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預感來得異常荒誕而強烈,有那麽一瞬間,溫見甯幾乎想要跳下火車,不管不顧地跑回齊先生身邊。她不想去北平考什麽大學了,隻想留在上海這裏和齊先生一起生活。
可最終,她還是冷靜下來,從車窗探出頭來,也拼命朝着齊先生揮手,看着齊先生遠遠地落在節節車廂後,身影逐漸縮成一個小點,直至徹底消失不見。
等她轉回來坐下,這場北上的旅程才算真正開始。
雖然親友師長提前爲她打點好了北平的一切,但溫見甯心裏還是不免感到緊張。畢竟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獨身前往一座陌生的城市。
那裏于她而言是全新的天地,充滿了未知,就如同她身處的列車一般。
溫見甯還是生平第一次坐長途火車,對周邊的一切都很好奇。
她所坐的一等車廂最爲舒适,地上鋪着提花長絨毯,古典歐式的裝潢,不僅有盥洗室、化妝間、吸煙室,甚至還配帶了一個小小的吧台。
二等車廂是四人座,中間隻有一張小桌,條件比一等車廂略差,設施也沒有那樣齊全。
條件最差的還是三等車廂。
過道很狹窄,人又擁擠,有人想在中間打地鋪坐下來,不過沒多久就被人踩了起來。空氣流通很差,不打開窗的時候人身上的汗臭味、頭油味、煙草味等混雜在一起,臭烘烘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乘客更是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還有小販挑了筐子賣鴨梨的、賣糖糕的,吆喝着穿來走去。扒手混雜在密壓壓的人群裏,沒一會就有人大喊丢了東西。
溫見甯過去看的時候,王力、王勇兩人不得不牢牢地護在她左右,以防出什麽意外。
令他們松口氣的是,這位小姐似乎隻是好奇而已,很快就不再來這邊了,也免去了他們跟着一起挨擠受罪。
這年頭的火車都開得很慢,從北平到上海的鐵路并非直達,中間還要轉渡輪至天津,再換乘列車。一連奔波了幾天幾夜後,溫見甯等人終于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北平。
……
一進入北平,溫見甯就明顯感覺出了不同。
街頭很少有上海那種現代化的摩天大樓,更多是低矮的胡同民居和古老的建築,每一塊磚石似乎都在訴說着一段古老的曆史。初春的天氣寒意刺骨,幹冷的風中夾雜着塵土,路邊的老柳樹綠蒙蒙的。街上的行人穿着臃腫的灰棉布襖,低着頭揣着袖筒走過。
王力他們雇了輛驢車,把行李放在上面,載着溫見甯晃晃悠悠地穿過長街,來到他們預先爲她租的房子。
溫見甯的新居是一座四合院坐北朝南的正三間,分别作爲客廳、卧房和書房。東西兩邊的廂房裏住着兩戶人家,都是老實本分的人家。另外還有耳房、雜物房等,裏面已經收拾出來,作爲王力兩兄弟住的地方。院裏窗下種着一株老石榴樹,枝幹蒼虬,雖還未長出新嫩的綠葉,但據說每年都能結出不少紅彤彤的石榴。
王力他們一次性爲溫見甯墊付了大半年的房租,可以讓她住很長一段時間。
溫見甯一邊忙着複習功課,一邊适應着全新的環境。
直至四月底的一日,她收到了鍾荟的電報,他們很快也要來北平了。
從接到這封電報後,溫見甯就每天數着上面的日子。
差不多十天後,鍾荟一行人終于抵達了北平。
火車站裏,王力、王勇兩人幫忙拿了個大牌子,寫了字挂在胸口尋人。溫見甯還在四下搜尋熟悉的身影,突然聽見鍾荟的大喊聲:“見甯,我們在這裏!”
