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們進去時,客廳裏仍是燈火通明的,所有人都坐在沙發上,身上換了尋常居家的衣服,顯然是方才被匆匆叫起來換的。
溫靜姝坐在沙發正中,旁邊的見宛她們大氣都不敢出一下。在這等壓抑的氣氛中,陳鴻望一進來,立即有年輕的女傭輕手輕腳地倒茶添水,卻全然敢像平日裏那樣和他調笑幾句。
陳鴻望一點都沒在意溫靜姝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的臉色,和顔悅色道:“我可是把你們三小姐安然無恙地送回來了。天色也不早了,還不趕緊送你們三小姐回樓上休息。”
半山别墅裏向來都是溫靜姝一個人的天下,别墅裏的每一個人都要對她俯首聽命,甚至是梅珊都要看她的臉色。然而陳鴻望這樣吩咐下來,女傭們竟然聽從了他的吩咐。溫靜姝也在一旁冷眼看着,沒有說話。
溫見甯這才意識到,這位陳老闆對半山别墅的影響力,隻怕比她之前想象得還要大。
但是,這樣一個人爲什麽要幫她說話呢。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跟着傭人先上了樓。
等邁過最後一級台階後,溫見甯隐約還能感覺到溫靜姝冷冷的目光仍然刺在她後背上。
回到房間後,溫見甯第一時間先反鎖了門,拉開了窗子。
晚風吹動了兩旁的窗簾,樓下花園裏的蟲鳴聲都傳了進來,但客廳裏的說話聲卻一點也傳不進來。平日裏樓下的留聲機這樣吵,而今天卻這樣靜,靜得讓人心裏隻覺不安。
溫見甯豎着耳朵聽了一會,發現實在什麽都聽不到,隻能放棄。
她熄了燈,盤腿在地上坐了很久,一直到聽到陸續有人上樓,聲音又漸漸消失,再是女傭們關燈的聲音。等一切徹底歸于靜谧後,她才從床與牆壁的夾縫裏摸出一個牛皮信封,拿出裏面的鈔票來,借着月光小心地捏在手裏數了一遍又一遍,漸漸覺得安心了。
她起身活動了一下酸麻的腿,把信封放在枕頭下,躺在床上看向窗口。
窗簾沒有拉上,一眼就能看到一輪圓月挂在靛藍的夜空上,月光皎潔如水,這仿佛是一個再平靜不過的夜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溫見甯看了很久,直到眼皮漸漸沉重,這才懷着沉甸甸的心事睡了過去。
……
清晨第一縷的日光刺痛了薄薄的眼睑,床上蜷着身體熟睡的少女猛然驚醒,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下意識地去摸枕頭下面。
還好,她的錢還在。
溫見甯這才慢慢放松下來,擦去額頭上的冷汗,起身把錢藏好。
她昨晚做了一晚上的噩夢,可具體夢到了什麽卻記不清楚了,隻覺得身體有些發虛,仿佛是噩夢的後遺症。等再下樓時,所有人都在餐桌前用早餐,直到溫見甯坐下來,都沒有一個人擡頭或者停下動作看她一眼,餐廳裏隻有刀叉聲和細細的咀嚼聲。
吃完飯,溫見甯照常去上了學。
等晚上回到别墅,餐廳裏的氣氛仍舊沉悶。
家裏所有人都不敢和溫見甯說話,每當她一出現,衆人間原本還算正常的氣氛立刻變得壓抑起來。沒過兩三次,溫見甯自己也識趣地不再輕易離開房間去。
如此過了三五天後,再沒人提起那天的事,這事竟然就這樣過去了。
溫見甯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仍然保持着警惕與不安。
她不知道當日陳鴻望究竟做了什麽,是怎麽幫了她,更不清楚他們之間是否達成了什麽交易。但她很清楚,這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陳鴻望肯幫她解圍,必然也會有所圖。
但是她又等了幾天,陳鴻望那邊還是沒有任何異動。
溫見甯不知道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能提高了警惕。
很快,她就發現,自己的擔心并不是完全多餘的。
由于别墅的幾個女孩在學校裏各自有社團活動,從幾年前起,除非事先打過招呼外,她們不再統一由司機接送。然而自打上次的事過後,每日上下學,别墅的司機都會在門口專門等着溫見甯,車接車送,盯着她的日常行程。
