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那雙眼睛慢慢睜開,好像費了極大的氣力才擡起沉重的眼皮,但他沒去看誰,而是盯着離他的臉幾寸遠的牆壁。他說話了,聲音又低又弱,裏頭帶着一絲笑意。

“真是亂成了一鍋粥。”他說。

凱蒂連氣也不敢喘。他沒再發出任何聲音,沒做任何動作,但他的兩眼,那雙暗沉而又冷漠的眼睛(現在看到了什麽神秘之物?)盯着粉白的牆壁。凱蒂直起身子,用憔悴的目光看着站在身旁的那個人。

“肯定還能想點兒辦法。你不會就這麽站着什麽也不做吧?”

她兩手緊握在一起,沃丁頓去跟站在床腳的那個軍官說話。

“恐怕能做的他們已經都做了,團裏的軍醫一直在給他治療。你丈夫訓練過他,沃爾特醫生會做的事情他都做過了。”

“這位就是軍醫嗎?”

“不,這位是俞上校,他始終都沒離開過你丈夫身邊。”

凱蒂心煩意亂,朝他瞥了一眼。這人個子很高,體态粗胖,穿着一身卡其布軍服,顯得緊張不安。他正看着沃爾特,她看出他的眼裏含着淚水。她的心像針紮了一樣:這個黃皮膚、扁平臉的人爲什麽要滿眼含淚?這激怒了她。

“竟然就這麽束手無策,這也太糟糕了。”

“至少他不再感到痛苦了。”沃丁頓說。

她再次朝她丈夫俯下身去,那雙死人般的眼睛依然空洞地盯着前方。她弄不清他能否用這雙眼睛看見什麽,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聽見了她說的話。她把嘴唇貼近他的耳朵。

“沃爾特,我們還能做點兒什麽?”

她覺得一定有某種藥物,能留住他那可怕地消退着的生命。現在她的眼睛更适應了那昏暗的光線,驚恐地發現他的臉已經塌陷下去,幾乎認不出是他了。短短幾個鍾頭,他竟變成另外一個人,真是不可思議。他看上去已不再像人,而像是死亡本身。

她覺得他掙紮着要說話,便把耳朵湊到近前。

“别瞎忙了。我經過了一段艱難的路途,但現在已經全好了。”

凱蒂又等了一會兒,但隻有沉默。他全然不動的樣子撕扯着她凄苦的心。看見他竟那樣毫無動靜地躺着,太過讓人害怕——他似乎已經準備好寂然進入墳墓。這時,一個不知是軍醫還是打理後事的人走上前來,做了個手勢讓她閃開一點兒。那個人朝瀕死的沃爾特俯下身,用一條肮髒的抹布濕潤他的嘴唇。凱蒂再次直起身子,絕望地轉向沃丁頓。

“真是完全沒有希望了嗎?”她小聲說。

他搖了搖頭。

“他還能活多久?”

“誰也說不準,也許一個鍾頭。”

凱蒂環視了一下空蕩蕩的房間,目光在俞上校那壯實的身形上停留了片刻。

“能讓我單獨跟他待一會兒嗎?”她問道,“一分鍾就行。”

“如果你希望,當然可以。”

沃丁頓走近俞上校跟他說話,上校微微躬身,然後低聲下了道命令。

“我們在台階那兒等你,”沃丁頓說,随着這夥人向外走去,“你隻需喊一聲就行。”

眼下這難以置信的事态占滿了她的意識,就像麻醉藥沿着脈管流遍全身。她明白沃爾特就要死了,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拔除毒害他靈魂的積怨,好讓他輕松離世。如果他死的時候能夠跟她和解,也就算與他自己和解了。現在她考慮的全然不是自己,而是他。

“沃爾特,我央求你原諒我。”她朝他俯着身子說,害怕他的身體承受不了任何壓力,小心翼翼不讓自己碰到他,“我爲自己對你犯下的過錯深感抱歉,這讓我痛悔不已。”

