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如果費恩太太想看看修道院,我很樂意帶她轉一轉。”院長轉向凱蒂,臉上帶着歉意的笑容,“很遺憾你正趕上一切處于混亂的當口。我們有很多工作要做,姐妹們又人手不足。俞上校一再堅持把我們的醫療室用來處置生病的士兵,因此不得不把餐廳用作孤兒的醫療室。”

她站在門口,讓凱蒂先通過,然後兩人一起走進陰冷的白色走廊,後面跟着聖約瑟修女和沃丁頓。他們先走進一個空蕩蕩的大房間,不少中國女孩正在埋頭刺繡。客人一進門她們全都站了起來,院長給凱蒂看她們繡的幾個樣品。

“盡管發生瘟疫,我們還是讓她們繼續做活,省得她們總想着可怕的事情。”

他們進了第二個房間,年紀更小的女孩們正在做簡單的縫紉,是些卷邊和拼接的活兒。随後又去了第三個房間,裏面不過是些小孩子,一個中國教徒照管着他們。孩子們鬧哄哄地玩耍着,見院長進來便圍上前來,一個個都是兩三歲的小不點兒,長着中國人的黑眼睛和黑頭發。孩子們抓着她的手,藏進她的大裙子裏頭。她嚴肅的臉上現出迷人的微笑,撫弄着他們,打趣地說了幾句什麽,盡管凱蒂聽不懂中國話,但她知道那是愛撫的意思。她微微打了個冷戰,因爲這些穿着一樣衣服的孩子一個個面黃肌瘦,發育不良,加上扁扁的鼻子,讓她覺得不太像人,甚至感到厭惡。而院長嬷嬷站在他們中間,就像是仁愛的化身。打算離開這裏的時候,他們不讓她走,一個個都纏着她。她隻得微笑勸說,還要使上點兒力氣才擺脫出來。他們全然不覺得這位偉大的女性身上有什麽令人懼怕的東西。

“當然了,你知道,”走在另一條走廊上時她說,“說這些孩子是孤兒,隻是因爲父母想要擺脫他們。每送來一個孩子,我們就要付他們一些現錢,否則他們不願意找這個麻煩,幹脆就把他們弄死了。”她轉向修女,“今天有送來的嗎?”她問。

“四個。”

“現在,加上這場霍亂,他們就更不願意讓這些沒用的女孩拖累了。”

她帶凱蒂去看宿舍,經過一扇寫着“醫療室”字樣的門時,凱蒂聽見陣陣呻吟和大聲的哭喊,好像又有某種非人的生物正遭受痛苦。

“我就不帶你看醫療室了,”院長嬷嬷用平靜的聲調說,“沒人願意看到那番景象。”她突然想起了什麽,“不知道費恩醫生在不在這兒。”

她探詢地看向修女,後者帶着快活的笑容擰開門把,閃身進去。凱蒂畏縮了一下,打開的門讓她更爲驚駭地聽見裏面的喧嚣聲。聖約瑟修女又走了出來。

“沒有,他來過這兒,過一會兒再回來。”

“六号怎麽樣了?”

“Pauvre garon(可憐的孩子),他死了。”

女修道院長劃了個十字,嘴唇微微翕動,做着簡短的默禱。

他們經過庭院,凱蒂注意到地上并排擺着兩個長形的東西,上面蓋着一塊藍色的棉布。院長轉向沃丁頓。

“我們的床位太少了,隻能讓兩個病人擠在一張床上,一旦病人死亡就馬上裹了布出去,給另一個病人騰地方。”她對凱蒂笑了笑,“現在帶你去看禮拜堂。我們非常爲它自豪,一個在法國的朋友送來一尊真人大小的聖母瑪利亞雕像。”

