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讓他沒想到的是,當梅青伶說出他的意圖後,九個人中有四個表示現在就可以叫自己的徒弟過來面試。
對于這四個老人,陳樹人沒有意外,因爲他們是梅青伶一派的。
但另外三人就讓他沒想到了。
就算之前這三人沒有怼他,但從他們的表情以及坐位的方向,陳樹人就可以看出,他們絕對和梅青伶這些求新之人不是一夥的。
可偏偏,這三人也圍攏到了他的身邊。
甚至在聽到其他人要叫徒弟時,他們還都拿出了手機備着,讓陳樹人哭笑不得。
看到手機的那一刻,陳樹人也從之前戲台周圍營造的那種像是回到上百年前的場景中回過神來。
不得不說,拙園的環境,加上這麽一批身着素衣長袍的梨園弟子,着實有點超然的感覺了。
當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湊了過來,那兩個怼了陳樹人的老藝術家,還在一旁瞪眼,不齒自己陣營的那幾人‘叛變’。
陳樹人沒有理會那兩人,開口對身邊一圈老藝術家說道:“各位老師,今天我們來就是爲了了解下拙園的情況,沒有做過多的準備,而且節目錄制這種事情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老師們容我們回去想想,要做就要做最好的不是嗎?”
“而且,各位老師想要引薦的人應該也不全在身邊吧?這樣,我們約個時間,然後再談如何?”
陳樹人的話說的沒有毛病,衆人一想也對,與其急匆匆的失了分寸,還不如緩緩再說。
冷靜下來之後,這些人愈發覺得陳樹人的提議不錯。
甚至還在想着剛才那麽急切,會不會讓陳樹人看輕?
不過陳樹人接下來的話就讓衆人舒服了。
“各位老師的熱情和對荊州文化的弘揚之意,小子我感受到了,也不勝惶恐。
但既然老師們相信我,我也自然會對得起老師們的信任。
别的不說,這檔節目在小子的操持下,肯定能讓揚州、青州以及其他大州,看到荊州的底蘊!”
“傳承千年的文化,自該有其獨特的魅力!”
陳樹人這話說完,不僅梅青伶那一派的人看陳樹人愈發順眼了,就連之前面無表情的那三人,臉上的表情都柔和下來了。
此刻,無論陳樹人是什麽身份,之前做過什麽讓他們不喜的事情,至少現在,他說的話,以及即将所要做的事情,與他們畢生所求之事,方向一緻。
說完之後,陳樹人就拜别了梅青伶等人,帶着身邊幾人朝着拙園之外走去。
拙園的交流會還沒有結束,之後的就是純技藝的交流了,陳樹人沒有那個本事,所以就告辭了。
走在路上,代替梅青伶送陳樹人的小助理一路都在好奇的看着陳樹人,也不說話。
“呃,還不知道怎麽稱呼?”
陳樹人有點受不了小助理的目光,忍不住開口道。
“我啊,我叫梅小芳。”
聽到梅小芳的介紹,陳樹人眉頭一挑。
“你和梅大家是……”
“她是我奶奶。”
陳樹人恍然,怪不得這小姑娘在梅大家身邊這麽随意,原來是自家人。
不過,梅大家的那一身氣質,這姑娘怎麽一點都沒有繼承到?
陳樹人忍不住用慧眼識人看了梅小芳一眼,然後就明白了。
白闆一個,沒有任何天賦。
“陳樹人,你剛才說的那些話,真是你的想法?”
梅小芳忽然開口道。
“嗯?”
陳樹人微愣,然後就明白了對方說的是什麽。
“是的。”
“可是,爲什麽呢?你又不是荊州人,難道隻爲了你的節目?”
梅小芳盯着陳樹人道。
“爲了節目肯定是原因之一,但也不全是。”
陳樹人笑了笑。
“而且我也不是爲了荊州,有可能的話,以後《一起跑》要拍其他州,我也會這樣對待。”
“一枝獨秀,不如百花齊放,你能想象到,當大夏所有州合并之後,在任何一個地方都能聽到、看到、感受到自己想感受到的一切文化的那種場景嗎?”
“相比固守自封,我更希望的是在我老了的時候,能看到如今這些文化相互碰撞後,出現的新事物。”
“一成不變的生活是無聊的,不是嗎?”
聽到陳樹人的話,不僅梅小芳小嘴微張,就連他身後湯應成和石磊也驚訝的看向了陳樹人。
石磊還好,自從認識陳樹人起,陳樹人就一直在刷新着他的認知,所以聽到這話後,他心底也隻是再次将陳樹人的形象拔高了一些罷了。
但湯應成就有些不一樣了。
看着此時渾身散發着自信氣息的陳樹人,他怎麽都不能将其與那晚告白失敗後,酩酊大醉睡死過去的人聯系在一起。
難道愛情真的會讓人成熟嗎?
