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生二人共進午餐後,由于齊先生在報社還有工作,不能久留。
兩人出了餐廳,一同沿着街道慢慢走。
前方街角轉過來一支遊行隊伍,裏面大多是青年學生,手裏拿着條幅和小旗子,一邊喊着口号,一邊浩浩蕩蕩地迎面走來。
齊先生連忙拉着溫見甯避讓。
還沒等人群如潮水般從她們身邊經過,當局的人匆匆趕來維持秩序。
說是維持秩序,其實根本是在粗暴地推搡、喝罵。隻要穿學生制服的人,都被人驅趕,一時之間,女孩子們凄厲的哭聲、蠻橫的叫罵聲混雜在一起,整條街上亂成一團。
溫見甯她們被夾在中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她們雖沒挨打,但也被當局的人盤查了幾句。好在齊先生應對得當,才沒把她們也當成參與遊行的人一并帶走。
溫見甯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最後眼睜睜地看着當局的人把幾個帶頭的學生抓走,好半天也沒回過神來,喃喃道:“他們、他們怎麽能這樣。”
這些隻是愛國的學生,卻當街遭到這種對待。
齊先生歎了口氣:“每天都會有這樣的事發生,你見得多了,就會習慣了。”
耳畔仿佛還萦繞着方才女學生們的哭叫聲,溫見甯隻覺得心中揪痛,心道這怎麽可能習慣,這些人本不應該受這種不公平的待遇。
看溫見甯仍失魂落魄的樣子,齊先生輕聲道:“你這幾日若是無事,不妨在上海随處轉轉。去你沒見過的地方看一看,在這座城市裏,普通人是如何生活的。等看得多了,你就會想明白的。你向來聰明,雖然現在缺了一點方向感,不過沒關系,你還有時間慢慢找。”
齊先生親自将溫見甯送到電車站,囑咐她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兩人先行道别,改日再見。
溫見甯一個人坐在回去的電車上,仍渾渾噩噩的。
她其實并非不知道當局對遊行學生的态度,隻是從前道聽途說,還是比不上今日親眼所見來的震撼。方才那些學生有的和她同齡,有的也大不了她幾歲,卻敢于走上街頭爲家國發出自己的呐喊。而她在香港,最多不過是在抵制日貨期間少用幾件日本貨,跟着同學們附和幾句對時局的批評,卻沒有真心想要爲當下做過什麽。
溫見甯隻覺自相形穢,卻又聽到心裏另一個聲音在狡辯。
可即便抗争了,又有什麽用,就像那些學生,不還是被抓走了。
在這個混亂的世道裏,她也不過是芸芸衆生中平凡的一員。隻因躲在溫家的避風港裏,才免于遭受風雨。一旦離開了溫家的庇護,也不過是和許多人一樣,被推入時代的浪潮裏被裹挾而去,連自保尚且艱難,更不用提去改變别的。
這兩種聲音在溫見甯的腦海中打架,吵吵嚷嚷的,讓她越想越混亂。
從未有一刻像如今這樣,家與國,眼下與未來,許許多多問題突然間洶湧而至,直接展現在溫見甯的面前,逼迫她從溫公館編織的美夢前清醒過來,及早對未來做出自己的抉擇。
而她隻覺身心茫然,不知去處。
…
等回到溫公館後,溫見甯推說走累了,直到晚飯時也沒下樓來。
第二天一早,她破天荒地沒有早起,而是賴在床上看着天花闆發呆。
沒過一會,大伯母便來敲了她的房門,讓她趕緊起床梳洗。原來馮翎婚期在即,今日特意要舉辦一場單身舞會,請了許多名媛淑女前去,就連溫見甯她們幾個也在受邀之列。
馮公館和溫公館同樣坐落于法租界,但後者顯然無法與前者相提并論。
等溫見甯她們乘車抵達時,馮公館大門口已是車水馬龍。
因是馮苓的單身舞會,她邀請的大多是年輕人,名媛淑女、青年才俊數不勝數,還有許多她從前在外國的朋友。四個女孩下了車,就如同四隻醜小鴨進了天鵝池裏。
見宛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眸發亮。她在香港跟着溫靜姝她們也算見識了不少富商名流了,可和馮公館一比,别墅的社交場當真算不了什麽。
不僅她如此想,就連一旁的見繡眼中都異彩漣漣。
隻有溫見甯還在因爲昨天的事心情沉重,根本心思注意到其他情況。
然而等沒一會,躊躇滿志的溫家女孩們便意識到,社交場合不是她們想象的那麽好混的。
在香港時,有姑母溫靜姝帶着她們引見客人,人家又賣溫靜姝幾分面子,對她們頗爲追捧。可到了上海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們矜持得拉不下臉來主動逢迎人,隻能束手無策地在旁看着。而馮苓的朋友太多,一時也顧不上她們幾個小丫頭。
好在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太久,等舞會一開始,總算有人來搭話了。
來的都是青年男女,跳舞是他們拉近距離的最快方式。就連溫見甯這種平素無人問津的小丫頭片子,都有熱情的外國友人過來連邀了幾次。
一兩次還好,次數一多溫見甯頓覺無福消受,隻想溜出去在走廊上躲會清靜,等舞會差不多快結束了再回來。然而她剛一溜出客廳,迎頭就撞上了換了一身禮服過來的馮苓。
馮苓眨了眨眼問道:“見甯,你出來做什麽?”
