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飯,一家四口就到河邊上了船。兩個小的坐在船内,明家夫妻倆一前一後地撐着船。
初秋的清晨,寒氣漸深。岸邊的水草葦葉上凝着一層冷白的霜,灰紫色的蘆花在金色的晨曦中搖曳着,河水拍打着船側,水浪在身後遠去,更遠的地方不時有飛鳥掠過水面。
虎生見他爹娘滿懷心事,沒注意到他們這邊,小聲偷着對阿菅說:“你一會走了,要是不喜歡那邊,就趁他們不注意,就偷着跑回來。”
阿菅回頭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角,知道虎生這個傻子到現在還沒搞明白狀況。
他根本不知道,她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不過傻子便傻子吧,他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
于是阿菅也不把話挑破,而是故意順着虎生的話道:“他們要把我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等我跑回來了,天都已經黑了。”
虎生擰着兩道粗黑的眉毛,愁道:“可我不能給你留燈,燈油多貴呀,被娘發現了,她又要打我了。”
阿菅眨巴了一下眼,看着他輕聲說道:“你晚上要是沒事,就去給我抓一兜螢火蟲,用紗布裝了,挂在咱們家的門上。晚上我摸黑回來,看到門上的螢火蟲就知道了。”
虎生撇嘴道:“你最會使喚人了,又讓我給你抓螢火蟲,你又不是不認識回家的路。”
“那你到底給不給我抓。”
虎生本想說不給,但又想到阿菅馬上就要被送走了,以後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隻能甕聲甕氣道:“給你抓,給你抓還不行嘛。”
阿菅這才抿着嘴笑了。
明水鎮已近在眼前。
明家人來到梅珊下榻的那間客棧,請掌櫃的上去敲門叫她,等她再從木樓梯上緩步走下來,時間又過去了半個時辰。
梅珊外頭披了件米黃色墜着流蘇的大披肩,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道:
“來得這麽早,我還沒睡夠呢。”
明李氏拽着阿菅的手,把她送到梅珊跟前,聲音發緊:“這位太太,我們家阿菅就交給您了。這孩子脾氣倔,若是有什麽沖撞您的,請您多擔待。”
梅珊不耐煩地點了點頭:“知道了,走吧走吧。”
明家夫婦倆再怎麽不舍,這會也隻能松手拽着虎生一步一回頭地往外走,卻突然聽明菅道:“等一等,他們還不能走。”
梅珊皺了眉頭:“你這小丫頭,又要搞什麽鬼。”
明菅仰頭看着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眼中透着堅定:“我是溫家的人,但卻是明家人把我養這麽大的。如今你們既要我認祖歸宗,就該給明家錢。”
明李氏沒想到她居然還惦記着錢這回事,在一旁急得跺腳:“阿菅,你這孩子胡說什麽呢。”
梅珊看着她們這一唱一和,嗤笑了一聲,懶洋洋地伸了手在一旁看自己的指甲:“我就知道,這天底下呀,哪有人做這虧本的買賣。罷了,阿大,拿些大洋給他們吧。”
旁邊的黑衣漢子聽了她的話從,從懷裏摸出一把大洋。
阿菅看了一眼,便道:“不行,你們給的不夠。都說溫家是大戶人家,這點錢打發叫花子都不要呢。”
梅珊耐着性子,喚道:“阿大,去樓上房間裏取一袋錢。”
