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用這種方法讓孩子們規規矩矩、保持安靜的嗎?”院長嬷嬷問道,嘴角帶着一絲微笑。
“我們在做遊戲,院長嬷嬷,孩子們玩得太高興了。是我的錯,我讓她們不管不顧的。”
院長嬷嬷走上前來,孩子們像往常一樣圍住了她。她把手放在她們窄窄的肩膀上,開玩笑地揪着她們的小黃耳朵。她用溫和的目光久久地看着凱蒂,凱蒂的臉紅了,呼吸也急促起來,清澈的雙眼忽閃着光,漂亮的頭發在嬉鬧之間散亂下來,那亂蓬蓬的樣子十分可愛。
“Que vous être belle,ma chère enfant.(你太漂亮了,我親愛的孩子。)”院長嬷嬷說,“看着你就讓人心裏歡喜,難怪這些孩子喜歡你。”
凱蒂的臉羞得通紅,不知道爲什麽,她眼裏一下子溢滿了淚水,連忙用手捂住自己的臉。
“哦,院長嬷嬷,你太讓我不好意思了。”
“别犯傻了,美貌也是上帝的賜予,是最稀有、最珍貴的禮物。如果幸而擁有,我們應該心懷感激;如果我們沒有,也要感謝他人擁有的美貌讓我們獲得了愉悅。”
院長嬤嬤又笑了笑,就像凱蒂也是個孩子一樣,輕輕拍了拍她柔潤的臉頰。
53
自從去修道院工作,凱蒂就很少見到沃丁頓了。有兩三次他下到河岸迎接她,兩人一道走上山去。他進來喝一杯威士忌加蘇打水,但難得留下來吃飯。不過,有一個禮拜天他提議他們帶着午餐,坐上轎子去一座佛教寺院。寺院在城外十英裏的地方,是遠近聞名的朝聖之地。院長嬷嬷堅持給凱蒂一天的休息時間,不讓她在禮拜天工作,而沃爾特自然還像平時那樣忙碌。
爲了趕在正午酷暑之前到達,他們早早出發,坐上轎子沿着稻田間一條狹窄的田埂前行。不時經過幾座舒适溫馨的農舍,親密依傍在竹林深處。凱蒂樂得這份悠閑自在,在城裏關了這麽久,如今放眼周遭開闊的鄉野,讓她感到十分愉快。寺院出現在眼前,那是散布在河邊的幾座低矮建築,欣然掩映在一片樹陰之中。滿臉堆笑的僧人們引着他們穿過空寂肅穆的庭院,觀看一座座供奉着怪相百出的神祗的殿堂。内殿裏安坐着佛陀,孤高而又悲愁,若有所思,超然物外,帶着淡淡的笑意。這裏到處彌散着一種頹敗之氣,華麗壯觀的外表早已失修損毀。神像上面布滿塵土,創造它們的信念也瀕于寂滅。僧人們似乎勉強被容留在這兒,就好像在等待搬離此地的通告。那方丈彬彬有禮,笑容中帶着一種聽天由命的嘲諷。不日之内,這些僧人就會離開這片惬意、庇蔭的樹林,這一座座搖搖欲墜、無人照管的房舍便會被風暴吞噬,讓周圍的大自然包圍起來。野生的蔓草會纏上那一尊尊被遺棄的神像,庭院裏會長出樹木。而後,神便不再居留此地,留下的隻有黑暗的邪靈。
54
他們坐在一幢小房子前的台階上(四根上漆的柱子,高高的瓦屋頂下挂着一隻巨大的銅鍾),望着遲滞的河水曲曲彎彎流向災難侵襲的城市,還有那雉堞狀的城牆。酷熱像棺布一樣罩在城市的上空,而那河水,盡管流得那般緩慢,卻仍然帶着動勢,使你油然升起一種世事無常的憂傷。一切都過去了,它們又會留下什麽痕迹?凱蒂覺得,所有的人,乃至整個人類,就如同這條河裏的水滴一樣,流淌不定,一滴滴彼此接近,卻又相距遙遠,彙成一股無名的巨流奔向大海。既然一切轉瞬即逝,任何事物都無關宏旨,人們竟還要荒唐地看重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讓自己也讓别人遭受不幸,這實在太可悲了。
“你知道哈林頓花園嗎?”她問沃丁頓,美麗的雙眼充滿笑意。
“不知道,怎麽?”
