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蒂有時怕得厲害,隻感到心裏沒底,四肢抖個不停。話說得容易,隻要采取合理預防措施,風險就很小,但她還是吓得要死,腦子裏翻來覆去想着各種瘋狂的逃生計劃。逃走,隻要逃出去就行!她準備随時動身,就這樣一個人離開,除了身上穿的什麽都不帶,逃到某個安全的地方。她想依靠沃丁頓的憐憫之心,把一切都告訴他,再求他幫助返回香港。如果她“噗通”一聲跪在她的丈夫面前,承認她吓壞了,那就算他再怎麽恨她,也總會講點兒人情可憐她。
但這是不可能的。就算她走了,又能走到哪兒去呢?不能去母親那兒,她母親會讓她看清形勢:既然已經把女兒嫁了出去,就别指望再回過頭來煩她。她想去找查理,但他不想要她。她知道如果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會說什麽,她仿佛已經看見他臉上悶悶不樂的表情,那迷人的雙眼中藏着狡猾的冷漠。他很難再找出什麽應景的話。她緊握起雙手,本該不惜一切地羞辱他一頓,就像他羞辱她那樣。有時候這種狂怒襲上心頭,真希望當初她讓沃爾特跟她離了婚,哪怕毀了她自己,隻要能把他也毀了就行。他對她說過的某些話讓她一想起來就羞得滿臉通紅。
35
第一次單獨跟沃丁頓在一起的時候,她把談話引向查理。沃丁頓曾在他們剛來的那天晚上提過他,她裝作他不過是她丈夫的一位熟人而已。
“我不太喜歡他,”沃丁頓說,“我一直覺得他很讨厭。”
“要讓你喜歡誰看來很難啊。”凱蒂回答說,那種漫不經心、略顯嘲諷的樣子她最拿手了,“我想在香港他算得上炙手可熱的人物了。”
“這我了解,他很擅長此道。他把人際聲望研究成一門學問,這是他的天賦,能讓每個遇見的人覺得他是對方在這個世界上最想見的人。他随時準備爲人效力,如果對他來說毫不麻煩的話。即便滿足不了你的要求,他也會設法給你留下一種印象,認爲你的請求任何人都無法辦到。”
“這的确是種很吸引人的特質。”
“魅力,除了魅力一無所有,最終會招人厭煩,我是這麽認爲的。相比之下,跟一個不那麽讨人喜歡但多幾分真誠的人相處才讓人覺得踏實。我認識查理·湯森多年,有一兩次我撞見他摘掉了他的面具——你知道,我這個人無關緊要,不過是個海關的下級官員——我發現他内心裏根本不在乎世界上的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凱蒂慵懶地躺在她的椅子裏,笑盈盈地看着他。她轉動着手指上的結婚戒指,一圈又一圈。
“他當然會發迹的。他熟悉官場上的那套内幕,我完全相信在有生之年會稱他爲‘閣下’,在他進入房間的時候我要起立緻敬。”
“大多數人認爲他應該獲得提升,人們都覺得他很有能力。”
“能力?真是胡說八道!他是個非常愚笨的人。他給你一種印象,似乎他工作麻利全仗着才華出衆。根本就沒這回事。他不過是十分刻苦,就像個歐亞混血的小職員。”
“那他是怎麽獲得如此英明的名聲?”