若說平時上學也就罷了,可等到周末她和往常一樣去書店時,司機竟也寸步不離地等在門外。在這種情況下,溫見甯再想給馮翊寄信或與報社的編輯聯系,已經很難再避開溫靜姝的耳目了。但凡她這邊有風吹草動,都會有人去告訴溫靜姝。
溫見甯心頭沉重。
她莫名有種預感,眼下這種表面平靜的日子,恐怕也維持不了多久。原先計劃中的逃亡,随時都有可能開始,她必須提前做好準備。
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遠在美國的馮翊寫信。
上次馮翊來信後,她至今還不曾回複,倒不是忘了,隻是她對未來的考量還一直猶豫不決。卻不想短短一兩個月的時日,已經發生了這樣多的事,讓她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她心中雖有許多話想寫給這個遠方的朋友,但真落了筆,信上卻隻有寥寥數言。
“馮翊:我已決定聽從你的建議,先留在國内看看。上一封信裏,你曾說你以後也會回到國内。我想,說不定将來的某一日,我們會在國内的某處重逢,但我隻希望這一天暫且不要太快到來。因家中變故,短期之内我這邊恐怕不方便再與你聯絡。接下來的半年裏,請務必不要給我來信。如果我能安定下來,或許會再寫信給你。你的朋友,溫見甯。”
寫完信後,溫見甯放下了筆,莫名有些怅然。
她本來想着再給齊先生和溫柏青那邊再寄封信,但最後還是放下了筆。
——還沒到最糟糕的時候,她不想讓他們早早地爲她擔心。
溫見甯在學校裏把給馮翊的那封信交給了鍾荟,托鍾荟去郵局代她寄出。隻要那封信蓋上郵戳,漂洋過海地送到太平洋另一頭的馮翊手中,這樣她也就能放心了。
這幾年來她和馮翊的書信往來都是私下裏進行的,不要說溫靜姝她們,就是齊先生和溫柏青那邊她都沒有透露過。如今她被溫靜姝在手裏拿捏着,萬一和馮翊的信落在了這位姑母的手裏,她隻怕會給對方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寄出信後,接下來這段日子,溫見甯索性減少了出行。
沒課的時候,她整日安安靜靜地待在樓上的房間裏,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與此同時,她待在學校裏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每天都是最後一個走出教室的,隻爲了能晚一點回到那棟令人窒息的房子裏去。
直到半個月後的一天傍晚,溫見甯照常放學很久之後才回了别墅。
一進客廳,她才發現所有人今天居然都在場。
沙發上還坐了一位陌生的年輕小姐,看上去大約二十多歲,容長臉,膚色白皙,披肩發齊劉海,上面隻别了一枚珍珠發卡,穿一身豆綠軟緞旗袍,氣質婉約靜美。她轉過頭來看到溫見甯,微笑着對她點頭示意。
溫見甯愣了一下,心裏隐約有了猜測。
已經多日沒有給過溫見甯半點好臉色的溫靜姝,這會竟對着她和顔悅色道:“還愣在那裏做什麽,快過來見過你靜秋姐。”
她話音才落,溫見甯就看到了一身便裝的溫柏青從樓上走了下來。
果真如溫見甯所料,這位年輕小姐正是與溫柏青有婚約的那位廖家小姐,閨名靜秋,年齡比溫柏青小幾歲。她今年剛從國内某所知名大學畢業,如今正在廣州一家雜志社做編輯。
二人郎才女貌,站在一起頗爲登對。
看廖靜秋眼神含笑、容光煥發,還不時和溫柏青互換個眼神的模樣,溫見甯心中大定,知道這兩人應該是已經把先前的問題解決了,才會一起來别墅這邊。
見過人後,溫見甯便安安分分地坐在一旁很少說話,隻看着他們聊天。
廖靜秋出身名門,談吐文雅,态度溫柔謙和,很快就赢得了溫家一衆女人們的好感,就連向來眼高于頂的見宛都主動跟她說了很多話,還跟她請教了一些學業上的問題。
等到了晚飯時,衆人共進晚餐。
飯桌上,作爲未來堂嫂的廖靜秋難免也問起了其他幾個堂妹的學業。
她自然而然地轉頭問溫見甯道:“見甯明年也應當要準備考大學了吧,你有沒有想好,将來要報考哪裏的學校?”