溫見甯隻能尴尬地解釋道:“馮苓姐,我隻是、隻是想出去透透氣。”
馮苓看她支支吾吾,頓時心下了然,正要勸她抓住機會和同齡人多交際,突然想起了什麽,嘴角噙着笑意道:“既然你不喜歡這種場合,不如去我們家書樓看會書。等舞會結束,我再讓仆人來叫你。”
溫見甯欣然應允,跟着馮家的仆從向馮公館内部走去。
等看她跟人走遠了,馮苓才收回了目光,眼神裏飛快地閃過一抹心虛。
——讓少年少女多認識一下,應該也不算她做了壞事吧。
…
在馮家仆人的帶領下,溫見甯終于來到馮家書樓前。
書樓下有個看門的老仆人正坐在藤椅上曬着太陽,帶路的仆人跟他用家鄉話咕哝了幾句.
老人家本就口齒不清,說話還帶有濃重的鄉音。溫見甯也聽不懂他們的話,卻還是很禮貌地對老人微笑點頭。
仆人轉頭對溫見甯恭敬道:“您上樓去看書吧,這裏的藏書您可以随便翻閱,隻是有些書年頭久了,需要您小心輕放。稍後若是舞會結束,我會再來叫您的。”
溫見甯連忙謝過。
等那人走後,她再次對看門的老人點頭示意,這才進了馮家書樓。
書樓内部是傳統的木石結構,光看樓梯扶手的色澤就已有年頭了。
可能因爲今日馮公館舉行舞會,書樓裏靜無一人。
溫見甯拾階而上,整座空曠的小樓裏回蕩着她一個人的足音。
馮家是世家大族,藏書豐富。雖然馮公館這裏隻是他們家在上海的一處住宅,書樓裏的藏書之巨仍是讓溫見甯瞠目結舌。一排排老式烏木書架幾乎高頂天花闆,上分門别類地擺滿了各種書,古今中外、經史子集無所不包。其中還是以線裝的古籍最多,紙張邊緣都泛了黃,可見其年代久遠。
溫見甯先随手抽了一本古人的遊記,站在書架前低頭看。
過了一會,她擡起頭揉了揉酸痛的後頸,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想不開。
這種随處可見的遊記她以後有空可以随時看,今日難得能來到這裏,還不如趁這個機會好好參觀一下馮家書樓。
想到這裏,溫見甯将手中的書放回原位,擡腳向樓上走去。
才剛踏入三樓,她便聽到重重書架後傳來搬動重物的聲音,不由得目露驚詫。
——竟然有人也在書樓裏。
溫見甯循着聲音過去,隻見最後一排書架前,一個身穿灰色長衫、戴金邊眼鏡的少年正站在矮梯上伸手去夠最頂層的一摞書。
對方顯然也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腳步聲,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
兩人對視,看到對方的瞬間都是一怔。
秋日的陽光透過書樓的小窗照入,陽光下無數塵埃飛舞。循聲而來的少女隻從書櫃旁小心地探了個腦袋,好奇地仰着頭,一雙明淨的杏眼盈盈地看了過來。耀眼的日光照在她瓷白的皮膚上,仿若透明,連臉上那層細小的絨毛都清晰可見。
許是因爲那矮梯沒放穩,那少年腳下一個重心不穩,還沒來得及開口,身子一搖晃,整個人砰地一聲向前面的書架倒去。隻聽轟地一聲巨響,整個書架被他撞得猛地一晃,人摔在地上直接被稀裏嘩啦掉下來的書蓋住了。
溫見甯呆了一下,反應過來後,這才手忙腳亂地上前去查看對方的情況。
險些被書堆埋了的少年撲騰幾下,伸出一隻手摸索了半天,先抓過地上眼鏡,胡亂戴上後還沒來得及看清對方,便慌忙道:“你好,實在抱歉,吓到你了。”
