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次會面中,方鳴鶴告知了溫見甯最新一期小報的銷量——
将近六千份。
六千份是一個什麽概念,溫見甯不太清楚,但這并不妨礙她拿别的報紙銷量作爲參考。
時下最具影響力報紙之一是上海的《申報》,它的發行面向全國,幾乎每期都穩定在十五萬份以上。如果這個差距過大還說明不了問題,溫見甯還曾聽齊先生提起過,上海小報銷量最高的不過兩萬份。占有地利之便,還擁有二十多萬人口的大上海都尚且如此,更不用提在這位居東南一隅、人口較少的小小港島了。
當然,這也不全是溫見甯一個人的功勞。
方鳴鶴作爲新上任的總編,秉持着“新舊結合、雅俗共賞”的理念,對《星島雜談》的版面欄目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他摒棄了從前小報上的媚俗風月、低俗笑料,轉而刊載香港本地重要的社會新聞,又選了一些風格清新的小品文、雜文、評論等,讓整份報紙的風格都爲之煥然一新。
這其中也包括了通俗小說。
當今國内的通俗小說分爲兩派,一類是舊式的鴛鴦蝴蝶派,另一類是新派文學。前者在數年前和新文學的那些人筆戰中落了下風,被斥爲不登大雅之堂的末流文章,這幾年聲勢愈發衰落,但在老派市民中還占有相當一部分市場;後者則是新文學和商業寫作的結合,吸引了大量新讀者,目前以上海的張留餘、葉霜崖、施元燈等海派作家的創作最爲出名。
香港不比上海人口大,包容性強。早年這裏從内地逃難來的遺老多,本土小報上一直以老派市民喜歡的鴛蝴派風格爲主,但這樣一來又無法滿足新市民的需求,因而亟需變動。
溫見甯的這篇《還珠緣》,乍一看走的還是鴛蝴派半文半白的路子,實則風格雜糅新舊。這樣一來正好切合了方鳴鶴的理念,所以才有了兩人的這次見面與後續的合作。
在這次會面中,溫見甯已經初步定下了下一部小說的題材。
——她想寫塘西的妓女。
妓女雖是下九流的職業,卻曆來是文人墨客最鍾愛的題材之一,溫見甯也不能免俗。
鴛蝴派以妓女題材的作品數不勝數,到了新派文人的手裏,她們則搖身一變成了摩登的舞女。文學作品中的妓女大多她們身世悲慘,遭遇堪憐,又因爲職業的特殊性讓人忍不住想窺伺她們的内心世界。
她選擇這個題材還有一個原因。
上一本小說中,她将主人公活動的地點放在了上海。然而溫見甯久居香港,對上海的了解僅限于數年前的驚鴻一瞥和這些年報紙雜志上的描繪。寫的篇幅一長起來,難免會束手束腳。至于塘西,她雖然沒去過,但畢竟她人在香港,想取材總歸是有辦法的。
之前得知溫柏青的事後,溫見甯曾給遠在上海的齊先生寫過一封信,向齊先生詢問她在香港是否還有朋友了解塘西的情況,隻是齊先生那邊還一直沒有回複。
不過她也不着急,先一邊在稿紙上打故事的框架,一邊等信。
若是齊先生沒有門路,她再另想别的辦法。
因忙着構思新的小說,溫見甯在房間裏一待就是一整天,直到晚飯前才下樓。
這時,一早出去赴宴的梅珊與溫靜姝,還有白日裏一起和同學去淺水灣飯店遊泳的見宛她們也回了别墅,衆人正在樓下的沙發上閑聊。
因是夏天,溫家的女人們再注意保養,每日出門皮膚都曬成了蜜色。好在時下正流行這種膚色,才免去了她們的許多擔憂。隻有溫見甯一個人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皮膚白的晃眼。
