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鑒六十七年冬,大寒,雪花漫天飛舞,讓人不由得想起天鑒二十三年的嚴冬。
此時京城外的官道上,停着侯府的馬車,車内坐着的是如今八大世家之首的平陽侯老夫人柯依卿。
她身體瘦弱,眉眼平和,長久的艱辛歲月還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剛過六十就已然滿頭華發。
“咳咳咳……”這咳嗽來得急,讓她單薄的身子顯出力竭的疲态。
玉錦上前扶住她,勉強喂了些水進去。
“您年輕時得過寒役落下了病根,外面天寒地凍的,不如改天再來吧。”
這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老夫人擺手,她眼中少見地帶着戾氣,“玉錦,你不用再勸我了,我沒什麽時間了,死之前也想做個明白鬼!”
無論如何,她今天必須要上山!
玉錦無法,隻能依她心意,隻是剛下馬車,柯依卿便腿腳一軟,險些跪倒在地。
“老夫人!”
“咳咳……”柯依卿強壓下喉間的腥甜,倔強地站直了身子,她一路奔波來到這裏,不是爲了半途而廢的。
桃源村就在眼前,但是山路崎岖難行,前一陣子剛下了春雨,道路泥濘不堪,車馬不能行,主仆二人隻能徒步走上去。
柯依卿這輩子過得苦,留下了一些腿疾,這段山路她走得非常勉強,多虧了玉錦在後面看着,否則幾次三番她都險些滑落山道。
不過一旬的功夫,她就已經累得直不起腰來,可是内心的憤怒與怨恨卻讓她無法停下。
她不過剛及笄,就嫁給了平陽侯府的小公子顧振南,兩人本來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隻是靖南有水患,成親當晚顧振南随父親急招去治理水患。
靖南水患嚴重,當地又多苛捐雜稅,重負之下,百姓起義造反,沒想到顧振南這一走,便再也沒有回來過。
那一年,她不過剛剛十六歲,府中老爺少爺都死沒了,平陽侯府一下子從八大世家之首沒落了,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全部靠着她一個人苦苦支撐。
到如今,也有四五十年的光景了,在她的經營之下,平陽侯府也重回八大世家之首。回首往事,她也有些恍然,這輩子就這樣過去了嗎?
隻是到了她這樣坐享清福的歲數,本來早就應該爛得骨頭渣子都沒有的亡夫,居然有了消息?
柯依卿站直了身子望向眼前的桃源村,總算,走完了這段山路。
這桃源村就像它的名字一樣,是個美麗靜谧,鮮少被人打擾的地方,時值初春,這是開滿了漫山遍野的鮮花,河畔上栽種着桃林,桃花一簇簇的,粉得像錦緞一樣。
一陣微風吹來,嬌嫩的花雨混着清新的泥土氣息,真是個世外桃源。
她操持侯府多年,也曾多次幻想過,等家中事了,她年歲漸長時也可以尋得這樣的僻靜地養老。
柯依卿自嘲一笑,到底是幻想。
玉錦扶着她,一路上過了一個小橋,前面有一個漂亮的宅院。
這宅院圍牆邊栽種着柳樹,上面攀着花藤,從牆上垂下來,姹紫嫣紅的,煞是好看。
“夫人,到了……”玉錦扶着她,忍不住歎一口氣。
到了?柯依卿回過神來,她拍了拍玉錦的手,“這一路上折騰得我好辛苦,我要去看看他。”
她這輩子,十六歲就做了望門寡婦,年輕爲了支撐侯府,少女的歡快跳脫也被磨成了堅韌沉穩。
對于顧家,她問心無愧,隻是這麽久的欺瞞,她也想問清楚憑什麽!
少女時期那驚鴻一瞥還記憶猶新,靠着那朦胧的愛意她撐過了無數艱辛歲月,沒想到數十載過去,曾經縱馬恣意的少年郎居然變成如今的卑劣模樣。
如今這宅院的門扉大開,兩人走到門前,裏面有一個身材高大健壯的男人在給菜園子澆水,他身着布衣,滿頭青絲,到了這個歲數甚至瞧不出幾根白發。
“爺爺爺爺,我想喝糖水。”
“我也想喝糖水。”
四五個白白胖胖的孩子從院子裏沖出來,圍着男人要甜食吃。
這個男人大笑一聲,從屋裏端出早就備好的糖水,給大的倒一碗,又抱起小的親自喂食,孩子們樂得直咧嘴。
“哎喲,這樣吃甜食,馬上吃不下飯該怎麽辦喏,你就寵着吧,看寵壞了怎麽辦。”
這時屋内走出一個婦人,她佯裝動怒臉上卻有真切的笑意,這婦人瞧着和柯依卿一樣的年歲,卻面色紅潤有光澤,滿頭烏發。
兒孫滿堂,身體康健,真是人間難得的天倫之樂。
瞧着這人陌生的面容,柯依卿許久才看出熟悉的模樣來,“你認出來了嗎,玉錦?”
玉錦别開臉,不忍去看她的表情,“老夫人,是他。”
“他攬着的,是他的娘子了?”
“這樣沒名沒分的,最多算個養在外面的外室。”
柯依卿沉默了片刻,“你說,他們兩人是不是看上去比我年輕?”
玉錦忍不住揩揩眼淚,可不是嘛,她的主子爲了侯府操勞了一輩子,這兩個人呢?卻在這樣的世外寶地過他們神仙眷侶的逍遙日子,這是什麽道理,這根本沒有道理!
不過片刻,那男人又出來剪了一個桃花枝,滿臉愛意地贈與那院中的女人。
女人輕錘了他一下,又正色道:“前些日子家裏來了消息,說是你的那位病重,恐怕時日無多。”
男人握住她的手,滿臉委屈,“怎麽就是我的那位了?我的心意雲娘難道還不明白嗎?”
女人笑罵了一句,故意不理他。
“她死了便是死了,本來也就沒有情分,何苦因爲她惹我的雲娘不痛快?”
說着男人将她抱在懷裏,果然,這番柔情蜜語,女人當即笑開了,輕風又起,他們在桃花樹下坐着說笑,身邊還圍繞着嬉鬧的孩童。
“老夫人,您沒事吧?”玉錦看着身邊的人,滿臉擔憂,這回去的路上,柯依卿一直閉着眼睛,讓人瞧不出什麽心思。
還是沒有回應,她壓下心中的慌亂再次出聲詢問,卻還是沒有回應。
“老夫人?老夫人?”
幾番搖晃,人卻軟了身子,玉錦顫抖着手去查探她的呼吸,一片冰涼……
人已經死了。
昨天夜裏風急雨驟的,院子裏滿是殘枝敗葉,柯依卿支開窗子發呆,絲絲涼涼的風混着濕氣吹進來。
“夫人,夫人!”屋外傳來年輕鮮活的聲音,玉錦頂着幾片樹葉冒冒失失地闖進來,身上還濕漉漉的。
見到這樣鮮妍活潑的玉錦,柯依卿半晌才回過神來,是了,她重生了,如今是天鑒二十六年,她重生到了剛嫁入侯府的第三個年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