“世上有很多愚蠢的人。當一個官階相當高的人不擺架子,拍着他們的後背說他願爲他們做任何事情,他就很可能被認爲英明聰慧。當然了,這裏還得提一提他的妻子。你得說這女人很有才幹,她頭腦敏銳,提出的建議永遠值得采納。隻要查理·湯森有了她做依靠,他就踏踏實實,永遠幹不出什麽蠢事。一個人要想在政府部門節節高升,這一點是最要緊的。政府不需要聰明的人,聰明的人有各種想法,想法會招惹麻煩。他們需要有魅力、處事老練、他們認定從來不會捅婁子的人。哦,的确,查理·湯森肯定會爬到權力頂峰的。”
“我很好奇你爲什麽不喜歡他。”
“我沒有不喜歡他。”
“但你更喜歡他的妻子,對吧?”凱蒂笑了。
“我是個老派的普通人,我喜歡有教養的女人。”
“我倒希望她既有教養,又會穿着打扮。”
“她不會穿着打扮嗎?我從來沒注意過。”
“我總是聽人說他們是對恩愛夫妻。”凱蒂說,眼睛透過睫毛觀察着他。
“他很愛她。我可以這麽誇一誇他,我認爲這是他身上最值得稱贊的一點了。”
“冷冰冰的贊美。”
“他偶爾也會逢場作戲,但都不太當真。他很狡猾,不會讓那種事持續太長,省得給自己找麻煩。當然,他不是一個愛沖動的性情中人,隻是個虛榮之徒,喜歡被人贊美。他已經發福,現在也有四十了。他把自己養得太好了,不過初來殖民地那會兒實在是相當耐看。我常聽他妻子拿那些風流韻事跟他開玩笑。”
“她不在乎他四處調情?”
“哦,不,她知道這種事情維持不了多久。她說她倒願意跟那些愛上查理的小可憐兒交朋友呢,可她們實在是太一般了。她說,愛上她丈夫的女人都是些二流貨色,實在讓她沒有面子。”
36
沃丁頓離開後,凱蒂仔細琢磨着他漫不經心說的那些話。這些話不太讓人舒服,她又不得不極力掩飾自己的内心受到的觸動。他的話句句屬實,一念及此她便覺得痛苦。她知道查理既愚蠢又虛榮,渴求别人吹捧。她還記得他跟她講起那些證明他聰穎過人的小故事時多麽自鳴得意,他爲那些低級的詭詐技巧而自豪。如果她滿腔熱情愛上的是這樣一個男人,隻因爲……隻因爲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和健美的身材,那她該有多麽不值錢啊!但願她能鄙視他,因爲隻要她僅僅還恨着他,她知道那就近似于她仍愛着他。他對待她的态度應該讓她睜開雙眼,像沃爾特一樣鄙視他。唉,要是能把他從自己腦子裏徹底清除該有多好!她明顯被他迷昏了頭,他的妻子一定拿她跟他逗趣了吧?多蘿西本來願意跟她做朋友的,但發現她是個二流貨色。凱蒂輕輕笑了笑:她母親若是聽說有人這樣看待她的女兒,那得氣成什麽樣!
但夜裏她又夢見了他。她感到他用胳膊緊緊摟着自己,她的雙唇體味着他激情熱烈的吻。他胖了些,年屆四十,但這又有什麽關系?她深情款款地微笑,因爲他是那般細心地呵護。爲他那孩子般的虛榮,她愈發愛他,憐憫他,撫慰他。她醒來的時候,眼中的淚水流個不停。
她不明白爲什麽在睡夢中哭泣讓她覺得那樣悲慘。
37
她天天都能見到沃丁頓,因爲每天工作一結束,他便漫步上山來費恩夫婦住的平房。一個星期後他們之間變得很親近,在其他環境下恐怕他們一年都到不了那種程度。有一次凱蒂告訴他,若是沒有他的話,她都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笑着回答說:
“你瞧,這裏隻有你跟我踏踏實實在堅實的地上行走。修女們走在天上,而你丈夫則走在黑暗裏。”