“沒什麽。離這兒太遠了,我的家人住在那兒。”
“你想回家了嗎?”
“沒有。”
“我想,再過兩個月你就能回去了。瘟疫似乎有所緩和,等天氣涼下來,一切也就結束了。”
“我都不想走了。”
有那麽一刻她想到了将來。她不知道沃爾特心裏有什麽打算,他什麽都沒跟她說,始終冷靜、禮貌、沉默,高深莫測。小小的兩滴水随着河流默默流向未知,這兩滴水相對而言是那樣獨特,但在旁觀者的眼裏,不過是河流中無法辨識的組成部分。
“當心那些修女讓你改變信仰。”沃丁頓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她們忙得顧不上這個。再說,她們也不在乎。她們那麽好,那麽善良。不過——我不知該怎麽解釋——她們跟我之間立着一堵牆,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就好像她們擁有一個秘密,能讓生命全然不同,但我又不配分享。不是信念,是某種更深、更重大的東西。她們行走在一個不同于我們的世界,對她們來說我們永遠是陌生人。每天修道院的門在我身後關上,我都覺得對她們來說,我便不複存在了。”
“我能理解,這對你的虛榮心多少是個打擊。”他嘲弄地回應道。
“我的虛榮心。”凱蒂聳了聳肩膀,随後又笑了笑,懶洋洋地朝向他。
“你爲什麽一直不告訴我你跟一個滿族公主住在一起?”
“那些愛嚼舌頭的老女人都跟你說了些什麽?我敢打賭,對修女來說,讨論一個海關官員的私事是種罪過。”
“你怎麽會如此神經過敏?”
沃丁頓垂下眼睛,朝一邊看去,一副詭秘的樣子。然後他輕輕聳了聳肩膀。
“這不是該到處張揚的事情,我不知道這能否大大增加我的晉升機會。”
“你很喜歡她?”
這時他擡起頭來,那張難看的小臉上露出淘氣的小學生一般的表情。
“她爲了我放棄了一切,她的家、她的親人、安穩的生活和她的自尊。自從她抛掉一切跟着我,已經過去好多年了。有兩三次我把她打發回去,但她總是會回來。我自己也從她身邊溜走過,但她始終跟着我。現在我也不幹這種白費力氣的事兒了,我估計隻得忍着跟她度過餘生了。”
“她一定愛你愛得發狂。”
“這是一種相當奇特的感情,你知道。”他回答說,皺着眉頭,一臉困惑,“我沒有一丁點兒的懷疑,如果我真的離開她,毅然決然,她就會自殺。不是因爲對我懷恨,而是這麽做是很自然的事,因爲她沒有我就不願意再活下去。認識到這一點讓人産生一種奇特的感覺,這無法不使你感到其中的某種意義。”
“但是,重要的是去愛,而不是被愛。一個人甚至都不會感激愛他的那些人。如果這個人不愛他們,他們隻會讓他覺得厭煩。”
“‘複數’的那種經曆我沒有過,”他回答說,“我的經曆隻在‘單數’的一個人。”
“她真的是位皇家公主嗎?”
“不,那是修女們浪漫的誇張。她出自滿族的一大家族,當然,他們被革命毀滅了。不過再怎麽說,她都是位高貴的淑女。”
他說話的語氣很是自豪,凱蒂嘴角閃過一絲微笑。
“這麽說,你要在這兒待一輩子了?”
“在中國?是的。她去别的地方可怎麽活呢?等我退休了,我就在北京買一處小房子,在那兒度過餘生。”
“你們有孩子嗎?”