43

小禮拜堂不過是一座又長又矮的房子,粉白的牆壁,還有幾排松木椅子。禮拜堂的一端是擺着塑像的祭壇,那是一座塑模石膏像,塗着粗糙的油彩,光鮮明亮,很是紮眼。塑像背後是一幅耶稣受難的油畫,十字架下面畫着兩個姿态過于悲痛的瑪利亞。這張畫很低劣,暗色部分塗得一塌糊塗,作者完全不懂色彩之美。周圍的牆壁畫着苦路十四處,也是出自同一個蹩腳的畫工之手。這座禮拜堂實在是既醜陋又粗俗。

兩位修女一進門便跪下祈禱,許久才站起身來。院長又跟凱蒂聊了起來。

“凡是能碎的東西,運到這兒的時候都碎了。但這塑像由我們的捐助人從巴黎運來時,連一絲裂紋都沒有,毫無疑問這是個奇迹。”

沃丁頓那雙懷着惡意的眼睛閃閃發光,但他管住了自己的嘴巴。

“祭壇後面的畫和苦路十四處是我們的聖安塞爾姆修女畫的。”院長劃了個十字,“一位真正的藝術家,不幸的是她死于這場疫病。你不覺得這些畫很漂亮嗎?”

凱蒂支支吾吾給予肯定。祭壇上放着幾束紙花,幾座燭台的裝飾亂七八糟,讓人靜不下心。

“我們擁有特權在這兒保持聖餐禮。”

“是嗎?”凱蒂說,她沒能理解這話的意思。

“在面臨如此可怕的疾病時,這對我們是個很大的安慰。”

他們離開了禮拜堂,沿原路回到一開始待的會客室。

“你想在離開前看看今天早上送過來的孩子嗎?”

“很想。”凱蒂說。

院長嬷嬷把他們領進通道另一端的一個小房間。桌子上,在一塊布的下面,有什麽奇特的東西蠕動着。修女掀開那塊布,露出四個小小的、裸着身子的嬰兒,一個個全身通紅,胳膊腿不停舞動,十分滑稽,那離奇的中國人的臉孔扭出一副怪相。幾個嬰兒看上去不太像人類,而像某種未知的奇怪生物,但其中仍有異乎尋常的東西讓人感動。院長看着幾個嬰兒,愉快地笑了笑。

“看上去都很活潑,但有時候孩子一送來就死了。當然,孩子到這兒後我們就馬上爲他們施洗。”

“太太的丈夫見到這幾個孩子一定很高興。”聖約瑟修女說,“我覺得他能跟這些嬰孩玩上好幾個小時,孩子一哭他就會抱起來,舒舒服服放在他的臂彎裏,孩子就高興地直笑。”

随後凱蒂和沃丁頓來到玄關,凱蒂莊重地感謝院長嬷嬷的一番勞煩。這位修女謙卑地鞠了一躬,同時也顯得高貴威嚴、和藹可親。

“我非常高興。你不知道你的丈夫對我們有多仁義,給了我們多大的幫助,他簡直是上天派來的。我很高興你能随他同來。他每天回到家,一定會感到莫大的安慰,因爲有你的愛,還有你——你可愛的面容。你一定要好好照顧他,别讓他工作太辛苦,你得替我們大家照顧好他。”

凱蒂的臉紅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院長嬷嬷伸出手來,凱蒂握着這隻手,意識到那沉靜、關切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超然物外,同時又帶有某種深深的理解。

聖約瑟修女在他們身後關上門,凱蒂鑽進她的轎子,他們沿着狹窄、蜿蜒的街道返回。沃丁頓不經意地說了句什麽,凱蒂沒有回答。他回頭看了一眼,但轎子的側面挂着窗簾,讓他看不見她。他默默走着。等他們到達河邊,她走出來時,他吃驚地發現她臉上流着淚。

“怎麽回事?”他問,他的臉皺出一個驚慌的表情。

“沒什麽。”她勉強笑了一下,“不過是愚蠢而已。”

