫂最近來港小居。你大可以搬到她那裏去住,也免得再麻煩人家。”
她不知道鍾荟和溫見甯一起北上求學,在淪陷的北平相依爲命的事,溫見甯不想多提,那一部分都被她一語帶過了。
溫見甯知道見繡是出于好意勸她離開鍾家,話聽起來卻莫名讓她有些不舒服。
不過她還是解釋道:“鍾家人待我很好也很親切,而且我認了鍾荟的媽媽作幹媽,也算半個親人了,她們不是外人。”
見繡的笑容微微僵硬,很快又恢複過來:“那真的很好,你又多了個姐妹了。”
“不管怎麽說,靜秋堂嫂你還是要見的。”
溫見甯思忖片刻,也點了點頭。
她當初把王力兄弟他們送走,之後又被困北平,和外界斷了聯系。來香.港這麽久,再不和這位堂嫂打聲招呼,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兩人又陸陸續續談了些瑣碎的事,直至天色将晚,這才一同離開。
見繡看到黃包車夫過來,一招手想讓車夫先把溫見甯送回去,話到嘴邊才想起她那個怪癖,問道:“天色不早了,現在香.港的治安不好,不如你今日就破個例?”
溫見甯搖頭:“一會鍾家的司機會來接我。”
見繡又歎了口氣:“你雖然是借住在别人家裏,但需要用到錢的地方應該也不少。若是沒有錢盡管跟我開口,千萬别委屈了自己。”
溫見甯當然不會張口跟見繡要錢。她就是再落魄,自己好歹還能寫寫文章賺點稿費養活自己,見繡才是真的沒有半點進項,還要看溫靜姝的臉色過活,又哪裏能弄到錢接濟她。
她這樣想着,眼角的餘光瞥到見繡腕上的名表,心裏又是一陣刺痛。
黃包車夫拉起見繡,兩人揮手道别。
溫見甯又等了片刻,鍾家的車很快按照約定來這裏接她。
等回去後,鍾荟問她:“你們今天談得怎麽樣。”
溫見甯歎了口氣:“還好吧。”
鍾荟一看她的模樣就知道兩人肯定是談得不甚愉快,問:“有沒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
溫見甯搖頭,這是她們之間的事,不該把鍾荟也牽扯進來。
當初逃出香.港時,她以爲她和見繡的問題已經徹底解決了。可如今看來,隻是當時離别的情緒沖淡了一切,讓她們無暇去考慮别的。她和見繡都已不是小孩子了,往後還會有更多人、更多事隔在她們中間。誤會或許早晚會解開,但隔閡卻很難再消除了。
溫見甯怅然良久,可最終隻能輕輕一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