雖說她聽了之後不經意地哈哈一笑,但在心裏納悶他是什麽意思。他那雙無憂無慮的藍色小眼睛掃視着她的臉,帶着一種和善但又令人不安的關切。她已經發現這人很精明,這給她一種感覺,自己跟沃爾特之間的關系刺激了他憤世嫉俗的好奇心。她故意搞得他暈頭轉向,覺得這也是樂事一件。她喜歡他,知道他有意好心待她。他不機智诙諧,也算不上才華橫溢,但會用一種直白而透徹的方式描述事物,令人意趣頓生。加上秃頭下面那張古怪、孩子氣的臉,這一切混合了笑聲,有時讓他的言論聽上去出奇地滑稽逗趣。他在各個邊遠站居住多年,經常找不到跟他同一膚色的人聊天,便在這種古怪的自由中養成了自己的個性。他有各種狂熱念頭和怪癖,他的坦率令人耳目一新。他仿佛用一種戲谑的心境看待生活,對香港僑民的諷刺尖酸刻薄,但他也嘲笑湄潭府的中國官員,甚至嘲笑讓整個城市元氣大傷的霍亂。無論他談起悲慘故事還是英勇的傳說,聽上去總有那麽一點點荒謬。在中國這二十年來的冒險中積攢了不少奇聞異事,你能從這些故事裏得出一個結論:這世界是個非常怪誕、離奇而又可笑的地方。
雖然他否認自己是一個中文專家(他發誓說漢學家都像發情期的野兔一樣瘋狂),但他講起這種語言來毫不費力。他讀書不多,掌握的東西都是從交談中學來的,而給凱蒂講中國小說和曆史上的故事來,他自然是虛無缥缈、插科打诨一番,聽上去倒也令人愉快,甚至有些親切。在她看來,他也許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了中國人的觀念,認爲歐洲人粗魯野蠻,生活荒唐愚蠢,隻有在中國過的那種生活才能讓一個有理智的人洞悉其中的幾分真實。這很引人反思,凱蒂每聽到有人說起中國人,必然是頹廢、肮髒、糟糕得無以言說。這就像帷幕的一角被掀開片刻,讓她得以瞥見色彩豐富、含意悠遠的世界,她連做夢也不曾夢到過的。
他坐在那兒,說着,笑着,喝着酒。
“你不覺得你喝得太多了嗎?”凱蒂大膽地說。
“這是我生活的一大樂趣,”他回答,“再說,它能預防霍亂。”
離開她的時候他通常已經醉意漸濃,但還能把控得體,不失禮儀。酒讓他輕松快活,并不惹人讨厭。
有天晚上,沃爾特回來得比平時早些,要他留下來吃飯。一件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他們用過了湯和魚,然後仆人把雞肉連同一盤新鮮的蔬菜色沙拉端給凱蒂。
“天哪,你可不能吃這個。”沃丁頓叫道,看着凱蒂取了一些。
“哦,我們每天晚上都有這道菜。”
“我妻子喜歡吃。”沃爾特說。
盤子遞給沃丁頓,但他搖了搖頭。
“非常感謝,不過我現在還不想自殺。”
沃爾特冷冷地笑了笑,自己取了一點。
沃丁頓沒再說什麽,事實上他一下子奇怪地緘默下來,吃完晚飯便很快離開了。
他們的确每天晚上都吃蔬菜沙拉。來到這兒的兩天後,廚師帶着中國人的那種冷淡态度端上這盤菜,而凱蒂也不假思索地取了一些。沃爾特立刻探過身來。
“你不能吃這個。這仆人竟然上這道菜,真是荒唐。”
“爲什麽不呢?”凱蒂問道,直盯盯看着他的臉。
“生的菜一直很危險,現在吃這個簡直是瘋了,你會要了自己的命。”
“我覺得這倒不是個壞主意。”凱蒂說。
她鎮定地吃了起來,猛然間有了一種莫名其妙、虛張聲勢的氣魄。她用嘲弄的目光看着沃爾特,覺得他的臉有點兒發白,但沙拉遞給他時他也取了一些。廚師見他們并不拒絕,于是每天都準備一些,他們便每天都吃,以求一死。冒這種風險實在是怪誕不經,凱蒂本來生怕染上疾病,這時吃着沙拉,感到這樣做不僅是在惡意報複沃爾特,同時也是在藐視她自己那絕望的恐懼。
38
這件事情過後的第二天,沃丁頓在下午來到平房這邊小坐了一會兒,然後問凱蒂是否願意跟他一起散步。自從他們來這兒以後她還沒出過住宅區的大門,于是高興地答應了。
“恐怕能散步的地方不多,”他說,“不過我們可以去山頂轉轉。”
“啊,好的,那兒有座牌樓,我經常在露台上眺望它。”
一個仆人爲他們打開沉重的大門,他們走進布滿塵土的小巷。還沒走多遠,凱蒂就驚恐地抓住沃丁頓的胳膊,吓得叫出了聲。
“快看!”
