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的北風裹着雪花,從咖啡館的玻璃窗前掠過。
灰沉沉的天宇下,對面百貨公司的招牌顔色仍然鮮豔而招搖。或許是因爲已臨近年關,街上的行人并沒有因爲嚴寒的天氣而減少,車輛反而比往常還多了。
孟鹂跟她的牌搭子們一早先去了百貨公司,把溫見甯寄放在這就近的咖啡館裏。等她跟她的小姐妹逛完街了,再和司機一起來接她。
溫見甯低頭翻閱着報紙,心情有些沉重。
正如齊先生當日所說,她與溫家針鋒相對的做法固然解了一時的氣,但更多的看客們隻覺她這個人忘恩負義,不顧長輩恩情。雖不想把這些外人的想法放在心上,但她畢竟也隻是個普通人,做不到超然物外。
白茅這個筆名,顯然是不能再用了。
不過,對于一個有志于文學之路的人來說,筆名上的是非糾.纏還不算什麽,最關鍵的,還要看作品。
溫見甯将報紙放在旁邊,低頭沉思。
來上海的這段時日,起初她隻零零散散地發表了幾篇散文,并沒有急于動筆寫點什麽。當時她是想再觀望一段時間,看清如今的文藝風向再下筆。但到後來,她又提筆接着寫長篇通俗小說,一來爲了養活自己,二來爲了多賺點錢,盡早把錢還給齊先生。
上海近來時興的通俗小說雖和前些年流行的樣式不太一樣,但情趣卻大同小異,頂多不過是把故事背景搬到了跑馬廳、電影院這些時髦地方,套上新式人物的殼子,塗上一層靡麗的油彩,而這些生活對她來說是再熟悉不過,寫起來自然得心應手。
雖然寫得流利,但這些小說的文學價值并不高。
反而整個《望族》系列裏的中短篇小說,雖然不過是她一時洩憤之作,但抛開那些外在因素不談,這竟是這些年除了《海上繁花》外她寫的最像樣的作品。
她正在出神,旁邊突然坐過來一個圓臉的青年學生,不招自來地在她對面坐下,熱情地問她:“同學,你是哪個學校的?”
溫見甯訝然擡頭,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最近休學,暫時不念書了。”
對方理解地點點頭。
這年月讀書畢竟是件奢侈的事,說不定家裏出了什麽變故,就可能中斷學業了。不過他還是堅持問道:“同學,你在學校的時候聽說過蟻社嗎?”
跟他同來的穿藍上衣黑裙子的女學生連忙從懷中抽出一張宣傳單遞給溫見甯,溫見甯也連忙雙手接過,低頭一看就明白這兩個學生是做什麽的了。
這兩人給她的是一張愛國傳單,他們所提到的蟻社是去年成立的一個社團,主要成員包括學生和一些知識分子、青年工人,裏面甚至還有不少上海文協的成員。
溫見甯語氣前所未有地柔和道:“很抱歉,我原先是在香港念書的,不是上海本地人,過段時間可能就要去北平念書,可能沒法加入你們的社團,也幫不了你們什麽。”
兩個學生臉上露出遺憾的神色。
不過他們很快就恢複過來。女生主動握了握溫見甯的手道:“打擾你了同學,不過你日後去了北平,也一定要記得爲國家盡一份力。”
她留着齊耳短發,同樣是一張圓臉,看着比溫見甯還要稚氣。盡管她說話的神态格外嚴肅認真,但配合她的年齡來看實在有些滑稽。
溫見甯先是點點頭,随後看看四周,壓低了聲音對他們道:“不過,你們就這樣在咖啡館裏拉成員,實在太危險了。萬一被有心人舉報就不好了。”
男生笑道:“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們社團可是有很多人的,真要出了什麽事,也會有學長學姐營救我們。而且我們在這裏觀察你也很久了,你的樣子一看就是個學生,又是女生,應該還不至于做出那樣的事,所以才來碰碰運氣。”
不過很可惜,誠如溫見甯所說的,她在上海停留的時間太短,實在不适合參與進來。
“不多說了同學,我們先走了,希望以後還能見到你。”
兩個學生隻跟溫見甯閑談了片刻,就起身離開。
她坐在座位上,透過玻璃窗看到那兩個學生才走到街上,對面突然來了一夥租界巡警,頓時緊張地站了起來。好在那兩人反應也很快,一見勢頭不對,當即拔腿就跑。
正巧電車在附近停靠,上面下來一大波人。他們趁機混入人群中,往另一邊跑去,揮舞着警棍的巡捕們也連忙去追,可被人潮所阻,
直至看不清那群人的蹤影,溫見甯才坐了下來。
但願那兩個學生能逃脫追捕。
這個小插曲過去後,溫見甯繼續坐在桌前寫寫畫畫,直到傍晚,孟鹂她們才逛得盡興了,喊她回家去。溫見甯抱着筆記一低頭上了車,卻沒有注意到不遠處一輛别克小汽車内的視線。
若是她注意到,說不定就能認出,那汽車後座上的青年赫然是許久不見的馮翊。
他這回專門從美國返回上海,準備和家人一起度過新年。
馮翊方才無意往窗外看了一眼,就看到不遠處停了一輛黑色福特小汽車,有個短發的女孩子,和旁邊的中年女人說笑着上了車,她的眉目依稀讓他覺得有些眼熟。
他眉頭微皺,正想看個清楚,對方的汽車卻已經緩緩開動,向着相反的方向開走。
姐姐馮苓從旁邊湊過來,也往車窗外看:“你在看什麽,竟看得這樣專注?”
