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前一後下了車,溫見甯跟在陳鴻望的身後,在公園裏的一張長椅上一同坐下。
雖然坐在一處,但溫見甯卻跟他刻意保持了距離,背脊也挺得筆直。
溫見甯有些不明白陳鴻望的用意。
這不是她第一次對這人的行爲感到困惑。
還在香港時,她以爲這人不計較她的行事态度,是爲了展示紳士風度;對她施以援手,是另有所圖。雖然在她逃離半山别墅前,這人還并沒有做什麽,也不過是因爲還沒來得及下手罷了。今天他趁機把她帶走,也無非是想把她關在上海的某處房産裏,做他的第幾房姨太太,可把她帶到這裏又是怎麽回事呢。
她琢磨不透,又擔心另一邊的齊先生,躊躇再三後還是開了口,難得帶了一點懇求的語氣:“無論你想做什麽,都請你不要傷害我的老師,她跟我還有溫家的事無關。”
對方隻是悠然道:“如果我是三小姐,就不會在一個心懷叵測的人面前再三強調你那位老師的重要性。”
溫見甯立即緊緊地閉上了嘴,眼神卻有些憤怒。
陳鴻望看她的反應,這才又笑了:“三小姐請放心,我無意對你的老師做什麽。不過是讓手下的人去告知那位女先生一聲,我會陪三小姐出來散散心,稍後會親自送你回去而已。”
溫見甯還是不開口,銳利的目光仿佛要将他整個人刺透。
陳鴻望挑眉:“怎麽說方才我也是幫三小姐解了圍,三小姐又何必這樣咄咄逼人。”
溫見甯低下頭來,抿了抿唇角。
她當然知道自己一直以來的态度有多差。
但她沒有别的辦法,她很清楚自己一無所有,除了渾身的刺能紮一紮人外,在面對真正的危險時,根本沒有自保之力。可在對方的面前,她覺得渾身的刺仿佛紮了個空,非但沒讓對方與她拉開距離,甚至連沒給他造成半分困擾。
她低垂着頭默不作聲的樣子,落入陳鴻望的眼裏,讓他的嘴角微微上揚。
兩人靜靜地坐了沒多久,陳鴻望的一個黑衣手下過來:“老闆,您要的東西買來了。”
他擡手接過油紙袋,轉手又給溫見甯:“嘗嘗看。”
溫見甯頓了幾秒鍾才接過,嗅到裏面的甜香,不由得困惑道:“奶油栗子蛋糕?”
她擡頭看了陳鴻望一眼,最終還是默默低下頭吃了起來。
從前在香港時,溫見甯也吃過這種奶油栗子蛋糕,但從沒嘗到過烤得這樣好的。雪白的奶油濃郁香甜,裏頭的栗子粉也磨得那樣軟糯細膩,幾乎到了入口即化的地步。這香甜的氣息讓她整個人在不知不覺慢慢放松下來,心情也漸漸平靜了不少。
陳鴻望一邊看她低頭小口小口地吃着蛋糕,一邊笑道:“我想三小姐哪怕看着再老成,但歸根結底是個女孩子,應該會喜歡這些的,看起來三小姐果然很喜歡。”
溫見甯聽後卻慢慢地睜大了一雙杏核眼,下意識問道:“我看起來很老嗎?”
