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進了客廳,隻有溫靜姝正一個人坐在真皮沙發上,旁若無人地看着手裏的畫報。溫見甯停下腳步,其他人也不敢出聲。
梅珊不動聲色地擰了溫見甯幾下,看她還是紋絲未動,隻能沒好氣地推了她一把,轉頭給見宛她們使眼色:“天色不早了,都先上樓休息,有什麽咱們話明日再說。”
女孩們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推着溫見甯的肩膀從客廳沙發後穿過。
等來到樓上的房間裏,兩姐妹才你一言我一語地繼續說溫見甯負氣出走的事。見繡在左邊勸,見宛就在右邊冷嘲熱諷。不一會,梅珊也上樓來了,和她們一起勸。
溫見甯坐在床沿上始終一言不發。
見瑜在旁跟着聽了會,隻覺怪沒意思的。
以三姐姐的性格,若是能輕易低了頭,那才是怪事。
她實在覺得無聊,想随便編個借口出去透透氣,然而等她起了身,其他人也沒有過問,仍在七嘴八舌地圍着三姐姐說着無用的話。不過在這個所謂的家裏,她向來最容易被衆人忽視的一個,見瑜對此已經習慣了。
走廊上空曠無人,隻有身後的房間隐隐傳出說話聲。盡頭的窗子傭人沒有關上,晚風吹開了白紗窗簾,露出外面黑沉沉的夜。見瑜走過去将窗子合攏,不經意往下一瞥,發現嚴霆琛的車還停在台階下的路邊上。她心裏一動,下了樓才發現客廳裏的燈還亮着,卻不見了溫靜姝的蹤影。
見瑜想了一想,轉頭從後門出去,繞到别墅外的大理石走廊下。才過拐角,她就遠遠地看到溫靜姝和嚴霆琛兩人正背對着她,站在不遠處的一根圓柱下說話。她下意識地停下腳步,躲在一根圓柱後偷聽。
晚風送來二人的交談聲,也不知先前嚴霆琛說了什麽,溫靜姝嗤笑一聲:“我們見繡溫柔體貼,善解人意,你怎麽就看上了這個三丫頭。”
嚴霆琛微微笑道:“見甯自有她的好處。”
“我可是不知她究竟有什麽好處,讓你們一個兩個的都對她另眼相看,”溫靜姝冷笑,“你總歸是要從你老子手裏拿出你的那份錢來,與其娶個祖宗在家裏供着,哪比得上有娶個聽話的人,放在家裏也知冷知熱。”
“我若是真看重這些,還不如勞煩您幫忙找個千金小姐,這樣不僅有了錢,還能在家裏雇上十個八個老媽子,哪個不能知冷知熱呢。”
嚴霆琛雖笑着說,可顯然沒把溫靜姝的話放在心上。
溫靜姝冷笑:“你也不用在這裏給我裝糊塗,我不妨說句難聽的,你如今也不比前幾年了,有錢有身份的小姐,有哪一個肯平白便宜了你。我們見繡聽話懂事,最好拿捏不過,眼下還正當好時候,要不是看你也是我看着長大的份上,我會和你說這個。你若是招惹上那個三丫頭,隻怕等将來你們反目的時候,她那性子絕對能生生咬下你一塊肉來。”
嚴霆琛隻是淡淡道:“我父親也不是傻的,随便找個好拿捏的回去,他一看就知我的打算,定然不肯把錢給我。更何況見甯那性子,隻要我對她好,她定然不會那般無情的。”
溫靜姝卻不是那麽好糊弄的,聽出他的意思,不由得神色古怪道:“你莫不是真打算和這個三丫頭過安生日子去了。”
嚴霆琛笑了。他的話很含蓄:“見甯是個好女孩。”
溫靜姝啧啧稱奇:“你可得想清楚了,這丫頭是個心氣高的,即便你願意放下身段來,人家也未必會點這個頭。”
“事在人爲,總會有機會的,”嚴霆琛直起身子,那雙素來溫柔多情的桃花眼竟也帶上了幾分涼薄:“若是見甯不肯點頭,您不是也說了,還有她姐姐嘛。”
見瑜隻躲在旁邊聽了一會,因爲怕被發現,很快轉身回到樓上。
她出去這一會,竟也沒人在意,屋裏的人仍在說話。或許是因爲她們太能念叨,溫見甯最後還是點了頭,答應之後會和溫靜姝道歉。衆人這才松了口氣,收兵回各自的房間。
見繡是最後一個走出房門的。
她關上門,看到見瑜正站在樓梯上向下看,笑着催促她道:“天色不早了,快回房睡覺吧,明日還要上學呢。”
見瑜轉過頭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是想看看霆琛哥哥還在不在,方才我下樓看到他和姑母在說話,也不知這會他走了沒。”
見繡一怔,這才記起來原來他還沒走。
見瑜說完就回了自己的房間,她躊躇了片刻,最終還是下了樓。嚴霆琛果然還沒有離開,正在客廳裏和溫靜姝說話。
看她從樓上下來,溫靜姝起身笑道:“你們年輕人說話吧,我先回樓上睡覺了。”
或許是她揶揄的意味過于明顯,讓見繡的臉不自覺地熱了一下,這才落落大方地走過去,理了理裙擺,才在嚴霆琛對面的沙發上坐下。
兩人閑聊了沒多久,嚴霆琛見天色不早了,便主動要起身離開。
見繡一直将他送到門口,才忍不住問道:“見甯今天可是又跟你起了争執?我一看你們的樣子,就覺出有些不對。”
嚴霆琛微微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隻是微笑。
他無聲的拒絕令見繡覺得有些難堪,但她還是鼓起勇氣問道:“你是不是喜歡見甯呀?”
