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紗》的戲劇性層次
二十世紀初席卷歐洲的戰争爲毛姆的創作和情感生活提供了不同尋常的内容。這位知名作家在開戰之初便投身法國戰區,加入包括海明威、多斯·帕索斯等作家在内的“文學家救護車司機隊”。在戰火硝煙的背景下,毛姆不但有空閑寫完了《人性的枷鎖》,還結識了年輕英俊的傑拉德·哈克斯頓,後者成爲他長達幾十年的陪伴。兩年後毛姆從戰場返回,轉而爲英國情報局工作,并于1917年以密使身份前往俄國斡旋。戰争經曆并沒有讓他寫出類似《永别了,武器》的控訴性作品,或者像托馬斯·曼那樣以氣勢磅礴的《魔山》悲歎一個舊世界的結束。對精力充沛的毛姆而言,大英帝國并未顯現衰落的迹象,甚至疆域仍在擴張,讓他能夠優哉遊哉往來于太平洋島嶼和東方的殖民地之間搜羅見聞,以狄更斯式的叙事手法臧否旅途中的短暫相識。自1916年起,毛姆幾次遠赴南太平洋,完成了《月亮和六便士》。1919年冬,46歲的毛姆啓程前往中國,同哈克斯頓一道遊曆了北京、上海、成都和香港等地。在這個幾年前推翻了帝制的東方國家,一邊是軍閥割據下混亂、落後的市井生活,另一邊是壯觀的城牆、神秘的廟宇以及閑适優美的鄉村景緻。中國之行讓毛姆收獲了一出劇作、一本雜文集,以及一部精緻的小說——《面紗》。
毛姆在前言中坦陳這部小說醞釀多年,最初隻是一個吸引人的離奇情節,并無任何人物的影子,是中國的見聞讓虛無缥缈的幽靈有了活生生的肉身。小說最初于1924年11月刊發于美國《大都會》雜志,随後在英國發表。标題The Painted Veil直譯應爲“描畫的面紗”,取自雪萊的十四行詩:莫去掀起那描畫的面紗,那芸芸衆生/稱之爲生活。這是主人公凱蒂在面紗遮蔽的世界中坎坷的心路曆程。同時,虛榮的追求也給她戴上了一副難以擺脫的假面,因而這層“面紗”(面具)是雙向的:你用面紗遮蔽他人的窺探,自己也難以一睹世界之真實。已屆婚齡的凱蒂故作姿态周旋于求婚者之間,缺乏魅力的沃爾特對她的急切了然于心,用一種難以理解的固執追求到了她。他那刻闆的面孔、陰郁的性情無不帶有面具的特征;縱使他情真意切,對妻子百般順從,也難以得到凱蒂的真情回應。這副古怪面具讓她無法參透。諷刺的是,描畫得最美的面紗也最爲脆弱。不忠的戀情敗露之後,湯森最先撕破了假面,而沃爾特那副刻闆的面具立刻變成了陰森森的威脅。
毛姆以戲劇成名,擅長利用空間元素創造意境,将人物置于伸縮可變的舞台上,使整部小說更像是一出三幕劇。“面紗”即帷幕。在第一幕中,緊閉的門窗将讀者鎖進幽暗的房間,成爲那一對偷情者的共謀。随後,古玩店密不通風的閣樓(犯罪),湯森那間狹長的辦公室(審判),以及漫長旅途中挂着簾子的轎子(趕赴刑場),命定的劫數讓這個爲求幸福而迷失的女性難以掙脫。但是,當她将生死置之度外,漸漸找回内心的甯靜時,她的世界便豁然開闊起來:她久久坐在一扇敞開的窗子下面的長椅上,遙望對面的一座城池。這是作家爲她沉思人生設定的典型姿态:人物在找尋新的方向,一出戲在此進入了短暫的中場休息。小說的第二幕同時拉開了籠罩在凱蒂心靈上的帷幕:瘟疫肆虐的湄潭府并非地獄,反而向凱蒂開啓了上流社交場合無緣領略的真實世界,讓她見識了形形色色的愛——滿族女人對一個白人不顧一切的愛,沃爾特對棄嬰、對罹患瘟疫的病人無私而勇敢的愛,以及最讓她驚訝與困惑的,修女們虔誠奉獻給上帝的愛。在瘟疫的大背景下,沃爾特笨拙、偏執的情感獲得了奇迹般的升華,變成了一種偉大而高尚的愛,讓凱蒂摒棄前嫌,開始愛他了。
