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的路上,溫見甯總覺得今日右眼皮一直在跳,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但她一時又實在想不起究竟還有什麽事,是她遺漏的。手稿和書信雖然她還沒來得及轉移,但藏的地方很隐蔽,應該不會這麽快會被人發覺。
她強迫自己定住心神,不要自亂了陣腳。
然而一進客廳,她的預感就被證實了。
溫靜姝面無表情地坐在沙發中央,見宛她們坐在旁邊,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臉色。
溫見甯一看這三堂會審的架勢,知道肯定是又出了什麽事。
梅珊也看出來不對了,連忙給她使個眼色:“有什麽事,咱們先坐下好好說說。”
溫見甯沒有聽梅珊的話馬上坐下,而是下意識地先掃了一眼,看見溫靜姝身前的漆金矮幾上放了一個牛皮紙袋,看着竟有幾分眼熟。
還沒等她細想,溫靜姝突然抓起桌上的牛皮紙袋劈頭蓋臉地向溫見甯砸去。
砰地一聲,溫見甯站在原地紋絲未動,任由牛皮紙袋重重地砸在臉上。由于封口已被拆開,這會再被人重重地扔出去,紙袋裏的試卷猶如雪片紛紛揚揚落了下來,伴随着嘩啦聲落在溫見甯頭上、肩上,滑落在地上。
客廳裏鴉雀無聲。
溫見甯閉了閉眼,她已經知道那紙袋裏放的是什麽了。
接下來的一切仿佛像一場噩夢。
溫見甯隻覺自己被人肆意拉扯着,但她全然不想反抗,任由自己被人推來搡去。哪怕尖尖的指甲劃得她的臉生疼,她的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起初她的耳朵裏分明還能聽到溫靜姝的罵聲,但這罵聲也漸漸地遠去了,她隻能感覺到渾身的血液猶如海底的熔岩,不受控制地上湧、沸騰,最後又被蒸幹成虛無。
最後,她被人踉踉跄跄地拖着上了樓。
隻聽砰地一聲巨響後,門闆重重地在眼前合上,她隻聽見一句:“把她給我關起來!”
……
溫見甯被軟禁了。
不允許她出門,不允許她上學,更不允許她與外界溝通。
房間的門偶爾可以打開,但她的活動範圍僅限于别墅内,連花園都不讓去。
每次她要下樓,都有兩個女傭緊緊跟在她身後,可以讀書看報,但不許寫信,更不讓她使用客廳裏的電話。
整個别墅都被籠罩在陰雲中,就連平日裏愛打鬧的年輕女傭們都不敢高聲說話,每次走過客廳時都斂聲屏氣。在這樣的氛圍下,沒人敢爲溫見甯說話,更沒人敢替她求情,就連梅珊都不敢在溫靜姝的氣頭上去捋虎須。
幽禁的日子,比溫見甯想象得難熬。
起初,她以爲不過是被關在房間裏,沒什麽可怕的。
她照常讀書、溫習功課,但一連幾天,别墅裏仍是沒人敢跟她說一句話,隻有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房間裏,偶爾看着窗外藍藍的天,聽着外頭的聲音。
白天見宛她們去了學校,女傭們在挨個清理房間,走廊上傳來雜亂的走動聲,過一會又徹底歸于寂靜。隻有屋外的鳥雀叽叽喳喳地叫,叫得人心慌。
到了傍晚,所有人都回來了。
見宛她們逛完街回來累了,随手關上房門,留下砰地一聲沉悶的響。樓下的客廳到了深夜裏還是熱鬧得很,嘩啦嘩啦的搓麻将聲清脆極了,一直到後半夜才會歇下。
隔三五天,她們又辦了一場舞會。
留聲機的聲音從樓下傳來,輕柔的音樂如水,緩緩淌進房間裏。溫見甯隻覺得仿佛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甲闆上,随着海波飄蕩。霧氣從海面上浮起,遮住了船外的一切,讓她既看不到來路,也看不清去向。
這種渾渾噩噩的狀況持續到第七天,溫見甯絕食了。
她将房門反鎖,怎麽敲門都不肯打開,傭人隻能将飯菜放在門外。過一會去看,上面分毫未動。如此兩三次,女傭們再次撤回冷掉的飯菜後,這個消息便在别墅裏傳開了。
衆人得知這個消息,沒人感到意外。
以溫見甯這執拗決絕的性子,使出絕食這招不過是早晚的事。
溫靜姝聽說這事後甚至還冷笑一聲:“我還道她有多大的本事,到頭來也不過就這點把戲。她既要做個貞潔烈女,我這個做姑媽的自然要成全她!”
