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公館坐落于法租界,是一棟帶獨立花園的三層小洋樓,庭院裏綠草如茵,中間一條小徑由鵝卵石鋪成。黑色小汽車沿鵝卵石路向前行駛,一直到盡頭才緩緩停下。
傭人們早已等在門口,一見老爺小姐們下來,連忙上來幫忙拎行李。
在裏面等着的兩位太太聽到消息很快迎了出來,和兩位老爺寒暄着進了屋。
溫見甯落在一行人的最後面,一邊打量着溫公館的陳設,一邊聽大人說話。
大太太精明強幹,是溫公館裏真正管家的人。她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溫松年,今年十六;小兒子溫松壽,今年十二,去了學校裏,中午補回來吃飯,要等到傍晚才能回來。見宛是一位姨娘所生的,那位姨娘很早就因爲難産去了,見宛被養在老宅,和大太太的關系并不親近,但在她面前,卻還是溫順恭敬一口一個母親的叫着。
雖然不知道大太太私下裏爲人如何,但她們一進門來,大太太就以女主人的姿态熱情地招待了她們,就連對溫見甯都是格外親熱,讓她頗有幾分不自在。在帶她們上樓看客房的空當,大太太還順便問了她們的喜好,向傭人交待了晚餐的安排。
二太太,也就是見瑜的親娘,她生得矮胖,和二伯父很有夫妻相。一見了小見瑜就抱在懷裏,心肝肉地叫。她沒有兒子,隻得了見瑜這一個親生女兒。
至于溫見繡和還沒見過的溫松昌都是姨娘生的,和她關系也比較冷淡。
不過在溫見甯看來,溫家不是什麽窮苦人家,能舍得把這麽小的見瑜扔在溫府,自己卻跑來上海守着二伯父,二太太口中的這個心肝肉,估計是要大打折扣的。
等到了傍晚,溫松年、溫松壽、溫松昌兄弟三個也從學校裏回來了。
他們三個雖然逢年過節也要回淮城,但因爲這幾年一直定居在上海,和見宛她們不常見面。跟初來乍到的溫見甯更沒什麽話說,充其量隻是在大人面前,規規矩矩地打聲招呼罷了。
這群孩子雖然一開始見面還有幾分生疏,但到底是一家人。在飯桌上有大人特意引着說話,很快又說說笑笑熱鬧起來。隻有兩個悶葫蘆,從頭到尾都一言不發,隻顧着低頭吃飯。
其中一個是溫見甯,另一個是溫柏青。
直到衆人吃完飯後,大太太才發覺這倆孩子一直沉默寡言着,不由笑道:“柏青和見甯兩個怎麽不說話,是對飯菜不滿意嗎?”
“沒有。”
“沒有。”
一大一小下意識地看了對方一眼,又不約而同地把視線轉向另一邊。
雖說從淮城到上海這一路,這對名義上的堂兄妹已經認識了一段時間。但兩人的性子都是素來沉默寡言慣了,非必要的情況下誰都不會開口,所以至他們連話都沒說過幾句。
關于溫柏青這位堂兄,溫見甯之前聽大人們的談話,知道溫柏青是已故三伯父溫叔瑀唯一的兒子,也和她一樣,不久前才回到溫家。
大人們說,十幾年前三伯父因爲跟外頭的人胡混着鬧革命。爲了防止他禍及家人,三伯父直接被老太爺逐出家門,對外隻宣稱是病死了。三伯父倒也硬氣。既然家裏不要他,他索性也不再回淮城。後來老太爺後悔,幾次派人叫他回去,他都不肯,再後來就沒了消息。
等溫家人再次打聽到他的下落,卻發現幾年前,三伯父早就已經出了意外過世,隻留下一對孤兒寡母相依爲命。
溫柏青的生母出身不好,老太爺不肯讓她入門,所以用了點手段,隻把溫柏青帶回了溫家。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倆是一樣的,都是被溫家強迫着離開了最親的人。
溫見甯對這位堂兄其實有點好奇,但對方渾身上下透出一股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疏離,她也不會和見宛一樣,主動湊上去自讨沒趣。
一行人在溫公館隻停留了兩天,很快又要動身出發,準備坐船去香港。雖說見宛她們還對上海的繁華戀戀不舍,但行程注定了她們不能在這裏耽擱太久。
溫家這一次前往香港,要搭的是一艘荷蘭火輪。這年頭國内的船運管理混亂,當局隻知搞出各種名頭的稅來壓榨小商人,底下的民船本就求生艱難,再加上西方各國的把控、排擠,如今的海上大半是外商輪船的天下。
二太太早已提前讓下人買好了頭等艙的票,親自護送她的心肝肉見瑜走一趟港島。
登船的第一日,一路上對見甯百般不順眼的溫見宛就再也神氣不起來了。
天灰蒙蒙的。雲很低,像灰雁的羽翼一般幾乎擦着人的頭頂掠過。
碼頭上人來人往,尤其到了開船前一刻,幾乎到處是人擠人。
直到輪船的汽笛發出一聲長鳴後,趁二太太她們忙着安置行李,溫見甯站在甲闆上靜靜地看着身後翻湧的浪花和逐漸遠去的碼頭。
她再一次确切地感受到,她和舅母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
齊先生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這裏風大,我們先回去吧。到了那邊,會有消息的。”
溫見甯擡頭看了齊先生一眼,還是跟着她回了艙内上課。
雖然從淮城到香港一路旅途漫漫,但除了她們中間在溫公館住下的那幾天,這一路上,齊先生都沒忘找機會,無論是沿途的風土見聞,還是近年來國内外的重大事件,她都會講給她們聽,見縫插針地給她們上課。
隻可惜溫見宛她們不太能理解齊先生的苦心,幾乎沒有能坐得住的時候。
除了溫見甯還老老實實地跟在齊先生身邊外,反倒是溫柏青這個便宜學生時常會一聲不吭地坐在一旁蹭課。不過他一般不和人說話,隻有齊先生問到偶爾才會答幾句。
今天齊先生準備趁有時間,給她們講一講英文。
等過幾天女孩子們到了香港那邊,肯定是要學英文的。早讓她們學一點,等到了那頭再學也好上手。
可和往常相比,溫見宛她們三個今日更加不在狀态。
三個小人坐在那裏扭來扭去,仿佛屁股下坐了針氈,很是躁動不安。
齊先生原先隻是用咳嗽來示意她們注意坐姿,可成效不大。
講完第一個英文字母後,她隻好停下來:“見宛,我知道這船上有些颠簸。但是你可不可以忍耐一會,至少聽我講五分鍾。”
溫見宛小臉蒼白道:“先生,這船這麽颠簸,不如咱們今天就不上課——”
她話還沒說完就已經忍不住,一張嘴就“哇”地一聲吐了。
離她最近的見繡吓了一大跳,往後一躲反而沒事,反倒是離她有一段距離的溫見甯被當場吐了一身。襖子上、裙擺上都是痕迹,還散發着一股酸味。
溫見甯雖然沒有潔癖,這會也生氣了。
她扭頭就指着見宛,沖齊先生告狀道:“先生,她是故意的!”