梅珊看她下來,連忙招手讓她過來坐下,并開口勸道:“見甯,我聽說你今日又待在房間裏一整天,連午飯都是讓人送上樓的。平日上學期間你這樣也就算了,好不容易放假,你還要把自己關在屋裏。時間久了,會憋出病的。”
她語氣中帶着責怪,仿佛像一個真正的長輩一樣對溫見甯表示關切。
一旁的見繡也跟着點頭。
同住一個屋檐下六年,溫見甯對梅珊的态度已比從前緩和了不少,還找了個借口敷衍:“外面太陽太曬了,我頭暈,不想出去。”
見宛在一旁冷笑:“瞧你整日躲在房間裏裝作用功讀書的樣子,也沒見你有林黛玉的詩才,反而先得了她一身的病。”
這段時間她接連又在報刊上發表了幾首小詩,嘲弄起溫見甯來格外有底氣。
見繡在一旁拉住她小聲道:“見宛——”
這兩人從小就不對付,好在一方懶得計較,另一方的冷嘲熱諷也起不了作用。可自從成人禮那回沖突後,這段日子兩人卻是針尖對麥芒,誰都不肯退讓半步。
溫見甯垂眼:“我自然比不得見宛小姐才華橫溢,不過說起體弱多病,倒是見宛小姐多心,我畢竟是鄉下丫頭出身,還是有一把蠻力的。”
上一次事後她也算看明白了,見宛就是個虛張聲勢的紙老虎,越是對她客氣,她反而愈發張牙舞爪。反之吓唬她幾次,她還能安分幾天。
見宛聽出她話裏的威脅之意,一時又氣又怕,漲紅了臉轉頭告狀道:“姑母,你看她——”
溫靜姝樂得看她們争鬥,被見宛叫到,這才不得已出來做個裁判:“好了,你姐姐也是爲你好,你整日待在房間裏确實不像樣子,從明日起你和姐姐們一起出去玩。見宛你也是,教訓妹妹也不應當用這種口吻。”
她這話偏向誰,簡直一目了然。
見宛得意洋洋地瞟了溫見甯一眼。
梅珊打圓場道:“好了,快要開飯了,你們都去洗手。”
兩個女孩不約而同地冷哼一聲,雙雙别過頭去。
…
雖被溫靜姝說了一通,但溫見甯并未往心裏去,依舊我行我素。
一日下午,她正在房間裏構思故事框架,傭人敲門送來了她的信。
打開一看,恰巧是齊先生的信到了。
齊先生的回信裏果然提到了當年和她同租的房客。
那人名叫孟鹂,原是塘西的妓女。當年齊先生曾和她相處了有半年時間,知道她也是個苦命人,後來被拐賣到香港了,這才淪落風塵,但爲人不壞。
溫見甯要打聽塘西的人事,找孟鹂就可以。
不過齊先生在信中再三告誡溫見甯,切記不可孤身一人去塘西附近逗留,而後才給出了那個叫孟鹂的女人的聯系方式。
溫見甯抄下地址後,先是提筆給齊先生回信,感謝她的幫忙。
寫到一半,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敢把寫通俗小說的事告訴齊先生。
不僅如此,因爲最近她忙着準備新的小說,這次也沒有習作寄過去,隻能編了個借口,說是暑假裏學校布置的功課太多要忙,有時間會補上。
這是她第一次對齊先生撒謊,下筆時掌心都出了汗。
有好幾次,溫見甯都把信紙揉成了團要主動向齊先生承認一切,可最終她還是照着原來的信重新謄抄了一份,塞入信封裏。
等寄出信後,她才開始琢磨和這個孟鹂如何聯系的事。
出于諸多方面的考慮,溫見甯最終沒有用溫家别墅的地址和孟鹂聯絡,而是從之前的那家書店寄信,由書店老闆代爲接收轉交。
因爲先前有過和方鳴鶴見面的經曆,這一次溫見甯熟練多了。
一來一往,兩人很快約定了見面的時間,地點還在那間青鳥咖啡館。
會面當日,溫見甯提前二十分鍾抵達,可坐下等了一個多小時後,對方才姗姗來遲。
溫見甯當時正在低頭翻看随身帶來的筆記,突地聽到身後傳來高跟鞋跟的叩地聲。
還未來得及擡頭,眼角的餘光就瞥到一團黑底黛綠的影子飄來,在她對面的位子上落座,随之飄來的還有一股濃重嗆人的脂粉味。