黑衣阿大瞅了她們一眼,依言轉身上樓取了錢袋來,拿回來在手裏還特意晃了晃,裏面的錢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響,粗聲道:“這行了吧。”
“行了行了。”
明李氏接過錢袋,連忙給阿菅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鬧了。
阿菅也不知道多少大洋才夠舅舅一家不用打魚,還能送虎生上學的,但這并不妨礙她一臉苦大仇深地看着梅珊:“這可是看在我舅母發話的份上,你們虧着心呢。”
梅珊險些要被她氣笑了,斜眼睨她:“你果真是溫家的種,這氣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我倒想看看,等你回去了,跟溫家的人怎麽個鬥法。”
阿菅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也不吭聲。
神色尴尬的明李氏隻好把她拉到一邊,千叮咛萬囑咐讓她不要再惹惱了溫家人。一直絮叨到旁邊的梅珊都聽得不耐煩了,這才不得已走了。
……
一家三口沉默着離開了客棧。
直到快走到自家泊船的岸邊了,一直懵懵懂懂的虎生才突然清醒過來,抹了一把臉,愣愣地問道:“爹,不是說送小妹去溫家過好日子嗎,咱們爲什麽要拿錢,爲什麽要拿那群人的錢啊。”
明貴被自己兒子問得說不出話來。
虎生直愣愣地看向他娘,卻發現明李氏也别開了目光,不與他對視。
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有了一個不好的猜測:“爹,娘,您不會是要把小妹賣給人販子,所以換了錢吧。”
明李氏一巴掌拍了上來:“你胡說什麽呢,快走,别再問了。”
虎生心裏咯噔一下,越發認定了他心中的猜測,心直直地下墜。
妹妹阿菅從小比他聰明,本事大,心眼多,還愛使喚人,一點都不讨人喜歡,爹娘還都隻誇她,隻向着她。虎生雖然對此不大高興,但她畢竟是妹妹呀,爹娘可以把她送到别人家裏養着過好日子,可怎麽能拿了人家的錢,把妹妹賣了呢?
虎生擡眼看向明家夫妻倆,有點哽咽道:“爹,娘,你們别賣小妹,賣我吧。我吃得多,還認得回家的路,我能跑回來!”
明李氏的手原本已經高高地舉了起來,最終卻輕輕地撫了撫他腦袋,什麽也沒說,旁邊的明貴也隻是歎氣。
虎生從爹娘的神色裏已經讀出了一切,當即一擦淚發狠道:“你們要賣了小妹!我就要去把她找回來!”
說完,他拔腿就向客棧的方向跑去。
還沒跑出幾步,虎生就被明貴上前一把制住,半大的小子,氣力已經不小,猶如一隻初生的小牛犢憤怒地沖撞着:“你放開我!爹,你放開我!”
明貴眼看一隻手已經制不住他了,還得兩隻手按着他。
明李氏再在一邊連拖帶拽地把虎生拉到船邊,用繩子結結實實地地捆了,這才往船艙裏一扔,也不管他在裏頭怎麽哭叫翻騰。
長篙一點,明家的船便漸漸遠離了明水鎮。
……
明家人走後,阿菅默默地站在原地目送他們遠去。
梅珊雖然外頭罩了一件披肩,但裏面隻穿一件無袖旗袍,初秋清早的寒氣還是讓她受不住,随口叫道:“小丫頭,你跟我上樓來。”
阿菅最後看了一眼明家人離去的方向,回頭跟在梅珊的身後上了樓。
梅珊住下的這間客棧是掌櫃自家的老房子改的,内裏的陳設古香古色。雕花拔步床,老式梳妝台,圓頭翹足的椅子扶手上随意搭着她昨天那件純黑色的貂皮大衣。
一進來,梅珊先迫不及待地脫了鞋,赤着腳扯落披肩,一骨碌鑽進被窩裏躺下,閉上眼又打了個呵欠。直到身子暖和過來,才心滿意足地吩咐阿菅道:“你一會給把衣裳換了,咱們收拾收拾,今天就往回趕。”
“換衣服?”