嚴霆琛似乎是有些意外,她竟然會當面挑破這個問題,不過随後他還是輕笑着搖頭,又微微颔首:“見甯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事實上這個問題,他自己也不太清楚答案。
起初他隻是喜歡逗弄這個過分嚴肅的小女孩,但時間久了,他漸漸地發現了自己确實對這個小女孩有些不同尋常。然而他自己也很難分辨出自己對溫三究竟是種什麽樣的情愫,喜歡這個詞,對于自小混慣了交際場的嚴霆琛來說,實在味同嚼蠟。若說喜歡,大概是有的吧。所以他才會在有些厭倦如今的日子時,第一時間想到了她。
不過,這後半句話他自然不會和溫見繡說。
見繡卻怔怔地有些出神,低聲喃喃道:“見甯她确實和一般人都不同。”所以也難怪他會動心。
他愛見甯,見繡也愛,雖然不是同一種,但或許這就是他們此生的緣分了。
見繡心中微微怅然,卻還是低頭輕笑。
然後,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若是你以後能真心待她,或許我會幫你。”
…
這一次的出走,最終以溫見甯的認錯告終。
在衆人的勸說下,她低頭跟溫靜姝道了歉。溫靜姝雖然隻是冷笑一聲,但也沒再多說什麽。這件事明面上算是就此揭過,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恐怕隻是個開始。
由于她突然離家出走,見繡出于擔心,曾向鍾荟打電話詢問過她的下落。
周一去上學時,鍾荟也問起了這件事。
溫見甯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對好友說起和溫家的這些龃龉,隻能編個借口搪塞過去。好在鍾荟不是那等心細如發的人,隻勸了她幾句,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溫見甯強迫自己那這些不愉快的事忘在腦後,把注意力放回學習上來。
進入中學後,她們的功課愈發重了。
即便是素來成績優異的溫見甯,想要保持門門功課名列前茅,都要花費更多的心力。再加上還要分心寫作,往往她一天忙碌下來,隻覺得精疲力盡。
好在《海上繁花》已經修改完投遞了出去,她才得以松了口氣。然而這次的信寄出去後猶如石沉大海,齊先生那邊一直沒有回音,這讓溫見甯的心中有些忐忑,平時上課還好,一下了課便整個人都心不在焉的,滿腦子都是這回事。
“見甯,見甯。”鍾荟在旁邊一連叫了幾聲,溫見甯才反應過來。
“你又在發呆了。好了,你不要總是一個人悶坐着,她們在聊天,我們也過去說說話。”鍾荟不由分說地拉起她的胳膊,去旁邊正在讨論的女同學們身旁坐下,也加入其中。
她們正在讨論時下在報刊上連載的熱門小說。溫見甯向來性格孤僻,這會也隻是靜靜地聽她們交流,自己并不發言。
她正心不在焉地聽着,突然聽到其中一個女同學笑着說:“我上個禮拜和家人返滬,聽說那邊近來新崛起了一位文壇新秀,筆名好像叫做白茅,她寫的《海上繁花》還蠻有意思的。”
乍一聽到自己的筆名,溫見甯險些沒能控制住自己臉上的表情。
好在也沒人注意到她的古怪,旁邊有人接話道:“白茅,你是說那個小報上的白茅?”