他沒說什麽,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她不得不繼續說下去,她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他的靈魂成了一隻撲撲飛舞的蛾子,那雙擔負着仇恨的翅膀異常沉重。

“寶貝兒。”她說。

一片陰影略過他那慘白、凹陷的臉。那算不上一個實在的動作,但看上去卻如同一陣可怕的抽搐。她以前從未對他用過這個詞,或許他将死的腦子裏閃過一個混亂而難以捕捉的念頭,覺得他曾聽到過她用過這個詞,是她用慣了的口頭禅,對小狗、小孩子或者小汽車都這麽說。接着,一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她兩手緊緊握在一起,拼命控制住自己,因爲她看見兩行眼淚順着他那枯槁的面頰慢慢流下來。

“哦,我珍愛的,我親愛的人,如果你曾愛過我——我知道你愛我,可我卻那麽可恨——我請求你原諒我。現在我沒有機會表示我的悔改,可憐可憐我吧,我央求你原諒我。”

她停了下來,看着他,屏息凝神,急切地等着他回答。她看出他要開口說話,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如果在這最後的時刻她能把他從怨恨的重壓下解救出來,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對她帶給他痛苦的一種補償。他沒有看她,嘴唇動了一下,眼睛失神地望着粉白的牆壁。她俯下身子好讓自己聽見,而他說得相當清楚。

“死的那個是狗。”

她俯身在那兒一動不動,好像自己變成了石頭。她沒聽明白,驚恐而困惑地盯着他。那句話毫無意義,他是在說胡話。她說的話他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一個人不可能紋絲不動卻還活着,她盯視着,他的眼睛睜着,她不知道他是否還在呼吸,她開始害怕起來。

“沃爾特,”她悄聲說,“沃爾特。”

最後,她突然直起身來,被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攫住。她轉身朝門口走去。

“請你們過來,好嗎?他好像不……”

他們跨進門來。那位中國軍醫走到床前,把手裏拿着的一支手電筒按亮,查看了一下沃爾特的眼睛,然後将它們合上。他用中國話說了句什麽。沃丁頓用胳膊挽住凱蒂。

“恐怕他已經死了。”

凱蒂深深歎了口氣,幾滴眼淚從她的眼裏落下。她感到神思恍惚,并未因震驚而不能自持。幾個中國人圍着床鋪站在那兒,一個個茫然無助,好像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沃丁頓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中國人開始互相低聲說起話來。

“最好還是讓我把你送回平房吧。”沃丁頓說,“他們會把他送到那兒去。”

凱蒂倦怠無力地用手撫了一下額頭,她走到小床那裏,俯下身去,輕輕吻了吻沃爾特的嘴唇。現在她已經不哭了。

“很抱歉給你們添了這麽多麻煩。”

幾個軍官在她走出去的時候向她敬禮,她也莊重地回鞠一躬。他們按原路穿過院子出門,坐上轎子,她看見沃丁頓點着一支香煙。一縷煙霧在空中消散,那就是一個人的生命。

64

現在天已經放亮,随處可見中國人正卸去自家店鋪的門闆。在街道的幽暗處,一個女人在燭光下洗手洗臉。拐角處的一家茶館裏有幾個男人吃着早飯。漸醒的天光灰暗陰冷,竊賊一般蹀躞于一條條狹窄的小巷。河面上罩着一層淡淡的迷霧,密匝匝的帆船桅杆隐現其中,猶如幽靈大軍的長矛。過河的時候寒意襲人,凱蒂蜷身将自己裹在那條色彩鮮豔的圍巾裏。他們爬上山坡,已身處那片霧霭之上。晴朗無雲的天空陽光普照,那光芒一如往日,就像這一天什麽事情都沒發生,與随後的日子也毫無分别。

“你不想躺下歇歇嗎?”進了平房後沃丁頓問。

“不,我要在窗邊坐一會兒。”