一時之間,衆人的刀叉不約而同地停在了半空中。
溫見甯雖然低着頭,卻也能感覺到所有人的視線。她頓了一頓,才慢慢道:“我自然是要留在香港的,隻是還要看能不能考上港大才是。”
她這樣一說,飯桌上的氣氛頓時緩和下來。
梅珊笑吟吟道:“你成績向來再好不過了,隻要有心,自然是考得上的。”
廖靜秋雖不知方才發生了什麽,但也察覺出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連忙笑着把話題轉開。其他人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打岔。一時之間,飯桌上又是其樂融融。
晚飯過後,衆人又坐在客廳内閑談,直到夜深了才紛紛散去。
隻有溫見甯卻被廖靜秋悄悄約了出去,兩人沿着别墅外的走廊散步。
山上的晝夜溫差大,一入了夜,乳白色的霧氣漸漸浮起,濃得連遠處的藤蘿架子都讓人看得不分明。四周一片靜谧,隻有躲在草叢裏的蟲子切切地低鳴着。
單獨和這位未來堂嫂走在一起,溫見甯難免有些不自在。
當初她寄出信後反複想了很久,總覺得有些後悔。她不該因爲想要偏幫溫柏青,就用那種方式來勸說别人。無論她有心無心,都是把人家架在了火上烤。
然而,當她嗫嚅着和廖靜秋表示歉意後,對方反而笑了。
“這不關你的事,”廖靜秋溫柔地勸她,“總歸還是我自己心裏已經拿定了主意,又豈是你三言兩語就能改變的。不過你的文章确實點醒了我,如今已經是新社會了,我還抱着老古董的偏見,實在不應該。隻是我沒想到,柏青一直跟我提到的妹妹竟然會是這樣一位才女,還恰巧是我喜歡的作家。”
當初她收到溫柏青轉交給她的信,看完那篇小說後,就已經差不多猜到了事實,隻是溫柏青那邊什麽也沒跟她透露。方才她終于聽到溫見甯親口承認,這才确定了眼前纖弱文靜的小姑娘,正是近來名聲鵲起的作家白茅。
溫見甯被她誇得不好意思,窘迫得連連擺手。
兩人繼續邊走邊聊,談起了國内的文學,不一會話又轉到日本乃至歐美文學,越談越投機。眼看夜色越來越深,兩人也該回去了,廖靜秋這才突然想起了什麽。
“還有一件事想問問你,”廖靜秋雙手合十作請求狀,“你知道我如今是做編輯的,看了好的文章不忍看它埋沒在我手裏。若是你不介意,我想把你寫給我的那篇文章代投給《羊城文藝》,你看可好?”
《羊城文藝》正是廖靜秋所在雜志社邊寫的刊物。
溫見甯當然不會介意這點小事。
兩人又聊了一會,才一同回到了樓上。
在别墅裏住了兩三日後,溫柏青和廖靜秋終于要動身返回内地了。
溫柏青有公務在身,這次還是好不容易抽出來兩天假回來一趟,過段日子就要到前線去。這次回來是特意帶着未婚妻來見見家裏人的。
他和廖靜秋的婚期定在了明年三月,到時會先在淮城那邊舉行一場中式婚禮,先給足溫家面子,随後再在廣州舉辦一場西式婚禮。
臨行時,溫家的女人們難得一同出動,去碼頭爲他們送别。
到了碼頭,溫靜姝拉着廖靜秋的手說了許久的話話,一副頗爲不舍的模樣,見宛她們也同樣如此。人多的時候,溫見甯從來不會主動湊上去說話,隻靜靜地站在一旁聽着。
廖靜秋好不容易應付了完了她們,突然想起什麽,轉頭笑盈盈地對溫見甯說:“見甯,瞧我險些忘了一件事。從前不知道你這個大作家的聯系方式也就罷了,如今知道了,廣州和香港離得也不算遠,你若是有了好的文章,可要多關照一下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