梅珊冷哼一聲道,嫌棄道:“你難不成想穿着這一身出去見人。你不嫌丢溫家的臉,我倒還怕丢了我的人呢。”
阿菅低頭看着自己身上的灰色舊短襖和窄腳褲,這已是舅母爲了把她體面地送走,特意找出的。但她也知道,這身衣服确實穿了去溫家那種大戶人家是寒碜的,默不作聲地低垂着眼看着地上。
梅珊仍閉着眼吩咐道:“衣服在凳子上,自己拿了穿。”
阿菅四處一看,很快在一張圓凳上找到了梅珊準備的衣服,簇新的雪青色元寶領絨面短襖,純黑色細褶裙以及一雙锃亮的圓頭黑皮鞋,還有雪白的裏衣襪子等。
她擡頭飛快地看了一眼床上的梅珊,别扭地扯出拔步床的紗帳擋住在身前,才開始換衣服。先是裏衣,而後襖裙,最後換上襪子與皮鞋。
梅珊躺在床上,隻聽見屋内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很快複歸寂靜。
“換好了。”
阿菅扯了一下衣角,頗不習慣地說。
梅珊擡了眼,右胳膊撐起半邊身子轉過來,一頭卷發随之散落在她雪白的肩頭上。她眯着眼把阿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才道:“還是不大合身,等回頭快到家之前,我再給你換一身行頭。”
當初聽來的消息,按理說這丫頭如今應該有六歲大了。可明家日子過得苦,她生得又瘦小,如今看起來反而還要小。短襖成了長襖,空蕩蕩地罩在她身上,寬大的袖管裏露出她一雙蘆柴棒般細瘦的手腕,不是一定點半點地不合身;豎起來的領子幾乎把她整截脖子都遮去了,顔色也襯得她的臉又黑又黃。
唯一還算合适的,便隻有腳上的皮鞋了。
她還未纏過足。
梅珊忍着笑道:“你走兩步。”
阿菅依言向前走了兩步。
她身上穿的細褶子裙,成千上百條細褶子,人稍微一晃,裙面就如波光粼粼而動,更别提她這麽一邁出步子來,裙擺簡直猶如狂風駭浪,看得梅珊咯咯地笑。
時下雖然外頭的風氣不比從前,但大戶人家的規矩仍然多,女兒家講究儀态,就看這裙擺上的細褶。教養好的閨秀,走起路來蓮步姗姗,裙下隻微露一點繡鞋尖,褶裙輕輕擺動,猶如微風細雨,裙面平滑如湖,隻偶爾有一絲漣漪。而阿菅顯然是不懂這些的。
她雖不明白,但直覺對方是在嘲笑她,便停下腳步,冷冷地看着梅珊。
梅珊笑吟吟地問她:“瞧你那眼神,好似要吃了我似的。你看,我又給了你舅母錢,又給你這樣好的新衣服穿。我對你好不好呀?”
明菅倔強地抿了一下嘴角,很不領情:“我聽人說過,這世上除了骨肉至親,凡是對你好的,都必有所求。我勸你最好不要打我的主意,我是鄉下的野丫頭,惹惱了我,我可不會善罷甘休。”
梅珊瞅了她一會,佯嗔道:“你這個小丫頭,倒是會欺負我這樣好脾性的人。換了溫家其他的人來,那一個個兇神惡煞的,看你還敢不敢。”
“所以呢,到底爲什麽?”
明菅突然問道。
梅珊挑眉:“什麽爲什麽?”
明菅問道:“即便我是溫家的孩子,不過是個女娃,承不了香火。聽說溫家也算是名門望族,想要找個人來過繼,也不是什麽難事。爲什麽非要把我帶回去?”
梅珊早先就覺得這丫頭看着小,心裏頭卻是極有主意的。如今再聽她這一番話說得口齒清楚,條理清晰,不由得又高看她幾眼。不過到底不過是一個鄉下的野丫頭,她再怎麽高看,也不過是從泥坑底到了地面上,還是要被梅珊踩在腳底下,用鞋跟碾上一碾。
她笑吟吟地看着明菅,目光帶了一分憐憫道:“等去了你就知道了,溫家的人慣會在你們這些女娃身上作文章。你雖是個不值錢的丫頭,卻也有别的用處。”
明菅皺緊了眉頭,不明白她什麽意思,但直覺梅珊話裏的意思不好。
她正思忖着,梅珊已經赤着腳走下來,伏在她耳邊吐氣如蘭,似歎惋又似嘲諷道:
“溫家的人呐,從根上就是爛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