過去的幾個禮拜她經常坐在窗邊,一坐就是很長時間,現在她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那奇異、俗豔、美麗而又神秘的廟宇,讓她覺得心神安定。它是那樣虛幻,即便在正午的陽光下,它也能将她帶離生命的現實。

“我讓仆人給你沏點兒茶。恐怕今天上午就要安葬,我會安排一切的。”

“謝謝你。”

65

他們在三個小時後埋葬了他。他必須得被放進一口中國棺材裏,就像必須躺在一張奇怪的床上才能安息,這讓凱蒂感到毛骨悚然,但也沒有别的辦法。修女們知道沃爾特去世了,正如她們了解城裏發生的每件事情一樣,派人送來一個大麗花做成的十字架,既生硬又正式,似乎出自一位熟練的花匠之手。這十字架孤零零擺在中國棺材上,顯得怪誕滑稽,很不相稱。一切準備停當,隻等着俞上校了——他派人捎信給沃丁頓,說他希望參加葬禮。他由一位副官陪同前來,一行人朝山上走去。棺材由六個苦力擡着,來到一小塊空地上,那裏埋葬着那位傳教士,正是沃爾特接替了他的位置。沃丁頓在傳教士的物品中找到一本英文祈禱書,用低沉的聲音讀完了葬詞,帶着一種在他身上很少見的窘迫。也許誦讀這莊嚴而又駭人的句子時,他腦子裏不停地回旋着這樣的念頭——如果輪到他成爲瘟疫的犧牲品,就不會有人來給他念葬詞了。棺材落入墓穴,幾個掘墓人開始填土。

俞上校一直光着頭站在墓坑邊上,這時才戴上帽子,莊重地朝凱蒂敬了個禮,對沃丁頓說了一兩句話,便帶着他的副官離開了。苦力們好奇地看了一場基督教徒的葬禮,左右閑蕩一陣之後,手裏拖着竹竿三三兩兩漫步而去。凱蒂和沃丁頓等墓坑填好,又将修女們那端端正正的大麗花十字架搬去散發新鮮泥土氣息的土堆上。她一直沒有流淚,但第一鏟土撒在棺材上時,她猝然感到一陣心痛。

她看見沃丁頓在等着她一起返回。

“你着急走嗎?”她問道,“我現在還不想回平房。”

“我什麽事兒也沒有,完全聽你吩咐。”

66

他們沿着田埂漫步攀上山頂,此處立着那座爲紀念某個貞潔寡婦所建的牌樓,凱蒂對這塊地方的印象深受其影響。這是一個象征物,但她不知道到底象征着什麽,也說不清爲什麽含有一種嘲弄挖苦的諷刺。

“我們坐一會兒好嗎?好久都沒在這兒坐過了。”廣袤的平原展現在她眼前,在清晨的陽光下顯得甯靜而安詳。“我來這兒不過幾個禮拜,可好像已過了一輩子。”

他沒有答話。她也任由自己的思緒四處遊蕩,歎了口氣。

“你認爲靈魂不滅嗎?”她問。

看上去他對這個問題并不驚訝。

“我怎麽知道呢?”

“剛才,他們在入殓前給沃爾特擦洗的時候我看了看他,他看起來非常年輕,死得太年輕了。你還記得第一次帶我散步時我們見到的那個乞丐嗎?當時我給吓壞了,不是因爲他死了,而是因爲他看上去好像從來就不是一個人,不過是隻死去的動物。現在,看着沃爾特也有種感覺,他就像一台報廢的機器,這才是讓人害怕的地方。如果隻是一部機器的話,所有的煎熬、内心的痛苦和折磨,都是多麽徒勞無益啊。”