對于香港本土的小報讀者來說,對這個名爲白茅的鴛蝴派作家可不算陌生。他的作品這幾年屢屢見諸于小報,因筆觸細膩清麗,頗受女性讀者歡迎,在場的女同學們幾乎都多多少少看過白茅的作品。
不過,這位白茅成名也有兩三年了,自然不能稱得上是什麽文壇新秀。
旁邊的鍾荟對這人也很感興趣,插話道:“可能是撞了筆名吧,這也不是沒有的事。畢竟這兩人一個在上海,一個在香港。”那位女同學笑道:“雖然是發在上海的報刊上,其中卻寫到了香港的風物,我猜應當就是同一個人。不過若是人家不肯承認,咱也沒有什麽辦法。”
鍾荟快言快語道:“好了你别說這麽多了,管他是哪個白茅呢。快把他的作品拿來給我們看看,到底怎麽個有意思法,不就知道這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了。”
衆人這才湊在一起看起了女同學帶回來的那份雜志。
溫見甯雖被擠在外面,什麽都看不到,但她畢竟是作者,自然知道裏面寫了什麽。
故事的情節其實很簡單,主人公是一位船長的小女兒明秀,她幼年時被父親帶在身邊,整日在海上漂泊。一次無意中她跑到了底艙,發現了被關押在那裏的拐賣女性。這群女人中有二十來歲的年輕女人,有十幾歲的少女,甚至還有和她年齡差不多大小的女童。她們大多是如花一樣的年齡,卻和貨物一樣被關在不見天日的艙底,即将轉賣到東南亞乃至美國西海岸等地。
誤入底艙的明秀很快被大人們找了回去,并被勒令不準再去底艙,但年幼的她按捺不住好奇心,偶爾還是會趁着大人們不注意,偷偷跑去和那些被關押的女孩們說說話。但随着那些女孩們到岸後被賣走,這短暫的友情也很快随之凋謝。
随着一天天長大,明秀逐漸明白了身爲船長的父親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但她也無力改變什麽,隻能将這件事藏在心底。後來,明秀的父親帶着她上了岸,他們一家靠着之前積攢下的巨額财富過上了優裕的生活。
眼看明秀就要訂婚之際,她的父親突然在一場意外中喪生,家中的變故接二連三。明秀無力對抗這些打擊,最終還被虎狼一樣的親戚賣上了當年那艘船。命運在這裏成了一個可笑的輪回,昔日人販子的女兒,最終也成爲了被人販賣的對象。
被關在底艙的明秀很清楚自己接下來的命運,幾次和同伴試圖借助船上乘客的力量逃出去,卻因乘客的袖手旁觀而被抓回來。她最後一次找到機會逃出底艙,憑借自己從小對這艘船的熟悉,一個人放下了救生艇在茫茫海上出逃時,卻發現一場暴風雨即将來臨。
故事到這裏戛然而止,篇幅不長,情節也不算太曲折,全靠文字的水磨功夫一點點營造出來了陰郁壓抑的氛圍。那位同學所拿的幾份雜志上的内容,還沒連載到後來的部分,結尾斷在了明秀突逢家庭變故那段,饒是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女生們才漸漸緩過神來,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鍾荟不由得追問下文:“隻有這些了嗎?”
被問到的女生攤手道:“雜志隻連載到這裏了,想來等過段日子才會傳到香港這邊。”恰在這時,來上課的老師已經夾着課本步入了教室,女生們也不好再圍在一起,紛紛回到自己的座位準備上課。
等下課後,鍾荟去跟那位女同學要了那雜志準備帶回家好好細讀,轉頭問道:“見甯,之前怎麽不聽你說話。你覺得這個白茅的文章寫得如何?”
這個問題溫見甯實在不好回答,隻能含糊其辭道:“還可以吧。”
雖然她暫時不打算告訴鍾荟她就是白茅,但是早晚有一天,她還是會和好友分享這個秘密的。若是這會她忍不住自賣自誇起來,萬一将來鍾荟笑話,她也會很難爲情的。
鍾荟沒有發現她的反常,自顧自地發表自己的意見:“也不知道這兩個白茅是不是一個人,以前我在報紙上看他的文章,覺得文筆雖然有些意思,但看來打發時間也就算了,但是這一次我覺得他這篇《海上繁花》寫的真好,比他以前寫的所有文章都好。”
溫見甯看着她,終于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我也這樣覺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