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見甯冒雨一路跑到汽車後側,裏面的人立刻打開車門放她坐進來。
不等她開口,旁邊早已等候多時的鍾荟抽出條雪白的毛巾遞過去:“你先好好擦擦,看你全身都濕透了,時間還早,一會先去我家裏再換件衣服,我們再去碼頭。”
方才在雨中一番狂奔,溫見甯衣衫盡濕,頭發還在哒哒地往下滴水珠。
她接過毛巾,邊擦邊猶豫道:“你這麽晚出來,家裏人要是知道了,肯定會有意見的,我們再這樣去打擾他們不好吧。”
鍾荟直接向前頭開車的司機喊了聲:“爸爸。”
溫見甯一下子緊張起來。
她這才注意到,前面開車的中年男子身穿呢料西裝,戴了副無框圓邊眼鏡,雖然看不到正臉,但對方的衣着氣質顯然不是個普通的司機。
仿佛察覺到她的注視,對方笑道:“你好溫同學,我是鍾荟的父親。”
聽他親口承認身份,溫見甯頓時懵了。
她雖猜到鍾荟的家人可能會知道這件事,但沒想到鍾荟的父親居然會親自前來,頓時有種做壞事被人當場抓包的心虛感,局促不安道:“鍾先生您好,真的很抱歉把您和鍾荟牽扯到我的事情裏來,還給您家帶來這麽多麻煩。”
她讓鍾荟代買船票還隻算小事,關鍵是她還讓鍾荟大半夜的親自來協助她逃亡。
等天一亮,溫靜姝發現她逃出别墅,肯定會大.發雷霆。見繡她們那邊也不知道能撐多久,萬一她們頂不住壓力,交待出鍾荟的存在,隻會給鍾家帶來麻煩。可若是她還有别的選擇,溫見甯也不願把好友牽扯進來。
鍾父笑道:“不必客氣,鍾荟在家時常提起你這個好朋友。能夠幫到你,她很開心。”
鍾荟在一旁小聲跟溫見甯解釋:“其實不是我有意想告訴他們的,隻是我買完船票後一不小心媽媽被發現了,所以就——”
當日見甯的二姐來找她幫忙,她聽後沒有猶豫,立即幫忙買了船票。
可還沒等她跟自家司機商量好如何半夜偷跑出來的事,就被家裏人發現了端倪。最終,鍾荟還是沒能頂住壓力,把事情告訴了父母。好在鍾荟的父母不是那等泥古不化的頑固,問清情況後便答應了讓鍾荟幫忙。
否則,溫見甯非但無法借力逃出香.港,反而會因爲計劃暴.露而被溫靜姝關得更嚴實。
“你不要怪我們大人多管閑事,實在是你們小朋友辦事太不令人放心,”鍾父一邊在前頭開車,一邊調侃女兒,“畢竟我們家鍾荟三天兩頭說要反抗封建家長,離家出走去前線當戰地記者,她媽媽難免要多注意幾分。”
鍾荟不滿地反駁了幾句。
在這對父女的調侃聲中,溫見甯原本緊繃的神經這才逐漸放松下來。
雖然還沒能徹底逃出生天,但至少眼下她已看到了希望。唯一令她有些不放心的是,方才走得太匆忙,她忘了多交待見繡她們幾句,一定要想辦法收拾幹淨首尾,盡可能瞞過溫靜姝的眼。還有梅珊那邊,也不知她會不會事後反悔,告發見繡她們。
她從車窗往外看,夜色還是這樣漆黑。
