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頓稀粥就鹹菜,沒有油水,每天一到下午,鍾荟的肚子就咕噜噜直叫;這段時間她們一直沒再去過理發店,兩人的頭發都留長了些,索性也不去理發店,她們随便搬了個凳子在客廳用一把大剪刀給對方理發。等剪完後,兩人看着彼此狗啃似的發型面面相觑;雖已過了夏天,但三五天身上不洗澡,她總疑心自己身上有股怪味,央求溫見甯說自己想洗個澡,結果被好友數落一頓後,隻好作罷。
這些還隻是一些小苦頭,更讓人難受的還是人。
祈家嫂子陸陸續續地又變着借口問她們糧食的事,都被兩人委婉地回絕了。溫見甯最後一次拒絕時,她終于忍不住變了臉,當場冷笑幾聲,拉着兩個孩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起初溫見甯她們還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但接下來祈家嫂子的作爲引起了鍾荟極大的憤慨。
自北平淪陷後,她們便很少去街上的小飯館裏吃飯,隻能兩個人将就着自己動手。鍾荟不會做飯,偶爾幫忙也隻會幫倒忙,溫見甯索性把做飯的活包攬下來。她們做飯通常不在正三間的屋裏用爐子,而是去廚房的竈台做,到了飯點免不了要跟祈家嫂子碰上。對方時不時撞一下溫見甯,時不時往地上潑點水濺到她鞋面上,過一會站在院子裏指桑罵槐嘲笑溫見甯她們隻會裝闊租個大房子,實際摳門又小氣。
鍾荟有些氣憤:“她怎麽能這樣,就算咱們不分糧給她,以前日.本人還沒進城的時候,你可沒少給他們家孩子零嘴吃。上回半夜來我們這偷吃的,咱們也什麽都沒說把人放回去了,她一個教孩子偷東西的人,居然還對我們甩臉子。”
溫見甯微微歎氣:“那時候祈家也不缺糧食,我送點小零嘴不過是給孩子解解饞。現在可不一樣,大家都是爲了活命,反正你别管她就是了。”
祈家嫂子看她們沒什麽反應,反而愈發趾高氣揚,再也不複從前對她們的尊敬。大約是想着她們總歸不過兩個女學生,北平與外邊的聯系一斷,沒了家裏人撐腰,她們再生氣又能如何。反倒是祈家的男人每回在院子裏看到她們歉意地低下頭,仿佛也爲妻子的行爲感到不好意思。
日子就這樣在兩家的磕磕碰碰地繼續往前。
轉眼到了十月中旬,大約是天氣轉涼的緣故,鍾荟又有些咳嗽的症狀。再加上這段日子整天節食,她又髒又餓又沒力氣,躺在床.上病恹恹地說:“見甯,我好想吃菠蘿包。”
可如今的北平城裏,不要說菠蘿包,即便是尋常的面包都難得。
溫見甯心裏難過,口中卻還要給好友開空頭支票:“你病還沒好全,不能亂吃東西。好好養病,等病好了我們一起離開北平,等去了上海或者香.港,你要多少菠蘿包我都買給你。”
鍾荟當然也知道自己是在異想天開,連忙轉移了話題。
好在鍾荟這次犯咳嗽的毛病隻是虛驚一場,沒兩天鍾荟的咳嗽就止住了。眼看她的身體馬上就要徹底康複,兩人再次開始合計起如何逃出北平的事。溫見甯這邊認識的人大多已經離開北平了,一時指望不上,倒是鍾荟這邊,還有她父親的舊識在京,她們說不定能向他們求助。在鍾荟的仔細回憶下,她終于想起父親交待過的一位友人。
鍾荟父親的這位朋友是清華的一位姓鄭的教授,鍾父離開北平前曾特意請老友多關照孤身在外求學的女兒。
然而等溫見甯拿着地址找上門去的時候,開門的隻有一個十三四歲穿藍布衫的女孩。對方顯然很警惕,哪怕看到溫見甯一副女學生打扮,也不肯讓她進來。
但看到溫見甯态度溫和誠懇,她戒備的神情這才漸漸軟化下來。
原來早在多日前,這位鄭教授突然外出後就再也沒有返回,如今整個人已不知所蹤。如今鄭家沒有長輩,家裏的一切全靠他的長女來打理操持。
溫見甯從門縫中看到這女孩身後還有幾個毛絨絨的小腦袋,知道眼下他們的處境隻怕比她們還要艱難,咬咬牙從口袋裏掏出幾塊大洋遞給她:“錢雖不多,但鄭教授不在,你還要照顧弟弟妹妹,這一點心意請不要推辭。”
那個名叫小蘋的女孩猶豫再三,還是拒絕了她的錢:“我父親離開前把家裏的錢都已經交給我了,讓我好好照顧弟弟妹妹們。”
她這話說得委婉,但溫見甯聽明白了。
隻怕這位鄭教授早已料到,等日.本人攻入北平後他的下場,所以倉促離開。隻是可憐他年幼的兒女們,還要留在這已經淪陷的北平城。
溫見甯隻好把錢收回口袋,勸道:“如果有機會的話,還是想辦法逃出北平吧。”
小蘋隻是搖頭:“弟弟妹妹太小,我們走不了。”