她說完後有些懊惱自己居然問出這樣的問題,又低下頭一言不發地吃蛋糕了。
好在陳鴻望并沒有接下這個令人尴尬的話頭,兩人靜靜地坐在長椅上,一人專心緻志地低頭吃東西,另一個人在頗有耐心地等待着她填飽肚子。
由于預想到等吃完後又會出現兩人相對無言的尴尬局面,溫見甯一再放慢了進食的速度。但她吃得再慢,這一份小小的栗子蛋糕最終還是被吃完了。
她捧着空的紙袋,正低着頭打算等對方開口時,視線内突然多了一塊雪白的手帕。
溫見甯猶豫了片刻,還是低頭接了過來,别過頭去輕輕擦去了嘴角的奶油漬。等估計臉上差不多應該擦幹淨了,這才将手帕攥在手心裏,轉頭對陳鴻望道:“謝謝您的手帕,之後等我洗幹淨了,會托人還給您的。”盡管溫見甯還是不願意再和這個人有多餘的接觸,但把自己用髒了的手帕直接還給别人這種沒禮貌的行爲,她還是做不到的。
陳鴻望的目光含笑:“隻可惜如今已入秋,你們女孩不适合吃太多涼的。不然我可以讓人去海格路意大利總會買一份核桃椰子泥雪糕,或是跑馬廳的奶泡冰激淩,這些在上海灘都是出了名的美味,你一定會喜歡。”
溫見甯拒絕道:“陳老闆不必這樣費心,我不喜歡吃甜食。”
話一出口,溫見甯就有些不自然地别開了視線。
她知道自己在撒謊。
從前在香港時,她和見宛她們一樣,也很喜歡吃這些甜食,但總是很克制。
溫靜姝對家裏女孩子的身材要求嚴格,定期會讓她們稱量體重。每重一磅,接下來幾天的食譜都會變成蔬菜沙拉。這時常會讓溫見甯想起鄉下養在圈裏的牲口,覺得自己和那些豬羊也沒什麽區别,遲早都是會被放在砧闆上被稱斤論量賣掉的。
陳鴻望卻仿佛已經識破了她這個小小的謊言,對此隻是付之一笑。
或許是因爲甜點的作用,之後溫見甯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
她至少可以确定,短時間内陳鴻望還不會做出什麽危害她安全的事。至于以後,等她和齊先生搬走躲上一陣,或者以後離開上海,想來應該也不會有什麽以後了。
盡管如此,兩人還是沒什麽話,隻是沉默着在公園裏漫步。
當年上海開埠之處,新辟的幾處公園曾在門口挂起了“華人禁止入内”的牌子,引來了無數争議。如今數十年過去,多數公園都已對華人開放,來往的有長袍馬褂的中年人,也有高鼻深目的外國佬。最多的還是青年學生,男男女.女,和他們一樣并肩走着。
偶爾有白俄小販拿了水果過來問,溫見甯隻搖搖頭,繼續向前。
兩人誰都不說話,看起來就像一對難得能共同度過這樣安靜時光的朋友。但究竟如何,恐怕隻有當事人自己的心裏清楚。
直到日影西斜,陳鴻望這才讓人将溫見甯又送了回來。
臨别前,他才問道:“三小姐,溫家的人我會暫時替您擋住。但隻怕他們不會這樣善罷甘休的,不知你今後可有什麽打算。”
溫見甯隻搖搖頭,什麽也不肯說。
她從身上那件粗花呢針織外套的口袋裏掏出零錢來,語氣難得放緩了:“今日多謝您的款待,這是今日您請我的甜點錢。我知道這些恐怕還不夠,改日我定會将餘下的錢還給您。”
陳鴻望仍隻是笑:“三小姐既然有心要還給我蛋糕錢,倒不如回頭請我一次。”
溫見甯當然知道這樣一來二去,肯定會沒完沒了,本想開口拒絕,但一看對方并沒有收下錢的架勢,隻能硬着頭皮應承下來:“既然陳老闆這樣說了,若是下次見面,請陳老闆一定給我個機會,讓我來做東。”
兩人定下承諾,也不再多言。
等看着他上車離去,溫見甯這才松了口氣。
她站在路口,遠遠地看着那輛黑色小汽車消失後,這才轉身步履輕快地上了樓。等她回到住的地方時,才發現齊先生今日已早早地回來了。
昏黃的電燈下,齊先生正坐在客廳那張沙發上,卷起了衣袖,一手用棉球蘸了碘酒往上擦。聽到門口傳來的動靜,她下意識一擡頭,額角上的傷口清晰可見。
溫見甯心中一驚,急忙跑過去察看她的傷勢。除了額頭上的傷外,齊先生露出的胳膊上同樣有大片擦傷和淤痕迹,甚至身上還有些不能讓人看到的淤傷,一看就是被人打的。
溫見甯一邊心疼地接過棉簽,幫齊先生上藥,一邊氣憤道:“這是誰幹的!是陳鴻望的人,還是溫家的人做的?我回頭就去找他們!”
她有些懊惱下午居然險些被陳鴻望騙了過去,沒想到他竟然是這種人。
齊先生拉住她,搖了搖頭:“這點小傷不礙事,你可千萬别去。不是那位陳老闆派來的人,今日反倒要多謝他的手下,若不是他們的人站出來幫忙說話,當時隻怕更難收場。”
她身上的傷并非溫見甯以爲的那樣,而是她今日在雜志社時被上門鬧事的人打的。
這幾年由于國内外局勢緊張,内地的進步文學團體一直是當局極力打壓的對象。齊先生所在的這家雜志社今年已有幾次因爲言論受到了牽連,尤其幾位負責時評欄目的編輯更是屢屢被人警告。但沒想到,其他人這次居然也會被牽連進來。
尤其齊先生,雖然隻是一介女流,卻還是在混亂中被那夥人打傷。
這群上門滋事的甚至專門對她下了重手,若非陳鴻望的手下及時出面在其中幫忙說和,隻怕她今日就不隻是擦破皮、多幾道淤傷了。
溫見甯聽完後垂下眼,輕聲問道:“是因爲先生那些書的緣故嗎?”