湯應成陷入了沉思。
“我之所以趕不上樹哥,是不是因爲我沒有他那種經曆?”
“要不然,我也談一次刻骨銘心的戀愛?”
想到這裏,湯應成就甩了甩頭,苦笑了一聲。
“想什麽呢,樹哥那可不是談戀愛,是求而不得之後的醒悟,我連喜歡的人都沒有,怎麽求而不得呢?”
這麽想着,湯應成将目光又看向了陳樹人。
既然超越不了他,那就跟随他,學習他,成爲他!
此時,跟在隊伍最後面的範正志心中五味雜陳。
一開始受到嶽京偉的邀請,他的心中并沒有太多的想法,隻是想來認識一下從揚州來的天域公司的人,拓寬一下人脈,多條路總歸不是錯。
誰知道這一來,他新開的這條小徑就忽然變成了大道!
荊州戲曲界最頂尖的那批老藝術家,今天他就看了大部分,雖說這些人本身沒什麽職位,但從他們手下走出去的門人弟子,那可不敢想啊。
範正志這種程度的商人,正常來說,剛才聽戲的時候都應該是站着聽的。
而這一切,都是面前這個年輕人造成的。
梅青伶他不敢湊上去,但這個年輕人,并不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
于是……
“陳小哥,聽你們的意思,是要在荊州錄節目的吧?”
陳樹人點了點頭,對于範正志,他倒是沒有什麽壞印象。
雖然能力差了點,但人還是不錯的。
“對。”
“那你們節目,需要贊助嗎?”
陳樹人看着一臉期待的範正志,臉上忽的露出了笑容。
“我們找個地方細聊?”
“好!”
……
陳樹人走後,拙園的交流會又進行了一個多小時。
十個老藝術家坐在太師椅上,輪番教導前來請教問題的梨園弟子。
十人之中,梅青伶身前排隊的人,基本沒有斷過。
從這也可以看出,梅青伶在這裏的地位。
對此,就算是與梅青伶這一派不對付的那些老藝術家,也沒有對此有什麽不滿。
在派系未分之時,梅青伶本就是這批人中的頂尖一撮。
就算分了派系,梅青伶那一身的本事,也不能不被承認。
再加上梅青伶人至古稀,還在爲了弘揚戲曲、找到戲曲之後的路而奔走在各大州,就更沒有人會對梅青伶有什麽看法了。
再這方面,就連反對最強烈的那兩人,也沒什麽可說的。
黃昏臨近之時,當十位老人陸續端起茶杯後,也就不再有人上前請教,改爲互相之間的讨論。
“今年又沒什麽好苗子啊。”
有老人放下茶杯,歎了口氣道。
“這不挺正常的事情嗎?我們那個年代都不見得一年出一個好苗子,現在社會這麽浮躁,誘惑那麽多,三年出一個,我都覺得不錯喽。”
之前邀請陳樹人去他戲院坐坐的那老頭搖頭說道。
“哼,明知道可用之才越來越少了,還引狼入室!”
最先怼過陳樹人的那老頭不忒道。
“呵呵,韓萬希啊韓萬稀,你就守着你的本事入土吧!不就是因爲你那最疼愛的弟子跑去當藝人了嗎?這都多少年了,還放不下!”
有和韓萬稀不對付的人,毫不客氣的揭短。
聞言,韓萬稀臉上閃過一抹怒色,但很快就恢複了正常。
這些年,沒少聽這些諷刺和說教,他已經不再像最開始那樣,一言不合就要發火了。
“哼,我那弟子不顧自己戲曲方面的天賦,非要投身藝人行列,現在呢?呵呵,三線藝人,哈哈,混了這麽多年,就混了一個三線藝人?他要是走傳統戲曲之路,一線藝人見了他也得叫一聲先生!”
聽到韓萬稀語氣中的怒和悲,也許是感同身受,嘲諷韓萬稀的那人也不再說什麽了。
以韓萬稀弟子的能力去闖藝人圈才得了一個三線藝人的名頭,那要是他們去了呢?
