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永安宮不過片刻,狂風肆虐,暴雨傾盆。大顆雨滴砸進泥灰裏,很快便彙聚成一股股水流。
大地蒸騰的熱氣與密集的雨幕重疊在一起,天地昏沉。
世界隻剩下雨滴敲在瓦礫的聲音,折桑繼續抄寫宮訓。
右腿越發的疼了,身體的損傷是不可逆的,落下的病根隻怕餘生也難清除。
“重青,碧霞殿新換的那幾個宮人怎麽樣了?”
“無功無過,隻在外院做些打掃的粗使夥計,其中最出彩當屬箬水,她與朱貴姬身邊的靜兒走的近。”
“足夠給朱貴姬一點回禮。”
“娘娘的意思是——”
“給箬水點瀉藥,幫她主子清清心。下手别太重,免得打草驚蛇。”
重青眼珠子轉了轉,明白她的意思。
安夫人曾因爲那事被皇帝好一陣冷落,若是朱貴姬當着安夫人和皇帝的面出些類似的醜事,很難不讓人回憶起刻骨銘心的過往。
經此一遭,隻怕朱貴姬怎麽讨好,安夫人心裏也會有點小疙瘩。
從幾個月前,折桑便不動聲色的往各個宮中安插自己的人,并不是人人都像紅兒那般優秀,可以扳倒主子身邊的心腹,取而代之。大多數人,隻能混個邊緣。
邊緣的好處是不容易引發别人的懷疑,壞處是辦事和消息都不是那麽的方便。不過就是這樣,也比之前孤立無援好多了。
有些事情就像是下棋,隻能先撒網,後收羅,慢慢來,着急不得。誰知道今日不起眼的人,明日又會是怎樣呢。
“娘娘,聖駕往這邊來了——”正盤算着,一個宮女急沖沖跑進來,雨太大了,不過幾步路,她的身上就濕透了。
折桑與重青對視一眼,彼此都有些驚訝,他昨日發了那麽大的脾氣,今日冒着這樣的大雨來是要做什麽?
“本宮知道了,你也去換身幹爽的衣服吧,下次走長廊來吧,左右不過是多半盞茶的時間。”
“多謝娘娘體諒。”小丫頭高高興興的下去換衣服了。
趁着皇帝還沒到,折桑快速的和重青說,“你去把煎的藥倒一碗過來。“
“剛煎半個時辰,隻怕藥效還沒出來,還是等晚一點再喝吧。”
“做做樣子而已,有藥的味道就好。趁人還沒到,快去。”
重青快步離去,折桑又從博古架拿出一小盤香料,是安神香。
大雨磅礴,皇帝還要趕過來,一時半會肯定不會離開的,必需在他進來前做好準備。
這次折桑沒有出去迎接,假裝不知道他要來。一是外面的雨實在是大,出去怎麽着都會淋濕;二是她的腿本就疼的厲害,她不想再爲皇帝折騰自己了。
雖有龍辇,也有一大堆人跟着伺候,可雨實在是大,時不時又起風,斜風暴雨,哪怕是皇帝也無法避被雨水沾染。
因爲下雨天色昏暗,早早就點上了燈,皇後的衣裙很樸素,剪裁寬松,并未繡一點圖案。
她筆挺的立在桌案後,神情專注,像是竹林深處的一株修竹,外面風雨飄搖,獨這處歲月靜好。
燈映照在她身上,一切變的柔和,皇帝内心跌宕的潮汐似乎也平靜下來。
出了占天閣,徐公公問他可是回養心閣。
他卻說,永安宮。
風雨拂面的感覺并不好受,可此刻他就是想來永安宮。
若要仔細追究起來,是隻有這裏,隻有蘇折桑才能讓他的心這樣安安穩穩的落地。
大約是相互扶持的曆練所得,這份安心是在其他人身上找不到的。
“皇後娘娘——”
徐公公輕聲呼喚,他也想不通皇帝冒着大雨前來,爲何隻站在門前出神,雨聲大光線暗,皇後娘娘也沒注意到他們。
他本不敢輕易出聲的,可是聖上被雨淋濕大半的龍袍,雖是夏日,風一吹也是發涼的。
“聖上?”皇後十分吃驚,撂下筆就要過來,誰知一擡腳哎吆一聲差點摔倒,好在手抓住了一旁的椅子。
皇帝大步上前,“這麽着急做什麽,可是扭傷了?”
他把折桑按坐在椅子上,蹲下身就要去看她的腳。
折桑卻把腳一縮,不給他看。
“沒扭到。”
皇帝看着她,顯然是不信的。
她神色躲閃,過了一會才小聲說。
“是之前的傷,今日下雨了,有些不舒服。”
“那道疤痕很醜.聖上别看”
皇帝微微一愣,爲他受傷的人太多了,他不記得了。他也不需要記得,那些人爲他受的每一道傷都兌換成了功名利祿。
可是眼前這個人,他卻好像是忘了,忘了她傷在哪裏,也忘了她爲何被傷。
鼻尖傳來苦澀的味道,是一碗冒着熱氣的藥,褐色的像泥土,看着就難喝。
安夫人也常喝藥,沒吃都苦的要鬧小脾氣。
“苦嗎?”他問。
折桑摸不清他在想什麽,卻誠實的點頭。
“苦,可是苦也要喝。”
見他罕見的有幾分溫和,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臣妾不想當瘸子,瘸子是做不了後妃的。”
雨聲越發的大了,徹底将紅塵是非阻擋在外,天地間似乎隻剩下了眼前這個姑娘。
皇帝的心有一瞬的暫停,他說,“有朕在,不會讓你瘸的。”
折桑往椅背靠了靠,悄悄拉開兩人的距離。
“徐公公也真是的,聖上身上都濕透了,有什麽事讓人傳個話不就好了,何苦這麽跑一趟。要是着涼了可怎麽辦?”
折桑不滿的看向一旁的徐公公。
“換了就好,是朕想過來。”皇帝笑道。
“爲什麽?”她擡頭問,似有迷惘。
他的眼默了,又想起欽天監的話。
他是帝王,絕不信一個怪誕的夢就可以毀滅他的國,可是‘根基不正’四個字還是直接戳進他心裏,思緒萬千。
老皇帝曾令他跪在列祖列宗面前,許下承諾,又令他寫下兩封契書,不論如何,不做帝王。一封在老皇帝手裏,一封燒了以告上蒼。
伴随着前朝覆滅,那些不堪的過往都已消失。天下再沒有人能威脅他半分,可是人最大的恐懼往往來自他的内心。
他拿起一旁的紙,稱贊,“你的字到是越發的好看了,比之過去,脫胎換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