隻是溫靜姝不管她的死活,其他人也不能真能看着溫見甯一個大活人出事。
第一個來打頭陣的是見繡。
溫見甯正用被子蒙着頭躺在床上,門外傳來敲門聲:“見甯,是我。”
見繡頓了頓,又道:“你已經兩天沒吃飯了,再這樣下去可不行,好歹先吃點東西墊墊。”
被子下的人一動也未動。
門外的人沉默片刻,才又道:“即便你不想吃飯,就這樣把我晾在門外,是不是有點不大好。哪怕你再不想承認,名義上我還是你的姐姐。”
溫見甯拉下身上的被子,盯着天花闆出神片刻,這才下了床慢吞吞地去開了房門。
門一打開,見繡已端了飯菜正站在門外。
整整兩天滴水未進的溫見甯光着腳站在地上,臉色蒼白,整個人神情也恹恹的:“我不會吃的,你回去吧。”她的聲音微啞,整個人很明顯的精神狀态不大好。
原本對來見她還有些抵觸的見繡一看她這個樣子,鼻頭發酸。她吸了一口氣,聲音還是發着抖:“見甯,你怎麽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溫見甯不知如何回答,隻能沉默。
見繡直接把門推開,越過她把手中的食物放在書桌上。
溫見甯看着她的舉動,盡可能語氣平緩道:“你可以出去了。”
見繡看她這個樣子,自然不肯就這樣走了。要是她放下就一走,見甯肯定還是不吃飯,豈不是白來一趟。但她也知道溫見甯脾氣倔,隻能慢慢一步一步來。
她故作輕松地在椅子上坐下:“咱們也好久沒說話了,能和你聊聊嗎。”
溫見甯垂下眼睑,随手關上了房門。
見繡并沒有放松下來,反而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她們其實無話可談。
上次嚴公館的事後,兩人原本就岌岌可危的關系更是雪上加霜。她們确實有段日子沒說話了,甚至在這回事之前還互不搭理對方。
她的目光不知該放在何處,隻能随意地掃了周圍幾眼,還和她們先前日常閑聊時一樣語調輕松道:“好歹也是白天,你怎麽把窗簾也拉上了。”
見繡邊說邊起來拉開了窗簾,日光瞬間穿透了原本暗沉沉的房間。
溫見甯擡起一隻手,擋住刺眼的光線。
見繡已經絮絮叨叨地彎腰開始幫她收拾起屋子來了:“你這兩天也不開門放人進來,房間也沒人收拾,才多久就落了一層灰,也不知你是怎麽忍下來的。”
她左找右找,一時找不到趁手的抹布來,隻好放下手來,卻又瞥到床.上散亂的被子:“你一連待在房間裏幾天也不出去,居然連被子都不疊,你什麽時候變得這樣邋遢了。”她邊說邊走到床邊,打算幫溫見甯疊好被子。
溫見甯眯着眼才适應了光線,看見繡往床那邊去,連忙攔在她身前。
她神色有些不自然地對見繡道:“你出去吧,這不關你的事。”
見繡愣了一下,笑道:“不過是幫你疊個被子罷了,沒什麽大不了的。”她說着又要越過去,卻被溫見甯擡起的手臂擋得死死的。
溫見甯堅持道:“不用了,一會我自己疊就可以了。”
見繡怔怔地看了她片刻,臉上露出受傷的神色:“你真的就這樣讨厭我。”
溫見甯手足無措地站在她身前,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然而她沒料到的是,趁她一時失神之際,見繡竟然猛地撞開了她的肩膀,要去掀那床上的被子要一看究竟。溫見甯趕忙上去搶,兩人拉着被子竟僵持住了。
“放開。”
見繡的力氣不如溫見甯的大,兩人較勁半天,見繡才發現根本扯不過她,隻好使出殺手锏:“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讓人喊姑母她們過來。”
她對溫見甯的性情再熟悉不過,如果說方才還隻是懷疑的話,這下她已能确認,溫見甯确實在房間裏不知搞什麽鬼,而她的秘密,正好就藏在這團被子下。
溫見甯盯着她,這才慢慢松開手,任由見繡一把掀起了被子。
原本的床單不知何時被人撕去了一半,另外一半已經不見了蹤影。見繡又圍着床找了一圈,很快找到了一團布繩,這布繩赫然就是用另半邊床單和其他衣物撕成條後結成的。
見繡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涼氣,:“你、你可真敢……”
她沒想到都這種地步了,溫見甯竟然還想逃。
溫見甯的房間在二樓,隻要用床單結成布繩從窗子放下去就能跳到花園裏。隻要再想辦法翻出牆去,她大可以逃之夭夭,徹底逃離别墅。
被當場抓了個現行的溫見甯在床邊坐下低垂着眼,一聲不吭。
見繡真是被她氣壞了,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道:“你真是瘋了,不,是我瘋了。”
她早該猜到的,見甯雖然性格執拗,但并不愚鈍,她不可能會天真地以爲到用絕食這種方式就能讓溫靜姝改變主意。
見繡扶着額頭,一屁.股坐在床邊上,過了好半天才勉強冷靜下來,一開口還是忍不住帶上了責怪的語氣:“不過就是和姑母低低頭的事,你爲什麽一定要鬧得這樣難看,讓大家都不愉快。萬一今日發現的不是我而是她們,你想如何收場。”
溫見甯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你覺得我再低頭下去,還有什麽用嗎?”