毛姆的高明之處在于,用來強化心理環境的那層空間的面紗(帷幕)是雙向的。他讓凱蒂從自我的狹小空間中走出來,同時又在她與外部世界之間建起了一道屏障,令向往新生活的凱蒂不得其門而入。與她敞開的窗子相對的,是迷霧中若隐若現的城市,四周高牆環圍,城市中迷宮般的街巷,似乎一切都被一層帷幕籠罩起來,帶着謎一般的美。霧中的風景令凱蒂潸然淚下:雪的幽靈降落在行将熄滅的星宿之上,那白色雲團中浮現的堡壘,光輝璀璨、若隐若現的屋頂讓人無法辨認出圖案……這已不再是堡壘,也不是寺廟,而是衆神之皇的神奇宮殿,凡人無法涉足。它是那樣虛幻,那樣奇異,那樣超然于世,絕不可能出自人類之手。這是夢的造物。這段極富靈感的文字是毛姆對東方風物的由衷贊美,它所呈現的疏離與陌生正是這層帷幕的靈魂。
帷幕的中心便是那座女修道院。毛姆是搬弄隐喻的高手,他故事的絕大部分發生在與西方世界隔絕的孤島上,文化與個性的沖突是其美學趣味之所在。幽閉的環境與第一幕的“密室”形成呼應,但這一次,凱蒂走進的是奇異的精神世界:長長的白牆上的一扇小門,迂回的走廊,憋悶的宿舍把清新的空氣擋在窗外,緊閉的醫療室将人間的苦難牢牢鎖在裏面。在這層帷幕上活躍着奇奇怪怪的人物:面目狡黠的沃丁頓,親切和藹卻讓人無法接近的女修道院長,還有一直處在幕後不現真身,因而變得聖人一般完美的沃爾特(毛姆借沃丁頓之口說:“修女們走在天上,而你丈夫走在黑暗裏。”他就是這樣從一副面具漫散成一片布景,淡出了凱蒂的生命)。世界的面貌由于強烈的探求欲而變得複雜、深邃,但她極力去掀開這個陌生世界的最後一道帷幕,“想要在修女們的信念甲胄上找到一絲縫隙,正是這種信念讓她們遺世獨立,對所有天然的情感無動于衷。她想看看院長身上是否留有人性的弱點”。健全的靈魂叩問存在的意義難免陷入迷茫,然而這也正是生命确認自身價值的必然過程。毛姆曆來讨厭說教,但事實上,女修道院長是整個小說着墨最多的人物,她和母親的故事與凱蒂跟自己母親的關系恰成觀照,存在的終極問題就這樣于娓娓道來之間得以彰顯。不過,一切對凱蒂來說并不那麽容易。當她最後離開,“她覺得自己不僅被一座窮困的小修道院關在了門外,而且被某個神秘的精神樂園關在了門外,而那正是她整個心靈都在渴望的。”實際上,毛姆已經用一個奇異的設定爲凱蒂提供了答案:修道院裏有個癡呆孩子不知爲什麽對凱蒂産生了依戀,無論她走到哪兒,這孩子都跟着她,讓她心生厭惡。但是,當她終于橫下心來把手放在那光秃秃的大腦殼上,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時,那孩子卻乖戾無常地離開了她,從此再也不搭理她了。在這裏,癡呆兒所代表的是否就是凱蒂難以說出是什麽、卻一直在孜孜以求的東西?是否就是沃丁頓口中的“道”,就是生命的本真?它無時無刻不陪伴在你的身邊,以至于令你厭倦,令你恐懼,而一旦你刻意逢迎,它就會棄你而去。
在面紗中陷得最深,也最無望的人物當數沃爾特。應該說他對凱蒂的愛是自私的。他以将凱蒂“帶離有危害的環境”爲借口讓她去面對死亡的威脅,自然是出于報複,而凱蒂也隻能任其拖上一條毀滅之路,此外别無選擇(這無疑是作家對女性社會地位的辛辣諷刺。隻是在戰後,以潘克赫斯特爲代表的女權運動者們才赢得國家立法,讓婦女逐步擁有選舉權及其他與男人平等的權利)。兩人間的敵意和偏執在面對一盤蔬菜沙拉時表露無遺,讓沃丁頓看得目瞪口呆。沃爾特至死都沒能從自我禁锢中逃脫出來,隻在臨終時留下一句謎語般的“死的那個是狗”。
這句話出自十八世紀英國作家奧利弗·哥德史密斯發表于1766年的一首詩《一隻瘋狗之死的挽歌》:
An Elegy on the Death of a Mad Dog
Good people all,of every sort,
Give ear unto my song;
And if you find it wondrous short,
It cannot hold you long.