黑色小汽車沖破重重雨幕的封.鎖,将半山别墅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鍾荟的父親開車先送她們去了一趟鍾家,讓溫見甯換了身幹淨衣服,随後才驅車趕往港口。這一夜過得混亂而匆忙,等她們趕到碼頭時,天已經蒙蒙亮了。
兩個好朋友坐在車裏說了會話,眼看也到了開船的時刻。
鍾荟拉着溫見甯的手,再三囑咐:“到了上海記得給我們傳個消息,如果你的老師靠不住,就去我上海的叔叔家裏,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她擔心好友孤身去了上海沒有合适的地方落腳,在半路上就已經把她叔叔的聯系方式給了溫見甯。
溫見甯點了點頭,拎着手提箱下了車。她逃得匆忙,走時身上除了少數積蓄外幾乎什麽都沒帶。好在鍾家人細心,還特意幫忙準備了行李。
好友二人依依不舍地道别。
溫見甯正扶着舷梯跟随人流一同上船,突然聽見鍾荟又在身後大聲喊:“見甯。”
她回頭,隻看見不遠處的鍾荟沖她奮力揮手:“明年我們在北平見。”
溫見甯莞爾一笑,也對着好友大聲喊道:“好,我們明年北平再見——”
……
鍾荟代買的票在三等客艙,這并非她吝惜船票錢,而是溫見甯事先特意要求過的。
畢竟她一個女孩孤身坐頭等艙過于紮眼,萬一溫靜姝的人事後到碼頭這邊查起來,也很容易被人抓住首尾。坐普通艙雖然也有可能暴露,但至少能讓對方多花費些時間。
普通艙給人的第一感受就是擠,座位上人挨人,過道裏也放滿了行李箱,氣味也不算好聞。隔壁座位的中年婦女抱着孩子吵嚷個不停,溫見甯隻好堵住耳朵,用帽子蓋住頭,老老實實待在艙内,不敢四處走動。
好在這一路上沒出什麽意外,輪船總算抵達了上海港口。
這裏的碼頭一如三年前那般繁華,黃浦江上停滿了大.大小小的外國船隻,其中甚至有大批日.本軍艦。碼頭上人來人往,但這一次并沒有人來接溫見甯。
好在她不是第一次到上海,跟人打聽了路,便一路朝着齊先生的住處找了過去。
等到地方後,溫見甯才發現自己隻知道個大概位置,并不清楚齊先生具體住在哪棟房子裏。她看天色已晚,再走去齊先生工作的那家雜志社找人,兩人指不定會錯開,索性留在弄堂裏,來來回回地走動着等齊先生回來。
白日弄堂裏的人多半出去做工了,除了留在家中的婦女老人,隻有幾個衣上綴着補丁的孩子玩累了打彈子的遊戲,吮着手指,從門後探個腦袋好奇地看着這個陌生的女學生。
直至傍晚時分,暮色四合,在外奔波勞碌了一天的人們紛紛歸來,弄堂裏這才熱鬧起來。
家家戶戶飯菜的香味從頭頂開着的小窗子裏飄出來,推着闆車賣夜點心的小販也四處叫賣,什麽八寶飯、火腿粽子、绉紗小馄饨的香氣鑽進了弄堂裏,讓人隻覺饑腸辘辘。
溫見甯吸了吸鼻子,實在餓得有些受不住。
之前她在船上時怕被人注意到,不敢随意起身走動去餐廳吃飯,但餐車送來的飯又粗陋得讓人難以下咽,以至于她現在還餓着肚子。她正打算去弄堂另一頭找個小販買點吃的墊墊肚子,突然聽到身後傳來齊先生訝然的嗓音:“見甯,你怎麽會在這裏?”
