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見甯低頭道:“對不起。”
見她沒有找借口狡辯,溫柏青的臉色這才好看一點,口氣仍然生硬道:“你剛才知不知道有多危險,幸好那些人無意追究,不然咱們兩個誰都跑不掉。”
溫見甯點了點頭,看溫柏青的神色有所緩和,才大着膽子安慰他道:“我知道,但是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溫柏青都要被她氣笑了:“你不怕,你憑什麽不怕。你知不知道他們都是什麽人,那都是人販子,專門買賣女人和小孩的。被他們捉住了,溫家的人可救不了你。”
溫見甯摸出了袖管裏一直藏着的那把小刀,獻寶一樣雙手遞給他看:“我帶了這個。”
她身上仍穿着舊式的襖裙,袖子寬肥,裏面仿佛能藏得下舅母講過的故事裏朱亥椎殺晉鄙用的二十斤重的大鐵錘,更何況隻是一把刀子。
這把小刀是春桃用來削水果的,她偷偷藏在身上,才敢一個人在船上到處走。
溫柏青倒抽了一口涼氣,“你随身就帶着這個?”
溫見甯擡起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神情雖然稚氣,卻很認真:“我家裏以前是賣魚的,我殺過魚,力氣很大,會用刀,所以不怕他。”
明水鎮雖然位置偏遠,但哪裏都不缺心黑的壞人,她又是個女娃。明李氏很早就教過她如何觀察壞人,還有防身。雖然後者在舅母的教導中,也是實在萬不得已才能動用的手段。但溫見甯卻拿自己殺魚的那點本事當了真。
一個小丫頭拿着刀對抗大人,虧她也能想得出來。
溫柏青嗤笑一聲,沒好氣地一把沒收了她的刀。
可想起之前聽人說起這小丫頭的身世,溫柏青的神色又漸漸柔和下來,突然道:“我家裏以前是賣豆腐的,我娘長得好看,别人都叫她豆腐西施,時常來我們攤子上買豆腐。”
他隻沒頭沒腦地說了這一句,但一瞬間,溫見甯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們是同病相憐的人。
她在溫家,或是他在溫家,都不是一個孤零零的外來者,還有另外一個人和他們一樣。
身體被拘在這座輪船上,向着遠方漂流而去,但他們的心卻始終在至親的人身邊。
兩人一高一矮,一個低頭一個仰視,四目相接。
這對剛生出一點默契的堂兄妹還在醞釀感情,不遠處的房門突然一響,裏面走出了齊先生。一見是他們倆,齊先生奇怪道:“見甯,柏青,怎麽這麽晚了,你們兩個還沒睡。”
溫柏青一時不知道如何解釋,直挺挺地站在那裏,一時讷讷地說不出話來。
齊先生看着這一大一小,狐疑道:“你們兩個怎麽湊在一塊了,平時不是連話都不說嗎?”
看溫柏青遲疑不語,溫見甯隻好編了一個蹩腳的借口:“他一個人怕黑,所以找我說話。”
齊先生看了她一眼,沒有戳破小女孩拙劣的謊言,隻說了一句:“好了,都快去睡覺,有什麽事情明天再說。”
這對兄妹兩人看了彼此一眼,乖乖回了各自的房間。
或許是因爲先前在甲闆上偷看到的一幕太過可怕,這一夜溫見甯睡得并不安穩,夜裏一直不停地做噩夢。直到天快亮時,她終于做了一個好夢。
溫見甯夢到,她們一到了香港,很快就收到了舅母的來信。
舅母在信裏說,他們有了錢,已經送虎生去上學,他們一家三口如今過得很好,也希望見甯在溫家好好地過日子,等她長大了,他們就來看她。
溫見甯醒來時,先前的噩夢已經忘了,心裏隻有一片甯靜和笃定。
——舅母他們會來信的。
第二日,海上的風浪漸漸小了,船也沒那麽颠簸了。
溫見甯和溫柏青兩人奉了齊先生的命令,一早去通知見宛她們今日應該去齊先生房間裏上課時,恰好來給她們複診的随船醫生也在。
醫生正在跟小女孩們說話,态度溫和:“你們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可以不用再吃藥了。若是還不舒服,再讓你們家大人來喊我。”
這個聲音,正是昨天夜裏甲闆上讓把人扔下去的那個人。
溫見甯隻覺渾身汗毛倒豎,再看一眼旁邊的溫柏青,臉色也變了。
兩人對視一眼,這才察覺出自己臉上的神情可能也不怎麽好看,連忙低下頭來,心裏撲通撲通地跳,生怕被這個醫生看出什麽端倪。
見宛像是昨晚睡得不好,眼下有一點發青,見繡、見瑜兩個也沒什麽精神,蔫頭耷腦地打着呵欠,聽了醫生的話,也隻是有氣無力地應了兩聲。
她們三個昨天半夜裏趁大人不注意,結伴溜出房間,到舞廳看了一會熱鬧。雖然很快又溜回來了,但是因爲過于興奮,一整晚都沒能睡好。