溫見甯跟小蘋他們告别後,回到了四合院,把情況跟鍾荟一說,兩人相對沉默半晌。她才又提起剛聽說的消息:“聽說三校現在已經轉移到了湖南長沙一帶,準備在那邊複課。”
鍾荟不由得出神道:“湖南……那路一定很遠吧,我們要去那邊恐怕會很麻煩。”
“雖然到處都在打仗,路上免不了危險,但若是真能借此機會四處看看,也沒什麽不好的。”
她們所說的前提都是要逃出北平城,先逃出這裏,不過隻是第一步。
兩人又失落了好一會,這才打起精神來繼續想辦法。
接下來的半個月,兩個女孩想方設法地接近北平高校的一些師生,然而就連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爲她們現在的身份着實尴尬。
兩人來北平不過幾個月,除了長輩們交待過的幾位熟人外,在北平再無舊識;雖已考上了北大,但還未入學,再加上北大自遷走後人事管理混亂,身份也很難核實。
再加上如今各校都被日.本人把守,青年師生動辄被抓,讓她們更是提心吊膽。
其他學生被抓走,有師長親友爲之奔走,還尚有脫身的可能。而她們萬一被抓進去,能出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溫見甯她們實在不敢冒這個風險,隻能按捺住焦慮不安的心,日複一日地等待着機會來臨。
等好不容易接近了一些人,她們自稱是已考上北大的學生,卻仍難以取信對方。
早在九月份時,日.本人讓成立了一個所謂的華北學生聯合會,裏面的學生幹事幾乎全是親日派。聯合會的人經常僞裝成愛國學生,騙取一些教授的信任,借機套取參與轉移學生的人員名單。就因爲這些人,已經有不少老師學生都被日.本人抓走了,至今還生死未蔔。餘下的教授們雖還在暗中幫忙想辦法,但已經不敢輕易相信每一個來尋求幫助的學生了。
溫見甯她們也沒有别的辦法,隻有一趟趟地跑,想盡辦法四處求人,一段時間下來,倒也有了些成果。其實到了後來,對方也未必不是完全不相信這兩個女孩,而是被困的師生實在太逗。他們自己學校的學生尚且轉移不過來了,一時也顧不上兩個外校的學生。
好在總歸有人心軟,北平一所大學的負責人終于答應會幫忙一起想辦法。
但是要等,至于等到什麽時候,她們也不清楚,可至少看到了一絲曙光。
就在這等待中,北平淪陷後的第一個冬天,終于來臨了。
……
這是溫見甯她們在北平度過的第一個冬天。
兩人過去常年待香.港,看到下雪起初還興奮了一會,等新鮮感一過,兩人又開始擔憂。北方的冷,據說是能凍死人的。她們院子裏好歹還堆了王力兄弟他們走前買下的煤,至少能度過這個冬天,而這偌大的北平城卻不知有多少人要凍死街頭了。
果然,第一場大雪下了幾天後,她們就斷斷續續地聽外面的人說,今年街頭凍死的窮人要比往年多得多。
清早,溫見甯一出門,就看到認識的一個黃包車夫老馬正靠在牆根下歇腳。
這些年但凡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有個怪癖,就是她從來不坐黃包車。
雖然沒有坐黃包車的習慣,可但凡力所能及,她還是盡力想幫助這些苦命人的。從初春來到北平後,但凡有需要搬重物捎東西的時候,總是要叫就近的車夫。她和氣好說話,也不爲一點小錢斤斤計較,跟其中幾個車夫處得不錯,老馬就是其中之一。
溫見甯總覺得他哪裏長得有點像她舅舅明貴,對他總是格外關照。
隻是她需要幫忙捎送搬運的東西到底不多,拉黃包車的也不能總在這一條胡同附近轉悠,兩人也有段日子沒見,沒想到今天一出門就碰上了。
兩人寒暄了幾句,溫見甯這才知道老馬近來的遭遇。
他們做人力車夫的,風裏來雨裏去,每天累得脫了層皮,也不過勉強糊口。但自從日.本人來了後,幾家車廠接連被迫關閉,這些車夫們的生計無着,日子愈發困苦。老馬運氣還算好的,兜兜轉轉終于在另一家車廠找到了活,這又重新跑了起來。
隻是眼下正是天寒地凍的時候,街上行人寥寥,這會根本沒得生意,隻能在路邊歇會。溫見甯看老馬身上穿着髒得看不出顔色的破襖,破洞處甚至還冒出幾股灰撲撲的絮,穿這樣的衣服窩在這裏,怎麽可能暖和過來呢。
溫見甯猶豫了一下,才開口道:“您要不去我們屋裏坐坐,别凍壞了。”
她到底還隻是個女孩,家裏也隻有另一個女孩,能請一個成年男人去自己住的地方坐坐,已是她能釋放的最大善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