“沒有。”
她好奇地看着他。真怪啊,這個長着一張猴臉的秃頭小男人,竟激發了一個外族女人如此令人欽佩的愛情。盡管他說起她來漫不經心,措辭輕慢無禮,但凱蒂弄不清爲何仍然有一種強烈的印象:那個女人一心一意、執着而獨特地傾心于他。這讓她有些迷惑不解。
“這裏恐怕離哈林頓花園太遠了。”她笑道。
“爲什麽這麽說?”
“我又明白什麽呢,生命是那麽奇特。我覺得自己就像個一輩子都住在小池塘邊上的人,突然間看見了大海,讓我有點喘不過氣來,但心裏又充滿了喜悅。我不想死,想活下去,于是感到一股新的勇氣。我就好像那些老水手,起航駛向尚未發現的海洋,我的靈魂渴求未知的一切。”
沃丁頓沉思般看着她,她遊離的目光落在平展的河面上。小小的兩滴水默默地、默默地流向那黑暗、永恒的大海。
“我可以去看看滿族小姐嗎?”凱蒂擡起頭,突然問道。
“她一句英語也不會說。”
“你一直對我很好,爲我做了那麽多事情,或許我可以用禮貌的方式向她表達友好之情。”
沃丁頓投來一絲嘲弄的微笑,他的回答倒是十分痛快。
“哪天我過去接你,她會給你端上一杯茉莉花茶。”
她不打算向他透露,這段異族戀情從一開始就令她着迷,滿族公主現在成了某種象征,隐約卻又執着地召喚着她,爲她指向一片神秘的精神居所。
55
一兩天後發生了一件讓凱蒂預料不到的事情。
她像往常一樣來到修道院,着手一天中的頭一件事情:照看孩子們洗臉穿衣。由于修女們堅持認爲夜晚的空氣有害,宿舍裏的氣息沉悶難聞。從清晨的新鮮空氣中走進來,凱蒂總覺得有點不舒服,馬上去把窗戶打開。但今天她突然感到難受,天旋地轉一陣頭暈,隻得站在窗邊,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她感覺從來沒這麽糟糕過。接着,一陣惡心使她嘔吐起來。她的叫喊把孩子們吓壞了,給她幫忙的那個大點兒的女孩跑上前來,見凱蒂一臉慘白,渾身哆嗦,一聲驚呼愣在原地。霍亂!這念頭從凱蒂的腦子裏一閃而過,接着,一種将死的感覺朝她壓了下來。她被恐懼攫住了,掙紮了一會兒,抵抗那讓人無法忍受的惡魔,它似乎順着她的血管流遍周身。她難受得要命,随即眼前一黑。
等她睜開眼睛,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她好像躺在地闆上,微微動了動頭,發覺下面墊着一個枕頭,她什麽都記不得了。院長嬷嬷跪在她身邊,拿着嗅鹽湊近她的鼻子,聖約瑟修女站在那兒看着她。随後,那個可怕的念頭又回來了,霍亂!她看到修女們一臉驚惶。聖約瑟修女顯得十分高大,輪廓模糊不清,恐怖再次吞沒了她。
“啊,嬷嬷,嬷嬷,”她抽泣着說,“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不想死。”
“你當然不會死的。”院長嬷嬷說。
她很是沉着鎮定,兩眼中甚至帶着點兒喜悅。
“但這可是霍亂啊。沃爾特在哪兒?有人去叫他了嗎?哦,嬷嬷,嬷嬷。”
她一下子淚如泉湧。院長嬷嬷伸過一隻手,凱蒂立刻抓住它,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好啦,好啦,我親愛的孩子,你不該這麽糊塗。這不是霍亂,也不是别的什麽病。”
“沃爾特在哪兒?”