“怎麽了?”
在居住區的圍牆腳下,有個男人仰面朝天躺着,兩腿挺直,胳膊伸過頭頂。他穿着打補丁的藍色破布衫,亂蓬蓬的頭發猶如一個當地乞丐。
“他看上去好像死了。”凱蒂喘着氣說。
“他确實死了。往這邊走,你最好别再往那兒看。等我們回來,我叫人把他擡走。”
但凱蒂渾身哆嗦得厲害,一步也挪不動。
“我以前還從來沒見過死人。”
“你最好盡快習慣下來,因爲在你離開這個快活之地以前,你會看到很多很多。”
他拉過她的手,讓她挽起自己的胳膊,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會兒。
“他是死于霍亂嗎?”她終于問道。
“我想是的。”
他們走上山頂,最後來到了牌樓那裏。雕刻豐富多彩的牌樓夢幻而又諷刺地矗立在那兒,宛如周遭鄉野上的一座地界标。他們坐在基座上,面朝廣袤的平原。山上密匝匝地布滿死者的綠色小土丘,不成排列,散亂無序,讓你産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們準是在地底下你推我搡。狹窄的田埂在綠色的稻田之間蜿蜒而去,一個小男孩騎在水牛的脖子上,慢悠悠地趕着牛回家。三個戴着寬邊草帽的農民肩扛着重物,慵懶的步子歪歪斜斜。一天的燥熱過後,傍晚的微風讓這塊地方十分惬意,廣袤鄉間的景緻爲飽受摧殘的心靈帶來甯靜和憂郁。
不過,凱蒂無論如何也忘不掉那個死去的乞丐。
“眼看着有人在你周圍死去,你怎麽能這樣又說又笑,還喝威士忌呢?”她忽然問道。
沃丁頓沒有回答。他轉過身來看着她,然後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你知道,這不是女人待的地方。”他嚴肅地說,“你爲什麽不離開?”
她透過長長的睫毛朝他乜斜了一眼,嘴角挂着一絲笑意。
“我覺得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妻子應該待在她丈夫的身邊。”
“他們給我打電報說你跟費恩一起來,當時我很驚訝,但随後覺得也許你是個護士,這是你的尋常工作,我估計你是那種死闆着面孔的女性,倘若有人生病住院的話,你非得把他折磨得要死要活。可我走進平房看見你坐在那兒休息,一下子吃驚不小,你看上去虛弱、蒼白、疲憊不堪。”
“你不能指望我在路上走了九天之後,還那麽精神十足。”
“你現在也虛弱、蒼白、疲憊不堪,容我再加一句,極度不快樂。”
凱蒂臉紅了,她實在是不由自主,但還算能勉強笑幾聲,聽上去也還快活。
“很遺憾你不喜歡我的表情。我不快樂的唯一原因是,自十二歲起我就知道我的鼻子有點過長。但是,暗懷憂傷是一種最爲有效的姿态,你都想不到多少個讨人喜歡的年輕人想來安慰我。”
沃丁頓用那雙閃亮的藍眼睛看着她。她知道自己說的話他連一個字都不相信,可隻要他裝出相信的樣子,她也就無所謂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