齊先生看了她一眼:“你不該看的。”
溫見甯低聲解釋:“我沒有翻開仔細看,但先前在香.港時,學校裏的一些同學會談到這些事。”所以她對齊先生翻譯的那些書,并非一無所知。
兩人相對沉默半晌。
溫見甯本以爲齊先生會對她說些什麽,就像學校裏的那些同學一樣,總是急于把身邊的人拉進一個個小團體裏。但齊先生隻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什麽也沒說。
師生二人沒有就這個問題深.入地談論下去。
兩人連夜收拾了一些衣物細軟,第二天趁天還沒亮,便離開了這間公寓。
在齊先生同事的幫助下,她們暫時在另外一處房子裏落腳。齊先生那邊也跟雜志社那邊已經請好了長假,這段時間不再上班,以防被溫家的人再次發現。
她們的新住處仍是在一處弄堂裏,條件雖比不上先前的地方,但勝在周邊地形更爲複雜偏僻,一般人不容易找到這裏來,萬一有異動,她們也好及時脫身。再加上師生二人打定主意深居簡出,果然又安穩了大半個月,也不見有人找上門來,這才漸漸松了口氣。
兩人雖是深居簡出,但偶爾還是不免要出門買些菜肉和點心。齊先生怕溫見甯一個人出門會遇上麻煩,通常是由她出門采購的。
這天她從外頭回來,照常拎了滿兜子的菜,臉上的神色卻不是很好看。
溫見甯在袋子裏翻了翻,找出一把蘆蒿,半袋毛豆,一棵菘菜,卻不見自己想要的東西,不由得疑惑道:“先生,今天的小報呢?”
平常每回無論是她們誰出去買菜,都會随手從外頭買幾份小報,一來方便她們了解一些本地的小道消息,二來報紙也可作墊紙包書之用。
齊先生僵了片刻,不自然道:“方才我出去時,沒看見那些賣報的孩子,所以不曾買到。”
“那群報童平日裏四處走街串巷的,今個怎麽一個人也看不到了,”溫見甯聽了隻覺奇怪,不由得擔憂道,“他們該不會是出了什麽事吧。”
齊先生安慰道:“依我看未必是出了什麽事,那些小家夥今天到這裏賣一陣子,明天到那邊賣一陣子,誰知道什麽時候又回來了。隻差這一兩日的報紙也沒什麽,你暫且委屈些,等明天我出去再打聽打聽便是了。”
溫見甯想想,隻覺齊先生說的也有道理,暫時把這件事抛在了腦後。
齊先生看一時糊弄過去了,這才松了口氣。
然而,她放心得還是太早了。
到了晚間,溫見甯照常在窗子邊看書時,聽到了樓下的打梆子叫賣聲。再仔細一分辨,聽到是叫賣蟹殼黃燒餅的,突然有些饞了。
她頓時書也不看了,就停在那一頁,扭頭看齊先生。
齊先生在旁看了笑:“既然想吃,就下去買些吧。”
溫見甯這才拿了零錢,一陣風一樣跑下去,沒過一會,又抱着一包燒餅跑上樓來,一進門就松手放到桌上:“才剛出鍋的燒餅,可燙手了。我買了許多,一會您也跟我一起吃。”
齊先生還沒來得及答話,又聽她語氣輕快道:“往日飯後總要看會小報打發時間,今日您沒買,我這還有些不習慣。這回可巧,那小販正好從報童那裏拿了今日賣不出去的報紙用來墊燒餅,我跟那小販了幾份,還比平常便宜呢。”
原本齊先生還隻是笑着在聽,聽到小報的事這才又緊張起來。
溫見甯把包了蟹殼黃的紙包打開,騰騰的熱氣和香味在屋裏散開。她拿起旁邊一疊小報,正打算一邊等着燒餅涼了,一邊打發時間,卻聽齊先生道:“先不急看報紙,你最近整日看這些打發消遣,功課有沒有落下?我可要好好考校你。”
齊先生走過去擋在溫見甯的身前,正要裝作不經意地抽走那份小報,卻被她突然擡手壓住報紙的邊沿,怎麽也抽不出。她不由得愕然地看着對面的學生。
溫見甯表情鎮定,仿佛已經洞悉了一切。
她說:“先生,讓我看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