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繁花》的成功發表,把溫見甯這段時間以來的陰霾一掃而空。
就連晚上回半山别墅時,她的腳步都爲之輕快了不少。
更讓人驚喜的是,前腳才到家,齊先生的信就被傭人送上樓來。
因爲已經知道了結果,溫見甯很從容地拆了信封。
果然,齊先生在信裏告訴她,《海上繁花》在那家國内出名的雜志上已經發表了,讀者的反響很熱烈。除了夾了一些讀者寄來的信後,齊先生還附寄了一些從報紙上剪下來的評論。
這些評論有好也有壞,其中甚至不乏一些言辭激烈的批評,把這篇小說批評得一無是處。
溫見甯把這些剪報都認認真真在筆記本上一一貼好,留待日後時常翻看。
除了這些,齊先生還告訴她,已有書商跟她聯系,欲等《海上繁花》連載結束後将其出成單行本,并和她商量版稅的事。
齊先生在信中說,這年頭的版稅一向很高,書局給知名作家的版稅通常百分之十起步,更高的甚至能達到三成。溫見甯這次雖然因《海上繁花》在内地嶄露頭角,但在國内還隻算是個文壇新秀,不過書商這邊還算有誠意,給出了百分之七的版稅。溫見甯對這些不算很懂,再加上她人在香港,和上海那邊來回溝通也不方便,索性提筆在信中告訴齊先生,全權委托齊先生幫忙處理。
然而還沒等她高興多久,突然有人敲門。
傭人來通知她,說是太太們要帶她們出去應酬,讓溫見甯早早換了衣服好出去。
等關上門後,溫見甯才背靠門闆慢慢地滑了下去,坐在冰冷的地闆上出神。
人隻要低過一次頭,腰就會越來越彎下去。
上一次她的認錯妥協,隻不過是一個開始。
從那回之後,這幾天樓下的宴會,溫靜姝再也容不得她躲在樓上看書了,先是下樓陪客人跳舞,然後是出去和人應酬,再這樣下去,還不知道後面等待她的會是什麽。溫見甯在心裏告訴自己,再忍一忍,隻有一年的時間。等在香港這邊的學業結束,她就想辦法逃出溫家别墅,飛去内地,再也不回來。她勉強打起精神來換了衣服,跟溫靜姝她們一同去赴宴。
然而今天非但她一人提不起興緻,等回來時,見宛也不知爲何鬧起了脾氣,把盧嘉駿關在了别墅門外,還不讓傭人們放他進來。
溫見甯無意間聽到了幾句,才明白是怎麽回事。
見宛本是這幾年香港社交場上獨拔頭籌的人物,年輕的小姐裏向來屬她最能出風頭。但近來有位廣東的趙小姐來這邊後,她便隐隐被壓了一頭。今日見宛在宴會上看到盧嘉駿主動和姓趙的搭讪,自然是氣不打一處來。宴會上她不好當場發作,回來甩了一路的臉色,也不肯聽盧嘉駿的解釋。
溫見甯自然不會多管她的閑事,轉身就上樓了。
隻有見繡一人還留在客廳苦苦勸道:“今天這樣的場合,你未免太不給人家面子。當時你在氣頭上也就罷了,既然都回來了,還鬧成這樣讓下人看笑話。你再這樣使性子,等哪天真的把人氣跑了,到時候你就知道後悔了。”見宛眉毛一揚:“他敢!”她雖然面上絲毫不露怯,但氣勢卻漸漸消了。
見繡的話恰好隐隐戳中了她的心病。
她早已有打算和盧嘉駿訂下婚約,然而這并不意味着她想早早結婚,隻是爲了拿一樁穩當的婚事預先堵住溫家人的嘴,也免得盧嘉駿這個呆子跑了。可盧家的人始終态度暧昧,既不肯點頭,也不說不準,一再拖着。盧嘉駿也是個沒膽氣的,雖然他也想和見宛早日訂婚,卻不敢忤逆了他母親的意思。她今日這樣發作,也不全是因爲那個姓趙的,還有訂婚這事的緣故。
若是盧嘉駿都不站在她這邊,她豈不是——見宛不敢再想下去。旁邊的見繡看出她态度松動,及時勸道:“好了,你既然想通了,就趕緊出去和他說句話。也不是要我們見宛小姐低頭,隻是給那呆子找個台階下罷了。”見宛輕咳一聲,這才施施然地出去找盧嘉駿和解了。
等她出去後,見繡這才上樓敲開了隔壁的房門,對溫見甯微笑道:“見甯,這周末你若是有空,陪我一起去山上寫生吧。”
溫見甯有幾分驚訝。
因爲見宛的緣故,她們兩人其實很少一起單獨出去。但既然見繡難得主動發出邀請,她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溫見甯欣然應允。周末一早,她和見繡一出門,便看見别墅外的台階下,衣冠楚楚的嚴霆琛正倚在黑色的小汽車前,仿佛已經等候多時了。