一轉頭,她就看見向她飛奔而來的鍾荟。
兩個好友向着對方跑過去,一到跟前,就抱在了一又跳又笑。
好不容易等激動的情緒平複下來,溫見甯才看到身後跟着的蔣旭文和一個眼熟的中年人。這中年人正是鍾荟的父親,當初溫見甯從半山别墅逃跑時還曾見過他一面。
她連忙叫道:“鍾叔叔,您好。”
鍾父微笑着對她颔首示意。
兩人早在去年就已見過面,雙方對彼此的印象都頗佳。
三人許久不見,湊在一塊叽叽喳喳地說個不停。
當然,話最多的還屬鍾荟。
當初溫見甯走後,見繡她們沒有暴露,所以鍾荟這邊始終平安無事。原本她還做好了準備,萬一溫靜姝敢讓人來鬧,她還要發動學校裏的同學們一起去聲讨這個老巫婆。不過事後很久,溫靜姝也沒有找上門來,她反而是從别人那裏又聽說了一些溫家的事。
說到這裏,鍾荟突然闆起臉來:“我真是看錯你了,我把你當朋友,你卻連這麽要緊的事都不告訴我,還看我的笑話。”
溫見甯先是一愣,很快反應過來,鍾荟指的應該是她就是白茅那件事。
隻是之前通信時鍾荟并沒跟她再提過這件事,她也沒放在心上。這會鍾荟說起來,溫見甯才覺出不好意思來,連忙和她道歉。盡管事出有因,但她把這件事瞞了好友那麽久,甚至在鍾荟在她面前提起白茅時還裝作什麽都不知道,本身就有不對的地方。
鍾荟連忙擺手:“好了,我是跟你開玩笑的。我隻是怎麽也沒想到,你竟然就是那個白茅,算一算時間,原來你那麽早就是大作家了,我居然還讓你去投學校的刊物。”
溫見甯一臉窘迫地擺手:“你可别笑話我了,我如今可算是出了惡名。好了,咱們不說這個,我請你們吃飯,爲你和叔叔接風洗塵。”
……
說是要接風洗塵,事實上隻有他們三個湊在一處。
鍾荟的父親看出他們在有他這個長輩在場的時候放不開,索性找了個要去拜訪舊友的借口,自己先離開了,留他們這些小輩自行玩鬧。
雖然嘴上說着這怎麽能行,但鍾父一離開後,三人都松了口氣。一轉頭,兩個初來乍到的就高高興興地跟着溫見甯這個來了已經有一段日子的人下館子去了。
溫見甯帶他們去了一家自己常去的小館子,點了幾個店裏的拿手菜。
飯菜還未上桌,好友三人隻能先喝着茶水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突然門口處傳來一陣騷動。
他們還尚未明白發生了什麽,隻見一群黑褂黑褲的人旋風般沖了進來,把其中一桌一個商人模樣的胖食客給按在了地上,緊接着又是一陣急促高亢的喝罵聲與慘呼聲,讓旁邊聽着的人整個心都揪了起來。沒過一會,在聞訊趕來的掌櫃的再三懇求下,這群人終于抓着人浩浩蕩蕩的走了。
被這個中途的插曲這麽一攪和,任憑是誰都要沒了吃飯的心思。
鍾荟冷冷道:“日.本人都已經打到城根底下了,他們還有心思抓人。”
她的聲音不高,卻也不低,但還是被旁邊桌的人聽到了,紛紛用異樣的目光朝她看來。
蔣旭文連忙壓低了聲音提醒她:“别這樣大聲。”
鍾荟雖然向來心直口快慣了,但也知曉輕重,她們如今身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比不得在香.港時,低下頭沉默着喝茶了。
過了一會等旁邊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溫見甯才在旁邊給她低聲解釋。
方才那群人實際是來抓走.私的。
這兩年整個華北走.私成風,據說其中還有日.本人參與。從去年起,南京方面就嚴令北平及周邊各城嚴查走.私,一旦抓到了這些人,就嚴懲不貸。
溫見甯比他們早抵達幾個月,已經見慣了這些事。
鍾荟聽了表情雖有緩和,仍是皺眉不止:“上面這些人早不禁晚不禁,眼看不知什麽時候就要打起來了,還這樣當衆抓人。”
蔣旭文在旁邊歎氣:“别說是這些走.私的人了,隻怕連普通人被他們胡亂抓去的也不少。”
