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天陰沉沉的,仿佛将要下雨。
高大的影樹仿佛要刺破頭頂的烏雲,樹冠上一簇簇火紅的花不如平日晴天時那樣紅得分明,反而有些黯淡,随着風和枝葉晃動着,發出沙沙的響。
見繡站在樹下,仰着頭看了許久,直到有人輕輕拍在她的肩膀上。
轉頭一看,來人正是鍾荟。
鍾荟留着一頭烏黑的齊耳短發,身上跟見繡一樣穿着灰藍色陰丹士林旗袍,右手抱着書本擋在胸前。她五官隻是清秀,雖然沒有尋常女孩的柔美,氣質卻遠要比見繡自信灑脫得多,是那種一看就很容易讓人生出好感的女生。
見繡别開目光問道:“船票和車子你都準備好了嗎?”
旁邊的同學三三兩兩走過,沒有人會特意去留心她們站在這裏說了什麽。
“放心,都準備好了,”鍾荟不無擔憂地詢問好友的狀況,“見甯最近怎麽樣,她還好嗎?”
前段時間見甯突然不來上學,讓她很是擔心。打電話去她家裏,見甯的姑媽隻說她生了傳染病,正在卧床靜養,不宜探視。一開始鍾荟也沒想太多,直到見甯的二姐姐親自過來找她說明了情況,她才知道見甯在家裏的處境居然糟糕到了這種地步。
見繡冷淡道:“你放心,她很好。”
說着她低下頭,從錢包裏取出幾張鈔票遞給她:“這是船票錢和雇車的錢,我代見甯給你。”
鍾荟連忙擺手:“不用不用,這個真沒必要,我和見甯是朋友——”
見繡卻徑直把錢塞到鍾荟手中,不容置疑道:“親姐妹尚且還要明算賬,更何況你們也隻是同學。收下吧,我還另外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鍾荟隻覺得見甯這個二姐姐說話口氣怪怪的,讓人莫名不舒服。
但她也隻能先接過錢:“你說。”
見繡微微一笑:“等那天晚上,你接到見甯後,想辦法勸勸她,讓她不要離開香港,再給她找個安全的住處暫時住下。”
鍾荟不解道:“爲什麽,見甯的意思不是要離開香港嗎?”
“離開,”見繡微微側頭看向鍾荟,仿佛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耐着性子跟她解釋,“見甯她不過一個女孩子,離了家能去哪裏。她不過跟家裏人鬧了點矛盾,一時想不開,咱們就陪她玩這一次,等回頭兩邊的氣都消了,她自然還是要回家的。你是她的好朋友,我想她應當會聽你的話。”
她說話的語調雖柔柔的,不知爲何卻帶着些許嘲弄的意味。
鍾荟遲疑道:“可你是見甯的姐姐,如果你勸不動她,那我大概也……”
“可你們不是好朋友嗎!”見繡陡然拔高聲音,不由分說地打斷了她的話,“你們每天都一起上課走路,她隻把你當成朋友,你說的話怎麽可能沒用!”
鍾荟被吓得倒退幾步,不知道自己是哪裏惹到了對方。
見繡這才察覺出自己的失态,試圖牽起嘴角緩和氣氛。但她臉上的神情實在僵硬,最後隻能自嘲一笑:“你不妨再好好考慮一下,反正你幫我,也是在幫她。”
她話音方落,身後卻傳來熟悉而倨傲的聲音。
“我勸你也好好考慮一下,最好不要攔着她離開香港。”
見繡猛地轉過身來,發現溫見宛竟然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的樹下。
她雙手抱肩,昂首而立,臉上面無表情地盯着見繡,也不知道方才的話被她聽去了多少。
見繡頓時緊張起來,卻又聽見宛用她一貫嘲諷的語氣,冷冷地說:“你可能還不知道吧,姑母她們已經打算把她送給那個姓錢的老頭子,讓她去廣東做人家的第八房小妾。”
見繡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怎麽可能?”