溫見甯愣了一下,很快回過神來。畢竟她們兩個女孩上山,萬一出了事也沒個可靠的人照應,見繡叫上嚴霆琛也無可厚非,所以她也沒有多想。
三人乘車一同來到郊外,步行上山。
初夏的天已有些燥熱,但一走進山林裏,空氣頓時清幽涼爽起來。
見繡今日是真的很高興,一路上都說笑不停。看她開心,溫見甯也漸漸受到感染,神情也不像平日那麽緊繃,又讓另外兩人暗暗松了口氣。
等到了地方,溫見甯才覺得這一帶有些眼熟。
這裏似乎就是那年社團時她們聯誼來過的山坡。
見繡一個人在一棵大樹下支了畫架,卻連拉帶拽地把溫見甯他們帶去了山坡上笑道:“你們就站在這裏給我當模特,我在那邊畫你們。”她說完對嚴霆琛眨巴了下眼,示意他抓住機會,回頭轉身跑開,把另外兩人留在了原地。
溫見甯原本的笑容漸漸凝固在臉上。她已經看出來了,見繡今日叫她出來,就是爲了要留出機會讓她和嚴霆琛獨處。
一看她神情不對,嚴霆琛心知不好,連忙解釋:“見甯,你先不要這麽緊張,我們沒有别的意思,隻是有些話想和你單獨說。”
溫見甯冷笑:“所以你是什麽意思,你讓見繡找借口把我騙到這裏來,到底想幹什麽?”方才這一路上她還滿心歡喜地以爲今日難得能和見繡一起出來玩,卻沒想到是這兩人聯起手要诓她,把她一個人蒙在鼓裏耍得團團轉。
一想到見繡竟然夥同外人來騙她,溫見甯不由得怒火中燒。但這會見繡人不在眼前,她一腔怒火自然全都沖着嚴霆琛這個罪魁禍首來了。
嚴霆琛話頭一轉,輕聲道:“見甯你還記不記得這裏,當年你曾救過一隻雛鳥,爬到樹上後失足掉了下來,後來還是我把你背下山的。”
溫見甯沒有作聲,隻是冷冷地看他一眼,轉身就走。
嚴霆琛下意識地伸手要攔下她,卻被溫見甯閃身躲過。他在身後道:“見甯,我知道你要拒絕我,但你不妨聽我把話說完,再做決定。”溫見甯腳步一頓,果然停下了。
然而還不等他松口氣,把話一口氣說完,溫見甯先出聲了。
“如果我之前的拒絕不夠明确,那今日大家不妨把話說開,”她甚至懶得轉頭看他一眼,“請嚴先生大可不必在我這裏浪費時間,我對未來的規劃裏從來都沒有你。”
她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嚴霆琛原本想攔住她,卻連她的衣角都沒抓到,隻能無力地垂下手,站在原地苦笑。
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一切都徹底結束了。
遠處的見繡發現情況不對,連忙跑過來攔在溫見甯面前。可攔下了人,對上溫見甯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她才發現自己手足無措地,竟不知該怎麽和她解釋。
溫見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可真聽他的話。”
說罷,她頭一回甩開了見繡的手,一個人下山去了。
等人都走遠了,嚴霆琛才走下來到見繡身旁苦笑道:“抱歉,這次隻怕是我連累你了。”
見繡心裏亂得很,隻能勉強一笑:“是我跟你道歉才對,主意是我出的。我本來隻想讓你們能有機會獨處,沒想到見甯反應竟然會這麽大。”
兩人心裏都是懊惱不已,一時半會都沒心思開口。
也不知過了多久,還是嚴霆琛先道:“我一直在想,是不是當初我和見甯的初遇太過糟糕,才讓她對我的成見如此之深。”
他這番話說得苦澀,聽得見繡心裏也跟着難過起來。但此刻她隻能壓下情緒道:“我們還是快去追見甯吧,她這會賭氣一個人下山,我實在很擔心她。”
兩人沿着來路下山,很快看到了溫見甯的身影。
但他們沒有湊上去,生怕再激怒了她,隻遠遠地跟着。
溫見甯一個人頭也不回地走了一路,他們也就跟了一路。她上了電車,他們就開着車遠遠地跟在後面,一直跟到她回了半山别墅,停在台階下看向她的房間。
這樣的場景,對于見繡而言,并不陌生。
在過去的三年裏,她有許多次看到過這樣的場景,每次見甯進了别墅,身旁的人都會坐在車裏,或者倚在車邊上擡頭看向二樓,神态溫柔而專注。
見繡從未見過這人對别人這樣上心過,也正因爲如此,她才會自作主張。但是,但是見甯她、見甯她這性子,還是太過偏激了。
見繡定了定心神,打開車門,和嚴霆琛道别後進了别墅。