轉頭一看,果真是齊先生。
齊先生今日工作了一天,沒想到回來就看到本應在香.港的學生站在自家樓下,心裏頓時有了數,沒在這個問題上打轉:“好了,有什麽事我們先上樓再說。”
師生二人一前一後地來到樓上,用鑰匙開了門,在客廳的小沙發上坐下。
溫見甯頗爲拘謹地坐在沙發一角,把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和齊先生說了。等說完逃家的過程,她才局促不安地補充道:“先生,我不會在您這裏呆太久的。我手裏還有些錢,等找到住處,我很快就會搬走。”
齊先生雖然是她的老師,但也沒有學生在老師家裏賴着的道理。
溫見甯在來的路上就已經打算好了,最多一兩個月,等她在上海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會搬出去一個人住,再找份工作或者寫稿子養活自己,盡量不給齊先生帶來麻煩。
齊先生卻搖頭不贊同道:“你既然來了上海,就在我這裏住下,不要再說什麽搬出去的話。你一個小女孩,在外獨自一人住也不安全,不如留在這裏跟我做個伴。”
溫見甯再三推辭不過,隻能點頭答應下來。
話說得差不多了,齊先生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你還沒吃過晚飯吧,我先去做飯。”
溫見甯本想同去幫忙,但齊先生不讓她插手,隻能坐在沙發上眼巴巴地等着。
沒過一會,飯菜便擺上了桌。
屋内略顯黯淡的暖黃色電燈下,師生二人相對而坐。
齊先生的廚藝不算好,飯菜隻是勉強可以入口罷了。
溫見甯低着頭隻扒了幾口白飯,不知爲何默默地紅了眼圈。
齊先生看着她搖頭:“怎麽了,就算我的手藝不好,起碼也要給老師一點面子。”
溫見甯連忙用袖子胡亂擦了淚:“我沒事,就是先生的飯做得好吃,我很高興。”她說完大口大口地扒起飯菜來,把腮幫子都撐得鼓鼓的。
齊先生看着她微歎一聲,不再說話。
晚飯後,師生二人開始收拾房間。
齊先生所住的屋子卧室不大,裏面隻有一張床,兩人隻能暫且先湊合過這一晚。
溫見甯把行李箱放在桌上打開,隻見裏面放了幾套嶄新幹淨的衣物,是鍾荟的家人們爲她準備的。她把衣服一件件拿出來放在床.上打算重新疊好,才抽走最上面的一件紡綢襯衫,就看到了放在下面的信封。打開一看,裏面除了信,裏面還夾了一疊整齊的鈔票。
溫見甯隻看了幾行,淚突然又啪嗒啪嗒地掉下來了,暈濕了上頭的字迹。
鍾荟他們還是不放心她,在信中一再囑托她到了上海,有空就去找她的叔叔。因爲怕她身上的錢不夠,還特意把自己攢的零用錢都給了她。
齊先生在一旁靜靜地看着,等她的情緒平複下來,這才催她去沖涼。
雖還是初秋的天氣,但上海的暑氣并未完全褪去。
溫見甯在船上跟一群人擠了幾天,身上的氣味着實不算好聞。再加上下午在弄堂裏等人時也出了汗,黏在後背上令人難受。
她擰開熱水汀的管子,嘩啦嘩啦沖下的流水帶走了身上污垢。浴室内逐漸蒸騰而的白色水汽模糊了溫見甯的視線,也讓她的思緒也爲之放空。
等她再回過神來時,隻覺得臉上熱熱的,摸一把全是水。
洗完澡後,溫見甯回到房間裏。
齊先生最近要翻譯一本國外的著作,晚上還要埋首在書桌前忙碌,溫見甯也不好打擾她,就靜靜地坐在床邊看一本雪萊的詩集。
直到夜深了,齊先生才停下筆道:“睡吧。”
兩人關了燈,同擠一張床。雖然如今的夜裏已經不如夏日那樣悶熱,但兩個人睡在一張床.上還是不免擁擠。溫見甯很小心地蜷起身子,盡量避免挨到旁邊的齊先生身上。她才悄悄支起一條腿,就聽見齊先生說:“沒事,我不熱。”
她這才默默地展開身子,躺在齊先生身邊。
枕巾被褥都是齊先生特意新換的,上面有種好聞的皂角粉味,幹淨而溫暖,讓她的心一點點安定下來。由于接連數日的擔驚受怕,溫見甯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睡一覺了。
不過片刻功夫,她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溫見甯還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在夢裏聞到了早飯的香味。她緩緩睜開眼,看到淺金色的日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正照進房間裏。
溫見甯慢慢從床.上坐起,抱着膝蓋坐在床.上,茫然地打量着四周。
房間的一切陳設都是陌生的,卻讓她有種久違了的熟悉感。
仿佛一夜之間,她又回到了久遠的小時候,每天早上一醒來,就和虎生一起聞着飯味,去竈台前找舅母的日子。
有這麽一瞬間,她想就這樣窩在被子裏,永遠不要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