溫見甯合上筆記本,擡頭向對面看去。
六年前她曾見過孟鹂一次,隻是當年在齊先生住處匆匆一瞥,對她何等相貌并不清楚。
今日其實是她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的正臉。
這個名叫孟鹂的女人四十多歲,一頭燙卷的烏發仿若雲鬟,臉上的皮肉已經松弛,眼尾也有了細細的紋路,甚至還蓋了厚厚的脂粉,隻一雙似睡非睡的眼看向溫見甯時,仿佛還能勾人魂魄。這等年紀還風韻猶存,更不用想年輕的時候是何等美人。
她身上穿件烏絨滾邊的黑底碎綠花香雲綢旗袍,戴一串珍珠項鏈,拎着玉色軟緞的手袋,正是畫報上塘西阿姑們的典型打扮。
溫見甯畢竟跟溫靜姝、梅珊那等人物同一屋檐下住了幾年,雖然交際的手腕沒學來幾成,但眼力已練出來了:孟鹂的發根已很久沒有補燙了,身上旗袍的樣式也是幾年前流行的,更何況香雲綢的料子本就不值錢,那手袋倒還不錯,隻是上有幾處已經勾絲了,至于珍珠項鏈的成色,更是不堪。
她隻看了片刻就收回目光,心裏大緻有了數。
溫見甯在打量孟鹂的同時,對方也瞥了她幾眼。
眼前的女孩生了一張秀氣的鵝蛋臉,眉眼雖還未長開,卻看得出是個少見的美人胚子。年齡大約十五六,或許還更小,隻因神态沉穩,看着給人一種早熟感。一身打扮雖然樸素得如同普通學生,但坐姿儀态一看便知是好人家出身的,更何況家裏還能請得起齊佩珍這樣的家庭教師,顯然非富即貴。
隻是她打量人時那種小大人的神情,還是掩不住青澀。如果不是從前欠了她老師的人情,孟鹂今天才不會大老遠跑一趟見一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
雖然對方遲到了很久,不過是溫見甯有求于人,她還是客氣道:“孟女士,您好。我是之前給您寫過信的溫見甯,想和您打聽家裏一位親人的下落。”
這些孟鹂先前早已從來信中聽齊佩珍說過,她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說:“知道了,那人姓什麽叫什麽,長什麽模樣。”
溫見甯正要開口,卻突然就卡了殼。
溫柏青不準許她私下去塘西打聽,自然也沒告訴她多少細節。如今話到了嘴邊,她才尴尬地發現,她對自己要找的人知之甚少,隻能幹巴巴道:“我要找的是一個女人,她年紀應該有三四十歲,或許還要大一點。她從前很會做豆腐,有個兒子,曾經還被人叫過豆腐西施。”
孟鹂不知爲何怔了一下,突然嗤笑出聲:“什麽做豆腐不做豆腐的,做我們這一行的,若是不會做豆腐,可開不了張。”說着她竟也不顧穿了開叉的旗袍,在桌下張了張腿,還對溫見甯飛了一個眼波,挑逗的意味極濃。
溫見甯臉上的神情有幾分僵硬,卻還是繼續說了下去:“今日是我準備不足,找人的事我們可以先放一放,等下次再談。我還有另外一件事想麻煩孟女士。我對塘西很是好奇,所以想和您打聽一下那邊的事。”
孟鹂一臉狐疑道:“你一個好端端的女孩子,打聽那裏的人也就算了,爲什麽還要打聽這個。”說到這,她不由得上上下下掃了幾眼溫見甯,仿佛她是什麽異類。
溫見甯自然不會和她說理由,堅持道:“我隻是好奇,想問您幾個問題,希望您能夠回答。”
孟鹂定定地看了她一會,才突然笑道:“你想問塘西的事可以,不過我隻答應了你老師幫你找人,可沒說還要幫她帶學生。你若是想打聽别的——”
她舔了一下紅唇,眼神貪婪:“得收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