In Islington there was a man,
Of whom the world might say
That still a godly race he ran,
Whene'er he went to pray.
A kind and gentle heart he had,
Tofort friends and foes;
The naked every day he clad,
When he put on his clothes.
And in that town a dog was found,
As many dogs there be,
Both mongrel,puppy,whelp and hound,
And curs of low degree.
This dog and man at first were friends;
But when a pique began,
The dog,to gain some private ends,
Went mad and bit the man.
Around from all the neighbouring streets
The wondering neighbours ran,
And swore the dog had lost his wits,
To bite so good a man.
The wound it seemed both sore and sad
To every Christian eye;
And while they swore the dog was mad,
They swore the man would die.
But soon a wonder came to light,
That showed the rogues they lied:
The man recovered of the bite,
The dog it was that died.
小詩如同一首朗朗上口的民謠,講述了一個小鎮上的好人:世人都說他與人爲善/爲行神道不分旦夕/懷有一顆仁慈的心/安撫天下友與敵/他每每裝束齊整/日日爲赤裸者穿衣。這位好人遇見一條流浪狗,兩者友善相處,後來卻發生不睦,小狗出于“私利”發瘋咬了他。街坊四鄰怒罵這狗喪失了理智,竟會咬這樣一個大好人,紛紛斷言那人一定會死。但奇迹從天而降/讓愚氓們說謊出了醜/人的傷口很快痊愈/死的那個是狗。
盡管這首詩曾被當作兒童讀物誡勉揚善抑惡,但其真實寓意卻不可作平常觀。好人“裝束齊整爲赤裸者穿衣,無論敵友廣行善舉”,詩句之間蘊藏着巨大的諷刺,就連瘋狗的毒力也對善人奈何不得,說明有毒的乃是人,不是狗。由此看來,沃爾特的遺言不僅是自嘲,更像是幽憤的控訴了。
凱蒂經曆的三次死亡暗含着面紗的三個層次。那個倒斃在路旁的乞丐爲她帶來最初的震撼。這卑微的生命未經敷色,甚至衣不遮體,更無緣于面紗的世界,因而“他看上去好像從來就不是一個人”。但是,不多年前他還是個小男孩,狂奔下山,一邊放着風筝,與凱蒂内心的純樸本真是那樣接近,這才是最讓她驚駭的。沃爾特則不同,他用怪異可笑的假面掩藏真實的自我,以此來挑戰虛僞、殘酷的現實,但這不啻于飛蛾投火。沃爾特緩慢的死亡便是面紗剝離、與命運妥協的過程:“我經過了一段艱難的路途,但現在我已經全好了。”
幽暗的燈光下的生命如一縷煙霧在空中消散,讓凱蒂覺得他跟那個乞丐一樣,就像一部報廢的機器。“如果隻是一部機器的話,所有的煎熬、内心的痛苦和折磨,都是多麽徒勞無益啊。”不過,就連死神也對最深層的面紗無能爲力。在凱蒂的亡母身上,庸常的力量繼續着它的統治,嘲弄般地将一副滑稽的面紗強加給她——讓她擺出她完全無法忍受的柔順姿勢。而她本人似乎保持着原有的面貌,就像這堆泥土一度爲精神所寓居時那樣。如果說沃爾特的死是一個哀婉的隐喻,賈斯汀太太則化身爲一尊雕像,一個帶着永恒面紗的紀念物,看上去很美,甚至很有氣勢。在這裏,毛姆力透紙背的筆觸将諷刺推向極緻。
凱蒂在小說的第三幕返歸純真。毛姆以靈與肉的又一次激烈沖突提升了人物的人性特征,賦予作品一種強烈的真實性,小說繼而在父女相依的古典式的造型中落下帷幕。毛姆創作《面紗》時正值盛年,盡管它并非作家最著名的作品,但精美而複雜的結構、跌宕有緻的情節設定以及個性強烈、字斟句酌的行文風格不但讓它成爲一部批判現實主義的佳作,也是小說寫作的完美樣本,并于1934、1957及2006年三度被改編成電影。小說的環境已是近百年之前,但今天讀來,人物與場景似在眼前一般清晰生動,其深刻的人生洞察和悲憫的基調依然感人,正說明毛姆具有經久不衰的魅力,無愧于世界最暢銷英語作家的名分。
于大衛
2016年1月25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