溫見甯看着他們搖頭:“抓得最多的還是咱們這樣的學生,有些抓進去又放出來,放出來又抓進去。能出來的還算好的,更多的就一直關着,父母想盡了辦法求門路都沒用,就一直關在監牢裏。”
鍾荟被她的話吓住了,憋了半天才說了一句:“這日子,究竟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她的感歎,其實也正是時下絕大多數國人的心聲。
自前清的鴉.片戰争以來,天朝國門大開,任由周圍環伺的豺狼虎豹趁虛而入。七十餘年來,無數有識之士爲了救亡圖存四處奔走,青年學子走上街頭,然而一代代的變法,一代代的流血,卻始終不見國泰民安的那一日。然而即便是這樣,眼下也是爲數不多的太平日子。日.本人已經兵臨北平城下,當初在東北的慘劇随時可能重演。
話說到這裏,三人的情緒都難免低落起來。
鍾荟最先振作起來:“我們這次千裏迢迢來到北平,不正是爲了尋一個答案的嘛。我相信隻要我們這些人萬衆一心,雖爲蚍蜉,也可撼樹。”
溫見甯低聲道:“但若想僅僅隻靠普通民衆是不行的。”
鍾荟沒明白她的意思,立即反駁道:“肉食者鄙,不足與謀。”
蔣旭文連忙打圓場:“國家危難,所以才是我輩青年力挽狂瀾之時。好了好了菜來了,兩位女士,飯桌之上莫談國事,我們還是快吃飯吧。”
恰巧飯菜接連被送上桌,她們這才不再談論這些,一邊吃飯一邊閑聊起來。
……
鍾父原先是打算爲女兒賃一間公寓讓她住下,但鍾荟不想離好友太遠,再加上這房子也足夠寬敞,索性又在溫見甯原本的卧房裏添了張床,中間隻作了簡單的隔斷。
兩人本就親密無間,這下幾乎同吃同住,感情更勝往昔。
至于同來的蔣旭文,四合院實在沒他住的地方,他也隻能就近在周圍找了一間四合院,租下了一處廂房。
鍾荟他們到來後,溫見甯終于不再是整日一個人待在屋裏悶頭學習了。
好友三人偶爾去王府井大街上逛逛,淘淘舊書,下下館子,或者随着絡繹不絕的遊客一道去妙峰山上進香。更多的時候,他們還是一起去北平各大高校的課堂上旁聽。
如今最爲出名的學校又屬北大、清華和燕大這三所。一些出名的教授的課最收歡迎,每次講課時教室裏人滿爲患,他們不得不跟人群擠在過道上聽課。
北大位于城區,清華大學與燕京大學位于北平西郊,離繁華熱鬧的城區很遠。但兩所學校教育經費充足,校園内部的建設十分優越。
三所學校中,又以北大的條件最差。這裏的宿舍還是前清時期留下的舊房子,雖然曆史底蘊是夠深厚了,但裏面冬冷夏熱,隻有住進去的人才知道個中滋味。直到三年前,北大才有了第一棟可以供應熱水的宿舍樓,爲此還在學校内引起了一番轟動。
在北大參觀時,鍾荟中途肚子突然不舒服,去了一趟公廁,等再出來後扶着一棵百年老樹幹嘔了半天,才心有餘悸道:“你們不要怪我不仗義,我可是打定主意了以後要考清華或者燕大的,若是你們打算考這裏,你們自己住好了。”
溫見甯直接扭頭笑問蔣旭文:“那你想考哪一所學校呢?”
蔣旭文也笑道:“我想,無論我能考上哪一所都行。不過,我這不是還沒考上嘛。”
鍾荟當然聽得出這兩個人是在揶揄自己,隻假裝沒聽到。
“北大條件雖差,但也它的好處,”溫見甯看了看四周,忍着笑湊到鍾荟身邊小聲道:“我聽人說,北大的老師上課不會拿着花名冊點名,隻要你肯參加考試就行。而且宵禁也很寬松,若是跟朋友出去談戀愛、看電影晚歸,舍監也不會管得很嚴的。”
鍾荟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你說的也有道理,既然宿舍條件差,我們可以在外面住嘛。”
等她們參觀一天回去,卻得知了鍾父要先行返回香.港的消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