他沒有回答,唯有眼睛在他們腳下的風景上遊動——歡欣明朗的清晨,浩瀚之氣讓心靈充滿愉悅,整齊的片片稻田延伸開去,一眼望不到邊,稻田裏散布着藍色衣衫的農民趕着水牛辛勤勞作。一派甯靜而幸福的景象。凱蒂打破了沉默。

“我真無法向你表達,在修道院的所見對我有多麽深的觸動。她們簡直太好了,那些修女,她們讓我深感自己毫無價值。她們舍棄了一切,舍棄了自己的家庭、國家、愛情、孩子、自由,還有那些有時我覺得更難以舍棄的細小事情,鮮花、綠色的田野,秋天裏的散步,書和音樂,還有舒舒服服的日子,這一切的一切,她們都舍棄了。這樣做就爲了将自己獻身于一種隻有犧牲、貧窮、遵從、繁重勞作和祈禱的生活。對她們所有人來說,這個世界是确确實實的流放之地,人生便是她們樂于背負的十字架。但在她們内心深處始終有一種願望——哦,遠比願望更強烈,是一種渴求,急切、充滿激情的渴求将她們引向永生的死亡。”

凱蒂兩手緊握在一起,異常痛苦地看着他。

“哦?”

“要是沒有永生呢?想一想,如果死亡确實是萬物的終結,那又意味着什麽吧。她們白白放棄了一切,她們被欺騙了,她們是盲從的傻瓜。”

沃丁頓認真思索了一會兒。

“我說不清。我不知道她們追求幻覺這一點是否真的那麽重要,還是這種生活本身就很美好。我有個想法,唯一讓我們有可能不帶嫌惡地關注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的,就是人類不斷從混沌中創造出的美。他們描繪的畫,他們譜出的樂曲,他們寫的書,還有他們的生活。這一切中,最富于美的就是美好的生活,那是件完美的藝術品。”

凱蒂歎了口氣。他說的話似乎十分艱深,但她還覺得不夠。

“你聽過交響音樂會嗎?”他接着問。

“聽過,”凱蒂微笑道,“我對音樂一無所知,但相當喜歡。”

“樂隊的每個成員都在演奏他自己那件小小的樂器,你以爲他了解那中庸的氣氛下展開的複雜和音嗎?他隻關心自己的那一小部分。但他知道這支交響樂十分動聽,即便沒有任何聽衆,它也一樣動聽,而他十分滿足于演奏自己的部分。”

“有一天你談起了道,”過了一會兒,凱蒂說,“給我講講那是什麽。”

沃丁頓看了看她,猶豫了一下,随後,他那張滑稽的臉上皺起一絲微笑,回答說:

“道就是道路和行道者。那是一條永恒的路,所有的生命存在行走其上,但它并非由生命存在所創造,因爲它本身便是生命存在。它什麽都是,又什麽都不是。萬物由道所生,與道相符,最後萬物又回歸于道。它是一塊方形卻無四角,是種聲音卻不被聆聽,是幅圖畫卻未有形狀;它是一張巨大的網,網眼闊如海洋,卻什麽都無法穿過;它是萬物尋求庇護的避難所;它無處可尋,但你‘不窺牖’便可‘見天道’;它要人學會欲無所欲,讓一切順其自然。謙卑者盡得保全,屈身者終将直立。‘禍兮,福之所依;福兮,禍之所伏’;但誰能說清什麽時候會出現轉折點?追求柔慈之人會如小孩子一樣平和。柔慈爲進攻者獲取勝利,爲守衛者求得保全。戰勝自己的人最爲強大。”

“這有意義嗎?”

“偶爾,當我喝下五六杯威士忌,擡頭望着繁星,我覺得也許有意義。”

兩人陷入了沉默,最後還是凱蒂開了口。

“告訴我,‘死的那個是狗’這句話有什麽出處嗎?”

沃丁頓的嘴角現出一絲笑意,準備好了自己的回答,此刻他的感受力變得異常敏銳。凱蒂沒有看他,但她表情中的某種東西讓他改變了主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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