見繡一時語塞。
良久,她才洩氣般問道:“說,你究竟打算怎麽跑。”
溫見甯聽懂了她的意思,過了半晌才低着頭緩緩開口道:“你去學校裏聯系我的朋友鍾荟,讓她幫我買一張從香港往内地的船票,越快越好,去哪裏都可以。離開前一天晚上,讓她想辦法雇輛汽車,來别墅附近接我。”
見繡低頭道:“船票我可以替你買,何必這樣麻煩。”
她是見過那個鍾荟的,平日在學校裏,她沒少見過她們抱着書本并肩談笑。她也知道這個女孩是見甯爲數不多的朋友之一,但她沒想到,見甯和這個鍾荟的關系竟然會這樣要好。這樣的時候,見甯第一時間還能想起她。
溫見甯搖頭:“萬一你的行動被她們發現,就得不償失了。”
她很清楚,自己隻有一次機會逃跑,一旦被溫靜姝她們發現,非但她自己的處境會害不如眼下,甚至可能連累幫她的見繡,而後者是她最不願意看到的。
見繡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好了,你既然決定了要走,那多少也吃點東西,不然怎麽能有力氣跑呢。聽我的話,多少先吃一點。”
溫見甯小心地看了一眼門口,壓低聲音道:“你不必擔心我,我有吃的。”
她隻是嘴上說要絕食,鬧出樣子做給溫靜姝看的,其實從第一天起,她就已經開始攢食物藏在衣櫃裏。畢竟,隻有吃飽了養足體力才能方便她逃脫。
見繡這會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溫見甯顯然是鐵了心要跑,而且一開始就做好了打算,她還能再說什麽。
她隻能低低地說了一句:“但你、但你總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不然還是先跟姑母那邊服個軟,說不定還能……方便你逃跑。”
見繡原本是想說,說不定溫靜姝氣消了,就不會再爲難她,但話到了嘴邊,還是改了口。
溫見甯搖頭:“還不到時候。”
她若是突然就低了頭,反而會讓溫靜姝她們生出疑心。至少還要再等上三五日,讓溫靜姝自以爲把她熬得軟了,到時候再低頭才順理成章。
見繡徹底說不出什麽話來了。
兩人相對無言地坐了半晌,見繡才想到自己進來的時間也不短了,怕被人懷疑,連忙起身端了托盤準備出去。溫見甯把她送到門口,卻見她突然停下腳步,扭過頭來,直直地看着她輕聲道:“方才我可什麽都沒答應你,你把這些都告訴了我,就不怕我轉過頭去跟姑母她們告密?”
溫見甯有點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随後坦然道:“你不會的。”
雖然随着年歲的增長,兩人的想法也越差越大,她有時候并不能理解見繡在想什麽。但溫見甯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以見繡的爲人,絕不會害她。
不過寥寥幾個字,卻不知爲何讓見繡突然鼻頭一酸,苦笑道:“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哪來的這種自信,仿佛你永遠不會看錯人。對嚴霆琛是這樣,對我也是。”
然而不等溫見甯再開口,她匆匆擦了下眼眶,轉身離去低低地說:“但這或許是爲數不多的我能爲你做的事了。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逃出去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