旁邊的鍾荟和她也是一樣的反應。
她雖然不知道她們口中姓錢的老頭子是誰,但把見甯送給旁人去做妾,她還是能明白的。這都什麽年代了,溫家這些人到底在想什麽。
“怎麽不可能,”溫見宛冷笑,“你沒發現,這次事後梅珊居然對那個鄉下丫頭都不管不問了嗎?以前她可是最熱心不過了,這次卻懶得過問,你就不覺得奇怪?我特意去問了她身邊的丫頭,她跟咱們姑母早就商量過了,既然這鄉下丫頭養不熟,還不如早早把她送走。你若是不信,大可自己去求證。”
見繡心神俱震,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原本,她的打算正如同剛才和鍾荟說的那樣,想辦法先穩住見甯,讓她留在香港,以後再慢慢修複和姑母她們的關系。可若是和見宛說的那樣,姑母她們打定了主意要把見甯送人,那她、那她這樣煞費苦心,豈不是在害了見甯。
旁邊的鍾荟最先反應過來。
她雖然對溫家的許多事都一知半解,但也察覺出溫家姐妹幾個關系怪異,一時還無法确定見宛的來意,便主動問道:“先等一下,我能不能問問。你是打算幫見甯逃出家裏的嗎?”
“幫她?”溫見宛仍是冷笑。
“我才不想願意幫她,隻是更不想看到某些人得意罷了。”
……
深夜,半山别墅。
窗外傳來隐隐的雷聲,仿佛要下雨了。
見瑜睜着眼躺在床.上,看着頭頂漆黑的夜。
她自小害怕打雷,尤其是雷雨天的晚上,她向來睡不着。年幼時身邊尚且還有奶娘給她唱着淮城本地的小曲哄她入睡,後來她年齡大了,奶娘也回了淮城。再之後的雷雨夜裏,見瑜常常是一個人躺在床.上睜眼到天明。
露台外的悶雷聲滾滾,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在這雷聲中,又隐隐夾雜着一點奇怪的聲音,像是人的指甲正在輕刮着門闆,令人毛骨悚然。
見瑜慢慢從床.上坐了起來,側頭聽着。
與她房間僅有一牆之隔的走廊上,所有的房門都緊閉着。盡頭的窗子沒有關緊,被風徹底吹開,狂風卷着白紗窗簾,窗外一道閃電劃過了黑沉沉的夜空,雪亮的電光照得四下通明。原本空無一人的長長走廊裏,赫然映出了交錯的人影。
人影停在其中一個房間門口,耐心等待了片刻。
很快,黑暗中傳來門把手扭動時細微的咔嗒聲,又歸于寂靜。
……
見繡鑽進溫見甯的房間後,便坐在床邊一言不發。
溫見甯發現她臉色有些不對,連忙問道:“你怎麽了?”
見繡搖搖頭:“沒事。”
她不想說,溫見甯也沒有追問,轉而問道:“鍾荟那邊怎麽說?”