“你丈夫實在太忙了,不好去打攪他。再過五分鍾你就沒事了。”
凱蒂用疲憊的眼神盯着她,她怎麽會這樣處之泰然?這太殘忍了。
“安安靜靜躺上一會兒,”院長嬷嬷說,“你什麽也不用擔心。”
凱蒂覺得她的心發瘋般地狂跳,她已經完全習慣一天到晚想着霍亂的事情,以至于覺得自己根本不可能染上。唉,她實在太愚蠢了!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她很害怕。女孩子們搬來一把藤條長椅擺在窗邊。
“來吧,我們擡你起來,”院長嬷嬷說。“你在chaise longue(藤椅)上會更舒服些。你覺得現在能站起來嗎?”
她把兩手伸到凱蒂的腋下,擡起她來,聖約瑟修女扶着她站穩,她有氣無力地倒在椅子上。
“我最好把窗戶關上,”聖約瑟修女說,“清晨的空氣對她沒有好處。”
“别、别關,”凱蒂說,“就讓它開着吧。”
藍色的天空增強了她的信心。她受了驚吓,但現在感覺明顯好多了。兩位修女默默看了她一會兒,聖約瑟修女對院長嬷嬷說了句什麽,凱蒂沒有聽懂。随後,院長嬷嬷在長椅旁邊坐下,拉着她的手。
“聽我說,ma chère enfant(我親愛的孩子)……”
她問了一兩個問題,凱蒂回答了,不知道問這些是什麽意思——她的嘴唇顫抖着,幾乎語不成句。
“這就沒什麽疑問了,”聖約瑟修女說,“這種事情騙不過我的眼睛。”
她輕輕笑了幾聲,凱蒂仿佛看出她有些激動,顯出十分關愛的樣子。院長嬷嬷依然握着凱蒂的手,一臉溫柔的笑意。
“聖約瑟修女在這件事情上比我有經驗,親愛的孩子,她馬上就告訴你這是怎麽回事,她的判斷顯然很準确。”
“這是什麽意思?”凱蒂焦急地問。
“很明顯,難道你從來沒想過會出現這種情況嗎?你懷了孩子,我親愛的。”
她猛地一驚,從頭到腳一陣戰栗。她雙腳落到地上,像是要跳起來似的。
“躺着别動,躺着别動。”院長嬷嬷說。
凱蒂覺得自己的臉騰地紅了,把兩手捂在胸口上。
“這不可能,這不是真的。”
“Qu'est ce qu'elle dit?(她說什麽?)”聖約瑟修女問。
院長嬷嬷翻譯給她,聖約瑟修女那張寬闊樸實的臉上笑意盈盈,紅撲撲的臉頰放着光。
“不可能弄錯的,我可以拿人格擔保。”
“你結婚多久了,我的孩子?”院長嬷嬷問道,“哎呀,我的嫂嫂像你結婚這麽久的時候,都已經有兩個孩子了。”
凱蒂又躺倒在椅子上,感到心如死灰。
“我真太慚愧了。”她低聲說。
“因爲你要生孩子了?爲什麽,還有比這更自然的事情嗎?”
“Quelle joie pour le docteur.(醫生得多高興啊。)”聖約瑟修女說。
“是啊,想想你丈夫該多幸福啊,他一定會歡喜得不得了。你隻要看看他平時跟孩子們在一起的樣子,看他跟孩子們玩耍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就知道他要是自己有了孩子,一定會高興得發狂。”
好一會兒凱蒂都沒有說話。兩位修女憐愛而關切地看着她,院長嬷嬷撫摸着她的手。
“我真糊塗,先前竟沒想到這個。”凱蒂說,“不管怎麽說,我很高興不是霍亂。現在感覺好多了,我要回去工作了。”
“今天就不要工作了,我親愛的孩子。你受了驚吓,最好回家休息休息。”
“不,不,我要留下來工作。”
“我說話算數。如果任你魯莽行事,我們的好醫生會怎麽說呢?如果你願意來,就明天再來吧,或者後天,但今天你必須安靜休息。我這就派人去叫轎子,要不要我派個女孩兒陪你回去?”
“哦,不。我一個人能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