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天雖未亮,但兩人一時都沒了睡意,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驚慌。
最終還是溫見甯定了定心神,解釋道:“應該是城外在演習,動靜大了些。”
她這話倒也不全然是在安慰鍾荟。
一年多以前,南京國民政.府在日方施加的壓力下,被迫承認了東北滿洲國與華北特殊化。自此之後,駐紮在北平附近的日軍愈發猖狂。近半年來,日.本人整天在北平四周晃悠,戰機盤旋在北平城上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始終不見有炸彈落下來。
對于日.本人的下一步行動,民間也是衆說紛纭。一方的說辭和溫柏青當初提醒她的差不多,中日戰争日益迫近,華北的局勢緊張如火藥桶,一觸即發,但也有國人覺得,日.本人一時半會還不敢大舉進犯,隻是在虛張聲勢罷了。
可說歸說,溫見甯來北平的這段日子裏,也有幾次聽過城外傳來零星的槍聲,但從未有一次能讓她這樣心驚肉跳,總感覺會有大事發生。
她讓鍾荟先安心躺着,等天亮了再出門打探情況。
從鍾荟房裏出來,她推開了院門。
天上無星無月,看不到半點亮光。四合院裏的另外兩戶人家都還在睡着,屋裏沒有點燈,放眼望去隻有黑漆漆的一片。不知何時下起了毛毛細雨,空氣陰沉悶熱中散發着股濕黴味,遠處的屋頂傳來三兩聲躁動的貓叫,一切的一切,都讓人沒來由地心慌意亂。
溫見甯站在院門口側耳細聽了一陣,再沒聽到有槍聲響起,這才折身回去躺下。
她心裏不踏實,一整夜翻來覆去地沒睡好,臨近天明時才閉了會眼。等再睜開眼,她隔着窗看到屋外天已微微亮了,她連忙爬起來穿衣服,準備去街上打探消息。
四合院的東廂房住着姓祈的一家五口人,西廂房住着一對年輕的小夫妻。
北方的夏季天亮得很早,等她來到院子時,東廂房的祈家人已經起了。這家上有老下有小,全靠男人外出掙錢,女人則在家操持家務,照顧婆婆和兩個孩子。
祈家嫂子是個三十來歲的年輕婦人,梳個圓髻,穿一身半新不舊的藍布衫,正蹲在地上擇菜,旁邊兩個小的跟着幫忙幹活。大的有十一二歲了,小的隻有六七歲。
溫見甯跟他們打過招呼後,連忙問道:“您昨天夜裏可聽到城外的槍聲?”
祈家嫂子聽了笑道:“這半年日.本人隔三差五就要來這麽一回,也沒見着他們真敢打進城裏來。溫小姐您這還是沒住慣,等再在北平住上半年,您和您那位鍾小姐聽習慣了就好了。”
她是個聰明人,尤其前些日子看到王力、王勇兩兄弟兩個保镖,知道住在正三間那兩個斯斯文文的女學生家世不一般,故而對她們一向很客氣。
溫見甯看她神态輕松,心也稍稍放了下來,跟她道謝後出了大門。
昨夜方下過一場毛毛細雨,地上還是潮的。天上烏雲未散,陰沉沉的仿佛驟雨将至。老人家提着鳥籠在巷口來來回回地溜達,車夫們靠在牆根下等生意,路邊茶館裏的人圍在桌前聊着前清皇室的秘聞,七月的北平城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而悠閑,蟬鳴聲在樹蔭裏飄蕩,哪裏有什麽要打仗的迹象。
溫見甯這才松了口氣,幸好真的是她們杞人憂天了。
她回去把消息告訴鍾荟,鍾荟也松了口氣:“隻要沒打起來就好,真是吓死我了。”
說罷,她隻覺喉嚨發癢,當即劇烈地咳嗽起來。
溫見甯連忙去給她倒水,回來又幫她拍背順氣的,好不容易等鍾荟平靜下來,看着她漲得通紅的臉色,有些擔憂道:“你這次感冒總也不好,我們不如去醫院再好好看看。”
鍾荟呷了口熱水,這才慢慢緩了過來,一聽溫見甯說要送她去醫院,連忙搖頭道:“不過是普通的感冒而已,很快就好了,哪裏用得着去醫院,那裏哪是人待的地方。”
她不願意去,溫見甯也不好再勸,隻能道:“既然這樣,那這幾日.你就不要下床出門了,安心在家裏養病。等你病好了,我們再一起出去。”
接下來一整天,兩人未再出門,躲在房間裏看書休息。
等到了傍晚,溫見甯剛看着鍾荟喝下一碗苦澀的中藥,外面突然有人哐哐哐地拍門。
她把一打開,祈家嫂子就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告訴她們:“溫小姐,鍾小姐,大事不好了,城外、城外真的打起來了!”