這些日子齊先生也沒少見這對姐妹倆吵架,從還在溫家的時候就吵,一直到上了船也吵。與其說是兩個人吵架,不如說是見宛一個人在挑釁,溫見甯一直都不予理會,齊先生也還是頭一次看到溫見甯這樣生氣。
她不由得覺得有點好笑。
——到底還是個孩子。
見宛雖然因爲剛才的嘔吐已經小臉蒼白,身子搖搖欲墜,但還不忘欺負溫見甯:“對!我就是故意的,我不僅要吐到你身上,還要故意吐到你臉上嘔——”
說着見宛沒忍住,又吐了一次。
這一次溫見甯早有防備,見宛才一低頭她就躲開了。
可她身後恰好是來蹭課的溫柏青,她一躲開,溫柏青就跟着遭了殃。
見宛這下懵了,她都不敢看溫柏青的臉色,帶着哭腔解釋道:“柏青哥哥,我不是嘔——”
她本想說她不是故意的,可喉嚨不争氣,又一次劇烈地嘔吐起來,收都收不住。
見繡再也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嘴也吐了。
看兩個姐姐都吐了,見瑜也跟着吐了一口。
場面一時混亂無比。
齊先生一邊叫溫家的丫鬟們快點過來幫忙,一邊讓溫柏青快去通知二太太她們,一轉頭看溫見甯站在角落裏正低頭看着衣服上的污迹,小大人一樣皺着眉頭,哭笑不得道:“你也别在這裏愣着了,先回房間把衣服換下來,一會我幫你洗洗。”
溫見甯搖頭:“怎麽能讓先生洗衣服呢,我去找春桃。”
可等她一回到自己的房間,隻見春桃正扶着牆壁幹嘔不止,腳下已是一地狼藉。
——算了,她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齊先生和二太太都在忙着照顧幾個小的,其餘丫鬟們有的和春桃一樣暈船,有的也在照料見宛她們,一時之間沒人顧得上她。
溫見甯隻好拿着髒衣服,想找人問一問船上哪裏有洗衣服的地方。
頭等艙周圍的房門緊閉,走廊上這會也沒人經過,很是清靜。
溫見甯躊躇了片刻,還是沒有敲門,自己一個人拿着衣服,想去别處看一看有沒有可以洗衣服的地方。
她們所乘坐的這艘荷蘭船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内部結構雖然不算複雜,但溫見甯畢竟還小,又是平生第一次坐這種大船,沒走多久就有點分不清方向,隻能憑着感覺胡亂走一同,越走覺得四周光線越暗,空氣越污濁,周圍的聲音越嘈雜。
路上她倒也碰到幾個大人,可他們都行色匆匆,根本沒空搭理她一個小孩。有一個還沒等她靠近就不耐煩地打發她:“走開走開,沒錢沒錢。”
溫見甯停下腳步,覺得自己不能再走了。
她正要掉頭回去,前方拐角處突然出來一個人。
那人見到她一個女娃在這,附近又沒别的人,頓時眼前一亮,咧嘴笑道:“哪來的小丫頭,到這裏來做什麽?”他一張口,就露出一嘴黑黃的爛牙,讓人看了就犯惡心。
溫見甯一眼就看出他不是好人,也不答話,扭頭就走。
她人小腿短,剛一轉身,那人就怪笑着跨步攔在她面前:“小丫頭,你想去哪呀,要不跟叔叔一起去底下玩一玩。”
溫見甯沒吭聲。
她向左,想從他旁邊繞過,他就往左擋住路;向右,他就站在右邊不讓她走。
溫見甯抱着衣服的那隻手摸了一摸袖管,一雙杏眼陡地盯住他:“讓開!”
梅珊曾經說過,溫見甯生了一雙漂亮的眼。
尋常人的杏核眼最是溫潤秀氣,沒什麽攻擊性,但溫見甯的不同。她的眼瞳極黑且圓,大而有神,黑白分明,過于明亮,一旦淩厲起來,更是寒氣逼人。
那人被她瞪得渾身一僵,很快又反應過來眼前不過是個毛丫頭,看着這雙眼,心裏隻覺得有點癢癢,搓着手就要上前:“有點意思。”
溫見甯正要去摸出袖管裏藏的東西,前面突然傳來少年清冽的嗓音:“妹妹,你在這裏做什麽。伯父不過讓你回房間換一下衣服,一會好去跳舞,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