他一邊說一邊從地上爬起來,随手拍去長衫上的灰塵。
溫見甯也點頭:“是我吓到你了,剛才真是不好意思。”
等那少年站起來,她才看清楚對方的面容。
他大約十五六歲,個子很高,眉目俊逸,神色清冷,一身書卷氣很重。隻是看起來隐約有幾分眼熟,仿佛從前在哪裏見過。看他的樣子,應該是馮家的人。
兩人一起把書放回架子上,溫見甯看着胡亂排放的書問道:“這樣堆上去就可以了嗎?”
對方神色淡然道:“之後會有人來專門收拾,不必擔心。”
溫見甯點了點頭。
雙方一時無話,氣氛有幾分尴尬。
正當溫見甯猶豫要不要自我介紹時,戴眼鏡的少年先拿了自己要的書走開,繞過書架,來到角落裏擺放的長條沙發上坐下。
溫見甯在書架上挑了本想看的書,才走過來輕聲詢問道:“我可以坐在這裏嗎?”
馮家少年看了溫見甯一眼,視線落在她走路微跛的那隻右腳上,什麽也沒說,隻是默不作聲地将桌上的書收拾好。自己坐在沙發的一頭,打開書低頭看了起來。
若是有熟識他的人在這,定能發現他看似鎮定的動作中透着一絲不自然。
溫見甯這才放心地坐下來。
打開書前,她下意識瞥了一眼。
木幾上原本淩亂地放了幾本書,這會已被整齊地摞在一旁。而對方身前攤開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溫見甯看不懂的各種數字與公式。
他大概是個學理科的。
溫見甯的念頭稍縱即逝,很快把注意力放在書上。
兩人各自坐在沙發的一頭低頭,彼此相隔甚遠,互不幹擾。
書樓裏一時安靜下來,隻有偶爾翻動書頁的聲音和筆尖劃過草稿紙的沙沙聲交織在一起。
秋日的暖陽透過小窗,照在這對少年少女的身上。兩人雖然相隔甚遠,但彼此身上的氣質意外地和諧,美好甯靜得讓人感受不到時光的流逝。
等來叫溫見甯的仆人上樓後,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
溫見甯看到來人後連忙放下書站起,見另一頭的馮家少年同樣轉頭看來,才不好意思道:“我要先回去了。”
對方輕輕颔首,随後低下頭裝作繼續看書的樣子。
等溫見甯把書放回原來的位置,眼看要跟着那仆人走到樓梯口了,身後的少年還是沒忍住,出聲問道:“你是哪一房的人?我之前沒見過你。”
他知道這兩天馮公館裏來了很多旁支的親戚,隻是不知這女孩是哪一家的。
溫見甯愕然,随即反應過來,這少年應該是把她當成了馮家的人。
她轉身解釋道:“我是受了馮苓小姐的邀請來參加宴會的。因爲閑來無事,才來了書樓這裏,并不是馮家的親戚。”
原來是他姐姐的朋友。
馮翊本還想問她的名字,但不知爲何話到了嘴邊,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
溫見甯站在原地等了片刻,也不見他再問,便禮貌地和他道别離開。
馮翊隻能目送她下了樓。
等人走後,他才突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松開了攥緊的右手,而掌心裏早已是汗涔涔的。
馮翊垂下眼眸,爲自己方才的莫名緊張感到有幾分困惑。
想了半天,他也沒想到原因,隻能在心裏暗暗地想——
果然,和女孩子打交道真是一件麻煩的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