44

再次單獨待在死去的傳教士那破破爛爛的客廳裏,躺在臨窗的長椅上,她出神地望着河對岸的寺廟(夜晚将至,又使它顯得虛幻可愛),試圖理清心裏的種種情感。她怎麽也不會想到,造訪女修道院會讓她如此感動。去那裏是出于好奇,反正也沒别的事情可做,隔水相望那座圍城那麽多天以後,她未嘗不想瞧一瞧它的神秘街巷。

可是,一旦進了修道院内,她就覺得自己似乎被送入了另一個世界,陌生地存在于時間和空間之外。那些光秃秃的房間和白色的走廊既樸素又簡單,似乎具有某種遙遠而神秘的精氣。小禮拜堂是那樣醜陋俗氣,粗鄙得有些可憐,但擁有大教堂那彩色玻璃畫窗和巨匠畫作呈現的宏偉壯觀中所缺少的東西——謙卑。那裝飾它的信念以及珍愛它的情感,賦予了禮拜堂一種微妙的心靈之美。修道院工作那種井然有序的安排在瘟疫的包圍中堅持着,顯示出面對威脅的冷靜和務實,事實上近乎一種諷刺,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凱蒂耳邊仍回響着聖約瑟修女打開醫療室房門的那一刻傳出的凄慘可怖的聲音。

想不到她們會那樣評價沃爾特。首先是修女,然後是院長嬷嬷本人,她稱贊他時語氣特别溫柔。她們覺得他那麽好,這讓她奇怪地産生一種自豪的沖動。沃丁頓也跟她說起過沃爾特做的事情,但修女們稱贊的不僅是他的能力(在香港她就知道人們都說他聰明),還說他既體貼又親切。他當然很親切,生病的時候他無微不至;他機靈敏銳,絕不會刺激病人;他的觸摸也很舒服,讓人寬心。真好像施了什麽魔法,隻要他一到場,就能讓你的痛苦減輕不少。她知道再也見不到他深情的眼神,而她曾對此習以爲常,甚至感到厭倦。現在她知道他愛的能力是多麽深廣,他以某種奇特的方式将愛傾注到那些可憐的病患身上,成爲他們唯一的依靠。她不覺得嫉妒,卻有一種空虛感,就像她一直仰賴着的支撐,習以爲常,幾乎意識不到它的存在。突然從她身邊抽走之後,她開始左搖右晃,頭重腳輕。

她隻能鄙視自己,因爲她曾一度鄙視沃爾特。他必定知道她如何看待他,但他毫無痛苦地接受了。她十分愚蠢,這他很清楚,但他愛她,所以對他來說也就沒什麽要緊了。現在她不讨厭他,也不覺得怨恨,隻有些害怕和困惑。她不能不承認他具備非凡的品質,有時她認爲他甚至有有一種奇特、不吸引人的偉大。這樣說來,她不愛他,卻愛着那個她已看穿的卑鄙小人,這就讓人費解了。她想着,想着,用一個個漫漫長日來仔細掂量查爾斯·湯森的價值:他不過是個庸常之人,隻有二流的品質。要是她能從心裏徹底抹去殘留的愛,那該多好!她盡量不去想他。

沃丁頓也很高看沃爾特,隻有她一個人看不見他的優點。爲什麽?因爲他愛她。人心到底是怎麽回事,竟讓你鄙視一個男人,隻因爲他愛你?不過沃丁頓也承認他不喜歡沃爾特,男人都不喜歡他。很容易看出那兩位修女對他懷有一種近乎愛慕的感情,他在女人眼裏全然不同,盡管他羞怯,但你能感到他精緻細膩的仁愛之心。