馮翊這才回過神來:“沒什麽,看錯了人而已。”
“你多年不回上海,沒想到還有記得的熟人,”馮苓笑道,“是女孩子嗎?你如今年齡也不小了,這次回來一定要跟我好好去舞會上認識些年輕的女孩子。”
馮翊的臉上露出無奈之色,知道自己這個姐姐又要張羅這些沒用的事了。
姐弟二人閑談間,他們的汽車也重新啓動,與原先那輛汽車越隔越遠,直至消失在街角。
……
轉眼之間,春節這一天終于到了。
法租界的這棟洋房裏,也和無數個普通人家一樣也忙碌起來。
溫柏青要在溫家和廖家兩邊來回,無暇陪她們一起度過新年。在征求孟鹂同意的前提下,溫見甯把齊先生請了過來,跟她們在洋房裏一起度過除夕夜。
齊先生早年和她的丈夫離婚,後來又跟家裏人決裂,這些年來也是孤身一個人在滬漂泊。以往每逢新春佳節,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對着空屋子。
她們三個人湊在一起,竟是度過了一個難得熱鬧的新年。
等到了午夜,西洋自鳴鍾敲了十二下,原本還昏昏欲睡的溫見甯在鍾聲中清醒過來,笑容燦爛地對她們說了聲“新年快樂”,兩個做長輩的也笑吟吟地取出紅包分給她。
若是平常日子,溫見甯肯定不會收下。
但新年這樣特殊的時刻,她才不會推開每個孩子都應得的壓歲錢。
溫見甯收了紅包回到樓上的房間裏,壓.在枕頭下,睡得安安穩穩。就在她還沉浸在難得的好夢中時,新的一年,悄然來臨了。
……
年後不久,齊先生不顧她們的勸阻,還是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
時間轉眼就到了三月份,溫見甯也該啓程前往北平了。
孟鹂雖有心再多留她住上幾個月,但溫見甯一提要早早去大學周邊溫習功課的事,她也不好阻攔了。再加上她去那邊适應北方的水土還要一段時日,确實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溫柏青離開上海前,早已安排好了送溫見甯去北平的人。跟她同行的是一對兄弟,是溫柏青專門爲她從身邊抽調的人手,大的叫王力,小的叫王勇,都是沉穩可靠的人,這幾個月來幾乎寸步不離地在溫見甯身邊保護,早已跟她混熟了。
臨行當日,齊先生也來送别。
司機開車把她們一行人送到火車站,孟鹂先行回去了。
她知道她們師生情深,自己不過是個外人,留在這裏反而妨礙她們說話。反正她已經把人送到了這裏,後面還有王力、王勇兩個人護送,當即識趣地先回去了。
等她一回到法租界的那棟洋房裏,一個女傭就捏着厚厚的牛皮紙信封迎了上來:“夫人,這是在見甯小姐的房間中發現的。”
孟鹂原以爲是溫見甯不小心落下的,沒有放在心上。
正打算走開時,她突然想到,那丫頭也不像個丢三落四的人,這信封指不定是她特意留下的,這才從女傭手裏接過。拆開一看,裏面除了一封信外,還有數張面額不等的鈔票,甚至還有幾個銀元從中掉落,叮當滾了一地。
孟鹂沒看那些錢,而是打開了信紙。信寫得簡短,是溫見甯一貫的風格,裏面無非是諸如感謝孟鹂這段時日的照顧這一類的客套話,此外就是關于這筆錢的事。她倒沒說什麽,隻是說這筆錢是還給她大堂兄的,讓孟鹂代爲轉交。
孟鹂看着這信封,眼神慢慢變得複雜,最終還是歎了口氣。
這孩子。
……
孟鹂走後,站台上仍然人來人往,人聲鼎沸。
溫見甯看着齊先生,眼眶微微紅了。
她自幼無父無母,後來又被帶到溫家,隻能在齊先生這個老師身上才能汲取到一些家人般的溫情與關懷。盡管她真正在齊先生身邊住的日子不過幾個月,可她在真的要離開上海時,卻隻覺滿心都是舍不得。
齊先生笑話她:“雖是要出遠門,不過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可不準學人家哭哭啼啼的。”
原本溫見甯确實有點想哭,但被齊先生這樣一說,也隻好窘迫地收了淚。
齊先生看她情緒穩定下來,這才絮絮叨叨說了些她這次北上的注意事項,叮囑她要多穿衣服,要好好學習,看時間似乎不太夠了,才強迫自己停下。
“到了北平那邊去若是不适應,”齊先生頓了一下,“就多忍耐一些,安心學習。”
她本想說若是溫見甯不習慣,可以回上海來。但話到了嘴邊,還是改了口。稚鳥再怎麽眷戀舊巢,也總要有展翅高飛的一天。她不能因爲自己一時的心軟,而耽誤了見甯的前程。
溫見甯點了點頭,忍住再度泛上來的淚意。
眼看火車要開動了,齊先生連忙催促溫見甯上車。
王力、王勇兩人幫忙提着行李在前,擠開人潮。溫見甯很快找到自己的車廂座位,靠着車窗看到了不遠處站台上的齊先生。
齊先生正在下面沖她揮手,溫見甯也拼命沖她揮手。
汽笛長鳴三聲,列車終于轟隆隆開動了。
站台上人頭攢動,黑壓壓地向着列車的方向湧來。
溫見甯隔着玻璃看到,齊先生和站台上的許多人一樣,一邊跑一邊揮手,卻追不上速度越來越快的列車,離她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這已不是溫見甯第一次和齊先生告别了,但她卻是頭一次莫名生出這樣強烈的預感——
這恐怕是她此生最後一次見到齊先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