醫生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們一眼,笑道:“你們小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晚上一定要保證好睡眠,不要在船上到處亂跑。不然的話,說不定有一天會被壞人抓走的。”
見宛正在偷偷打呵欠到一半,聽到醫生的話,整個人頓時僵住。
見繡和見瑜兩個也吓了一跳。
三個小女孩你看我我看你,不約而同地咽了咽口水,還是見宛大着膽子道:“我們知道了,謝謝你,先生。”
醫生笑容溫和道:“不用謝。你們兩位小朋友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他這話是轉頭對溫見甯和溫柏青兩人說的。
溫柏青一下子僵住了,還是溫見甯鎮定地代爲回答道:“沒有,謝謝您,我們很健康。”
那醫生也沒有在意,很快就離開了。
等醫生走後,所有的孩子這才紛紛松了一口氣。
見宛她們收拾了書本,準備去齊先生房間裏上課。
溫見甯和溫柏青有意落在後面,心事重重地穿過走廊。
趁人不注意,她小聲對溫柏青道:“你不要害怕,他應該不知道昨晚是我們。”
溫柏青冷冷道:“我才沒有怕。至于昨晚發生了什麽事情,我不清楚,你也最好趕緊忘了。”
說話之間,他們已經來到了齊先生房間門口。
臨進門前,兩個孩子下意識對視了一眼。
從對方的眼神裏,他們很快都看出來了,隻怕昨晚在甲闆上的所見所聞,在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内,兩人恐怕都很難忘記。
……
可能是因爲共同分享了一個秘密,原本還有幾分生疏的兄妹二人關系迅速拉近。
等齊先生讓她們用剛學的兩句英文簡單地和同伴打招呼時,見宛愕然發現,不知怎麽回事,之前對她都愛答不理的柏青哥哥,竟然破天荒地開口和溫見甯那個鄉下丫頭說話了。
這倆人湊在一起交頭接耳的樣子,别提有多紮眼了。
就連見繡都多看了好幾眼。
可因爲先前在溫柏青面前丢過好大一回臉,溫見宛在他面前總有幾分拘手束腳。而且齊先生就在眼前,她雖然看着他們倆一起有種莫名的憤怒,但也隻能壓着火氣,不敢随意發作。
好在這種讓她抓心撓肝的場面沒有持續太久,随着這次旅途終點的接近,當天中午,溫柏青就在一處港口先下了船。
和溫見甯她們的目的地不一樣,他要從這裏轉到廣州去念書,過兩年要在那裏上軍校。
等溫柏青一走,溫見甯又恢複了抱着書本沉默寡言的狀态。這天下午眼看快到香港了,齊先生推開她房門時,溫見甯還正趴在桌子上看書。
齊先生溫言勸道:“愛看書是好事,不過也要注意休息,别熬壞了眼。”
既然先生都發話了,溫見甯隻好收起書,可不看書她又沒有事情做。
師生二人無話,隻好靜靜對坐。
溫見甯轉頭看向窗外的海面,稚氣的臉上帶着與年齡不符的沉思。
海上彌漫的霧氣在冰冷的玻璃上凝結,讓舷窗外的一切都變得迷蒙。灰藍的海洋一眼望去沒有邊際,在海波中輕輕搖晃的船猶如一座孤島,身處其中的人也隻能随之一起在茫茫海上,漫無目的地到處漂流。
溫見甯擡起手指,在玻璃上窗反複寫齊先生之前教她的兩句英文“Hello”“Goodbye”,很快,彎彎曲曲的英文字母便爬滿了玻璃。
齊先生看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寫,正要開口,突然聽見外頭的甲闆上傳來一陣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再仔細分辨一下,似乎是有人在喊香港。
齊先生對溫見甯道:“我們出去看看。”
溫見甯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跟在齊先生身後上了甲闆。
甲闆上已經站滿了人,男女老少都在向同一個方向搭着手張望。
師生二人穿過人群,很快就看到了見宛她們。
見宛她們幾個早就跑到了甲闆上,正扒在欄杆上踮着腳尖向前方眺望。
寒冷的海風迎面吹來,帶着幾分刺骨的冷。風吹得幾個小人幾乎站不住,隻能緊緊地抓着欄杆,和人群一起往前方看去。
齊先生張開手臂從背後護住她們,欣然道:“前面應當就是香港了。”
溫見甯和她們向一個方向看去。
天是沉重的鉛灰,海水是渾濁的灰綠,輪船下急速翻湧着雪白的泡沫。
一眼看去,先是高樓隐約的輪廓和鮮豔奪目的巨型廣告招牌,然後才能注意到前方的港口以及附近停泊的大大小小的船隻。
香港,已近在眼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