45

不過說到底,最打動她的還是兩位修女。那位聖約瑟修女長着一張快活的面孔,臉頰像蘋果一般通紅。她十年前跟随院長嬷嬷等一小撥人來到中國,眼見她的同伴一個個死于疾病、窮困和鄉愁,盡管如此她依然開朗快樂。到底是什麽賦予她這天真、迷人的樂觀性情?此外就是院長嬷嬷。凱蒂想象着自己再次站在她面前,又一次覺得自己卑微、慚愧。她既是那樣率真自然,又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令人心生敬畏,你無法想象有誰會不尊重她。聖約瑟修女站在那兒的樣子,她每一個細小的動作和回答問話的語調,無不表現出深深的順從,并以此約束自己。沃丁頓既輕浮又不拘禮節,但他說話的語氣也顯出他不太自在。凱蒂覺得沒必要告訴自己院長嬷嬷出自法國的名門望族,她的言談舉止早已暗示出她的古老血統,她的權威讓人覺得根本不可能違抗。她既有貴族夫人的屈尊儀态,又有聖人的謙卑爲懷。她堅定、溫雅、滄桑的臉上有充滿激情的嚴峻質樸,與此同時,她又兼具關懷和溫柔,容許那些小小的孩子聚攏在身邊,鬧鬧哄哄,一點兒也不怕她,完全信賴她那深切的愛意。當她看着四個新出生的嬰兒,臉上的微笑很是親切,卻又意味深長,就像一道陽光照在原始而凄涼的荒地上。聖約瑟修女不經意說沃爾特的話讓她有些感動,這感覺很是奇怪,她知道他極其渴望能有自己的孩子,雖然他沉默寡言,但她毫不懷疑他能大大方方對孩子表現出頑皮、有趣的愛心。雖然大多數男人照顧嬰兒都笨手笨腳,但他卻不手生,真是個奇怪的人!

但這段感人的經曆中也留有一片陰影,突然而揮之不去,讓她心煩意亂。聖約瑟修女不失分寸的樂呵呵的樣子,尤其是院長嬷嬷近乎完美的禮儀,那種超然态度讓她感到壓抑。她們很友好,甚至可以說是親切,但與此同時她們又有所隐瞞,她說不清那是什麽,隻是意識到她不過是個偶然到訪的陌生人。她跟她們之間立着一道屏障。雙方說着不同的語言,不僅嘴上說的不同,心裏想的也不一樣。她覺得那扇門在她身後一關,她們就把她忘得一幹二淨,接着去忙剛剛丢下的工作了。對她們來說,她這個人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她覺得自己不僅被一座窮困的小修道院關在了門外,而且被一片神秘的精神樂園拒之門外,而那裏正是她全部的心靈都在渴望的。她突然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這就是她哭的原因。

現在,她疲憊地把頭靠在椅子上,長歎一聲:“唉,我真是個沒用的人啊。”

46

那天晚上沃爾特回平房的時間比平時早了一點。凱蒂正躺在長椅上,對着敞開的窗子。天已經快黑了。

“你不點盞燈嗎?”他問。

“晚餐準備好的時候他們會提燈上來。”

他總是漫不經心地跟她說話,都是些瑣屑的事情,好像他們是相熟的老朋友,從他的态度上永遠看不出他心裏懷有什麽惡意。他從來不看她的眼睛,也從來不笑,處處拘泥于禮貌。

“沃爾特,如果我們熬得過這次瘟疫的話,你覺得以後我們該做什麽?”她問。

他等了一會兒才回答,她看不到他的臉。

“我還沒有想過。”

以前她總是想起什麽就随口說出來,從沒想過說話之前還要考慮考慮。但現在她怕他,覺得自己嘴唇顫抖,心髒痛苦地怦怦直跳。

“我今天下午去了修道院。”

“我聽說了。”

盡管語不成句,但她強迫自己說下去。

“當初你把我帶到這兒,真的是想要我死嗎?”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再提這個,凱蒂。我不認爲談論這種事情能帶來什麽好處,我們最好把它忘掉。”

“但是你不會忘的,我也不會。來這兒以後我想了很多,你願意聽聽我要說的話嗎?”

“當然。”

“我待你太不好了。我對你不忠。”

他定定地站在那裏,靜止不動的樣子出奇地可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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