她上了樓,一個人在走廊裏徘徊良久,終于鼓起勇氣敲響了溫見甯的房門。
“笃笃笃——”
裏面傳來溫見甯冷淡的聲音:“進來。”
見繡推門而入,原本坐在書桌前的溫見甯同時轉過身來,雙手抱肩,冷淡地審視着她。
其實她早就聽到了走廊上的踱步聲,但一直忍着沒有出聲,她在等,在等見繡主動敲門,在等見繡主動爲今日的事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
兩個人誰都沒有開口,房間裏死寂無聲。
最終還是見繡實在無法忍受這尴尬的沉默,率先開口道:“見甯,今天的事我可以解釋。”
溫見甯沒有出聲,靜靜地看着她。
見繡低聲說道:“你向來最聰明了,家裏的事你肯定也看得清楚。”
溫家把她們這些女孩送來香港,是想讓她們長大後爲了家族去聯姻,但溫靜姝她們同樣有自己的打算。姑母這些年在她們身上下了這樣大的力氣,定然不會輕易放她們離去。與其将來年齡大了,被溫家或者姑母随便安排個什麽人,還不如她們自己早做打算,和見宛一樣挑個青年才俊,雙方皆大歡喜。
見繡一口氣說了許多,卻仍不見溫見甯有反應,隻能硬着頭皮一個人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想着與其将來到了外頭受苦,不如讓我來幫你掌眼,挑一個知心合意的人。今日是我不好,隻想着能讓你有空和他單獨相處看看,沒有考慮你的想法。但是見甯,你真的應該好好考慮一下,霆琛他對你确實是有幾分真心的。嚴家也是香港有頭有臉的人家,咱們對他也算知根知底,到哪去找這樣合适的人呢。”
她話裏話外的意思,竟是還想替嚴霆琛說合。
然而溫見甯不爲所動。
她的聲音比自己預想得還要平靜,說出的話卻句句帶刺,每個字都要把人刺出血來:“你口口聲聲說是爲了我好,但其實還是爲了你自己。你喜歡嚴霆琛,你覺得他好,就把他塞給我,卻根本沒有考慮過我是怎麽想的。”
陡然被她說中心思的見繡臉上火辣辣的,深吸一口氣:“我承認,我當年确實對嚴霆琛有過好感,但自從知道他對你的心意後,我早已放下了。香港的青年才俊這樣多,我還不至于淪落到和自己妹妹搶男人。”
話說到這,她的眼圈終于紅了:“我沒想到,你、你竟然是這樣想我的,在你眼裏我就是這樣的人,看一個外人比自己的姐妹重要嗎?”
溫見甯看着她,遲疑着搖了頭:“我不知道,我不是你,我不知道在你的心裏究竟孰輕孰重。可當你決定把我騙到山上去的那一刻,你已經做出選擇了。”
見繡漲紅了臉辯解:“我不是,我沒有,我是爲了你好,我把他讓給你,你不領情也就算了,卻還要懷疑我們!”
話一出口,她自己也隻覺驚慌。
她明明不是這樣想的,爲何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溫見甯被她激怒了:“對,你們,你總算把實話說出來了,你和他才是一夥的。見繡小姐既然這樣喜歡,又何必讓給我!你說你不會把外人看得比姐妹重要,其實你早已經做出選擇了!就和你對見宛一樣,你嘴上說是怕她生氣,所以才不敢當面理我的。但你從來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在我和溫見宛兩個人裏,你選擇的是她,不是我!”
她索性把這些年所有的不滿一股腦地沖着見繡發洩出來,說完後隻覺滿心痛快。
見繡的眼眶盈滿淚水,再也無法忍受這種近乎羞辱的懷疑,口不擇言地爲自己辯駁道:“我沒有,我沒有!”
可溫見甯再也不想理她,一個人轉過身去低頭看書。
最終,見繡一個人哭着跑了房間。
等她出去後,溫見甯才放開了書。
其實她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心裏亂糟糟得一團。
方才短暫的痛快之後,她才隐隐覺出後悔來,可她也拉不下臉來去追見繡,隻是一個人趴在書桌上,額頭抵在手臂上,眼眶似乎有濕熱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湧出。
溫見甯想,她和見繡怎麽就這樣了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