祈家嫂子上氣不接下氣地把從街頭聽來的消息一說,溫見甯這才知道自己的預感成真了。
原來,就在昨天夜裏,日方以一名士兵失蹤爲借口,要強行搜查宛平城,卻遭到了守城軍隊的拒絕。日方以此爲由悍然發起攻擊,守軍奮起反抗。
昨天半夜裏槍聲起後沒多久,城裏與宛平方向的通訊一度中斷。所以直到過了這麽久,消息才陸陸續續地傳了進來。如今的宛平城方向炮聲陣陣,雙方正在周邊一帶打得熱火朝天。
這還是兩個女孩平生第一次碰到戰事爆發這種大事,不由得有些慌亂,好半天才鎮定下來。因鍾荟還在病中,溫見甯攔着不讓她出門,她隻能躺在床.上,等溫見甯出去打探消息回來。
等溫見甯出門後,才發現打仗的事已經在北平城内傳開了。
北平的學生組成了救國聯合會,正在街頭募捐物資,明天要自發去慰問前線守軍,街頭巷尾有不少市民自發組隊,要出城去幫軍隊痛擊侵略者。
溫見甯把全身的錢都掏出來捐掉,然後找人仔細打聽了戰況。直到聽到前線守軍幾次對日軍予以痛擊,她才稍稍放心,回了四合院。
等她匆匆一進門,鍾荟就從床.上掙紮着爬起:“仗打得怎麽樣了?”
溫見甯把自己看到的情形都跟她說了,才總結道:“聽說咱們前線的軍隊士氣很高,好幾次都把日軍打了回去。大家都很氣憤,有其他學校的同學們明天還要去慰問。”
鍾荟嗔怪道:“你知道我不是問這些,咱們這算赢了還是輸了。”
溫見甯遲疑道:“昨天夜裏才打起來,還沒到結束的時候,這場仗的結果誰都說不好。”
明眼人都能看出,昨夜盧溝橋發生的事完全是複刻當年東北的九一八事件。她不知道這場仗會持續多久,也并不通曉軍事,但僅憑直覺,她就覺得這次的事恐怕一時難以善了。
她這樣一說,反而讓鍾荟不滿起來:“見甯,你不能長侵略者志氣,滅咱們的威風。”
溫見甯連忙跟她認錯:“是是是,是我說錯了,在我們的地盤上,哪有不勝的道理。日.本人敢來攻打北平,就是在自取滅亡。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被被徹底趕出華北。”
雖知道她說的話未必成真,鍾荟還是滿意地放過了她,仰頭躺在床.上自言自語。
“可恨我不是男孩子,不能一同上前線浴血奮戰。”
溫見甯安慰道:“女子也有巾帼不讓須眉的時候,不比男兒差。不過就算要保家衛國,前提是你先要養好病,還沒到需要讓一個恹恹的病人前去支援作戰的時候。”
鍾荟勉強打起精神來:“我不過是感冒咳嗽兩聲罷了,其實身體沒什麽大礙,不如明天我跟你一起上街看看,總比讓我一個人悶在屋裏提心吊膽好。”
溫見甯提醒她:“隻是看看的話還可以,但你不要頭腦發.熱,跟着學生軍一起走了。鍾叔叔臨走前可是特意關照過我,要好好看住你的。”
鍾荟沒好氣地答道:“我知道分寸的。”
兩人說完,房間終于陷入了長久的寂靜,方才還算輕松的氣氛也漸漸冷卻下來。
過了許久,鍾荟有些茫然的聲音才再次響起:“見甯,你說咱們的軍隊真的能打赢嗎?”
直到現在,她還覺得有些不真實,城外居然真的打仗了。
這不是她在香.港時從書上、報紙上白紙黑字裏看到的戰争,也不是一個個陌生的地名、一組組傷亡數字、一張張行軍的照片,真實的戰争就在離她不遠的城外上演着,而且戰火随時有可能蔓延到近在咫尺的北平城。
這個問題她已問過一次,但溫見甯猶豫片刻,還是如實答道:“我不知道。”
“那你說,這場仗會打到城裏來嗎?”
溫見甯遲疑道:“或許……會吧。”
戰争一旦打響,最終的局面任何人都難以預料。此刻響徹在宛平城上空的戰火,随時都可能波及到這座近在咫尺的古城,到時候她們也不能幸免地被卷入其中。
“那要是日.本人真的進了城……咱們該怎麽辦?”
對于這點,溫見甯在回來的路上已有所設想。
“學校應該會組織學生大批轉移,我們跟着大部隊走。如果沒有組織,咱們就想辦法混在逃難的人裏跑出去,去上海或者其他安全的地方。”
北平城内高校衆多,彙聚了來自全國各地的人才,官方不可能置之不理。一旦戰争爆發,學校早晚會組織師生大批轉移,到時候她們跟着大隊人馬走,逃生的機會也大。即便學校不組織,她們也要想辦法逃出城區,總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
這一次鍾荟停頓了很久,才小聲問道:“要是咱們跑不出去呢。”
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她們兩個普通人逃不掉也不是沒可能的事。
溫見甯雖有遲疑,但還是很快答道:“人固有一死。”
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可若是整個北平城都陷于日.本人之手,真的到了生死與大義抉擇的時刻,溫見甯不覺得她和鍾荟兩個普通人的死亡在家國面前會如何重于泰山,更多的時候,她們這些普通人就像一蓬羽毛,被風用力吹一口就飄飄蕩蕩、身不由己地散了。
但她可以選擇的,是如何死得問心無愧。
鍾荟雖有預料,但還是被她的回答有些吓住了,好半天才輕輕地嗯了一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