見繡回過神來,低聲道:“船票她已經買好了,先放在她那邊,等到了那天夜裏,她會讓家裏的車在下面山坡上等你。一接到你,就立即去碼頭準備登船。”
溫見甯點了點頭,既然鍾荟那邊安排好了,就隻剩下她們這邊了。
見繡擡起眼,幾乎不敢與她的目光對視:“見甯,還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說。”
溫見甯看着她。
見繡嘴唇顫動了片刻,最終還是下定決心,起身走到門邊,打開房門:“還有一個人,你可能需要見一見。”
“咔嗒”一聲,房門再次應聲而開。
在溫見甯漸漸變化的臉色中,同樣身穿睡衣的溫見宛昂着頭走了進來。
雖說溫見甯對見宛的突然加入心存疑慮,但逃跑的事已被她知悉,不讓她參與進來反而會更糟糕。不過不得不說,有了見宛的幫忙,逃出别墅的可能性大大提高了了。
她不知從哪裏學來的,先是從一個同學家裏的診所拿到了安眠藥,打算當晚放在傭人和見瑜她們的杯子裏,又用蠟模偷印了外面大門的鑰匙。這樣一來,她們雖不能說是十成十的把握可以成功離開,但也總比她之前的跳窗逃跑可行得多。
轉眼到了約定逃跑的那天晚上。
從前幾天起,香港一直在下雨,到了這天傍晚更是狂風大作,暴雨如注。
雖然外面下了雨,但溫靜姝她們還是照常出去赴宴,直到深夜才回來。跳了一晚上的舞,兩人都有些疲憊,今晚隻怕會睡得更沉。
窗子外的天仍是漆黑如潑墨,風雨交加,仿佛老天都在幫溫見甯。
午夜十二點過後,溫見甯才先将用床單擰成的繩子從窗口放下,僞裝成她獨自從二樓窗戶逃出的假相。雖然她也不确定這樣是否真的能瞞過溫靜姝她們的耳目。但至少要做個樣子,免得她們直接懷疑到見繡她們身上。
才放出繩子,她就聽到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房門輕輕打開,前面赫然站着身穿睡裙的見繡,以及,她身旁的見宛。
溫見甯的視線落在見宛的身上,皺起了眉頭。
見宛在旁邊冷笑:“怎麽,還是不肯信我。我要是想和姑母告發你,隻怕這會你早就被送到廣東了,根本不用等到現在。”
“那就别廢話,”溫見甯打斷了她,“再這樣說下去,遲早把人招來。”
見宛本想冷哼一聲,但最終隻是硬生生别過頭去。
黑暗的走廊空曠無人,女孩們猶如夜間的幽靈從中穿過,拉着手悄無聲息地從樓梯上走下。在過去近十年的時間裏,她們從未有一刻這般親密無間過。就連向來驕縱的見宛都放下往日的所有成見、舊怨,隻爲策劃這一次叛逃。
走在最右邊的見宛尤爲緊張。
她想起許多年前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第一次坐來香港的船。有一天夜裏,她曾帶着見繡、見瑜她們,趁大人睡着偷溜出房間,穿過艙内狹長的走廊,去舞廳看熱鬧。當年的她們也是同樣地小心而緊張,生怕被大人發現。
可那時的她們若是被大人抓個現行,頂多不過罵幾句。但今日若是被姑母撞見她們的行爲,隻怕她們所有人都沒有好果子吃。
她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居然會冒這麽大的風險來幫着這個鄉下丫頭。
不過既然幫都幫了,她斷然沒有後悔退縮的道理。
見宛的眼神漸漸堅定起來,在這别墅裏,總得有個能逃出去的人。
一來到别墅外,溫度驟然下降,三個女孩不約而同打了個冷顫。
見宛她們身上都隻穿了件單薄的舊睡裙,溫見甯雖穿了長褲,但很快褲管也被雨絲濕透,緊緊貼在小腿上。狂風夾雜着雨絲從四面八方吹來,饒是打開了傘也不能擋住。
她們摸黑沿着長廊穿過花園,走下台階,來到雕花黑漆的鐵門前。
見宛拿出已準備好的鑰匙打開門,随後關上。
風雨聲遮住了門開關的聲音,也掩去了她們的蹤迹。
她們邁着小碎步從高高的台階上走下,準備沿着馬路再走一段距離,把溫見甯送到前面的山坡下,等着鍾荟家的車來。
然而才走出沒多遠,女孩們的腳步不約而同地頓住了。
前方不遠處的樹下站了一個人,她肩上披了純黑色的貂皮大氅,裏面穿着鮮紅的旗袍,容姿身段仿佛還是當年将溫見甯從明水鎮帶走時的模樣。
等她緩緩轉過臉來,看向衆人時,女孩們隻覺如墜冰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