氣氛忽然沉默。
“時代不同了。”
有人歎息道。
“呵呵。”
梅青伶的笑聲忽然響起。
衆人看了過去,隻見梅青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身後梅小芳想扶,但被梅青伶擡手制止了。
“時代是變了,但我覺得并沒有變差。”
梅青伶踱步。
“沒有出去之前,一年一年的,看着梨園弟子中越來越多的人投身官、商、演藝圈,我也以爲傳統戲曲快要走到末路了,甚至想到以後梨園弟子的身份,都會變成一種給自己‘鍍金’的途徑,我就心裏發寒。”
梅青伶說到這裏,身後那些老人想到了每年都有一些不爲戲曲,卻拜入他們門下的弟子,臉色都有些灰暗。
“不過還好,還好我走出去了,看到了更多的東西,看到了戲曲另外的出路。”
梅青伶扭身,看向了衆人。
見韓萬稀臉上一臉的不屑,梅青伶笑着道:“師兄。”
聽到梅青伶這麽叫他,韓萬稀臉上露出一抹錯愕。
這個稱呼,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了。
似乎,很早之前,這個天賦異禀的師妹,一直是這樣稱呼他的。
“從我将小陳那兩首作品傳回荊州之後,你就十分的不滿,以爲我要背離傳統戲曲了,我也一直都沒有解釋。”
“現在,我說說吧。”
梅青伶看着韓萬稀道:“我從來沒有要放棄傳統戲曲,也不會放棄傳統戲曲。”
“之前我沉默,是因爲我沒有找到除了像小陳開創的戲曲風之外的其他路徑,如果真的隻有這條路可走,爲了戲曲的延續,我會選擇它。”
聽到梅青伶這麽說,韓萬稀想反駁,但張了張嘴,什麽都沒說出來。
是啊,如果戲曲都要消亡了,那還有什麽可堅持的呢?
想到這裏,韓萬稀的脊背忽然就彎了一些。
看到衆人臉上的悲涼,梅青伶笑了。
“現在,不一樣了。”
“我去了揚州一趟,看到了青州、揚州合并之後的現象,在那裏,我看到了希望。”
“我們一直将師父們教的本事,當做了看家本領,然後守着前人立下的規矩,收上十幾個弟子,然後關門。”
“以前,這種規矩并沒有什麽不對,畢竟那個時候,有個手藝,能養活自己,那是别人羨慕不來的事情。”
“但現在,能養活自己的事情,太多了,相比要練上十年的功底,露露臉,唱唱歌就能活的很好的事業,誘惑力太大了。”
“于是,門人弟子們,一個個的堅持不下去,一個個的走了。”
“弟子們改變了,選擇了順應時代,我們這些作爲老師的,爲什麽不能改變呢?”
說道這裏,梅青伶又看了一眼韓萬稀。
“師兄,我所說的改變,指的不是将戲曲和流行樂融合,而是今天小陳帶來的那個消息,那檔節目!”
“我們太過于自我封閉了,所以沒有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大夏的合州。”
“剛才我讓小芳問了人,告訴我了一個消息,明年,荊州和雍州,要和揚州、青州合州了。”
梅青伶淡淡地說出了一個普通人接觸不到的消息,但這裏坐着的,哪一個又是普通人呢?
所以他們也隻是稍微驚訝了一下,就等着梅青伶繼續。
“四州合并,也是文化之間的碰撞,大夏這麽多年,從沒有放棄合州,但都失敗了,究其原因,還是因爲州與州之間的文化不同。”
“但爲什麽揚州和青州合并成功了呢?我想了想,也問過一些人,他們說,是因爲這個時代不同了。”
“大夏數據中心的存在,表面上是封鎖着州與州,但其實卻是在潛移默化的讓州與州之間互相了解。”
“無論是視頻、直播,還是那些通過技術手段才能看到的東西,都是了解其他州的一種方式。隻不過這個過程,被大夏數據中心控制的很緩慢、隐蔽,每次隻象征性的露出一個小洞,不等人們有反應,它就又将洞口堵住了。”
“這麽多年慢慢影響的結果,就是揚州和青州合州的時候,什麽事都沒發生,甚至很多青州人在看到揚州的某些東西時,都感到莫名的熟悉。”
“如今,合州又要來了,我不知道小陳的那檔節目到底是怎麽回事,但我知道的是,能在荊州本州内搜索到那檔節目,這說明了什麽,不言而喻。”
“雍州那些蠻子們都走在了我們前頭,我們這些自诩清高的人,又爲什麽不趁着這次機會,讓四州的人,知道我們荊州的戲曲呢?”
“哪怕一百個人裏有一個對戲曲感興趣,在四州的人口基數上,喜歡戲曲的人數,也是一個龐大的數量。”
“更何況,大夏,可不止四個州啊!”
梅青伶的聲音很輕,很柔,但傳入在座衆人的耳朵中,卻擲地有聲。
看着頭發花白,但體态還是那麽優雅的師妹,韓萬稀臉上多了一抹複雜。
從小,他這位師妹都與衆不同,以前他也曾羨慕嫉妒過,但最後他将這歸結于梅青伶天賦太好了。
但現在,他明白,他和梅青伶差的,不是天賦。
随後,一道細微卻又能被所有人聽到的聲音,傳了出來。
“我,沒意見了,聽師妹你的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