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她以爲隻要耐心等待,早晚沃爾特會原諒她。她過于自信對他的操控力,根本沒想到這力量早已一去不返。大水難熄愛情之火。如果他愛她,他就會軟弱,她覺得他必定愛她,但現在她沒那麽有把握了。傍晚時分他坐在客棧的黑檀木直背椅子上讀書,馬燈的光線照在他的臉上,讓她得以自如地打量他。她躺在随後就要鋪成床的那塊草墊子上,躲在陰影裏。他平直規整的五官輪廓讓那張臉顯得十分嚴肅——你很難相信它會在某一時刻被甜蜜的微笑所改變。他能一直安靜地讀下去,仿佛她在千裏之外;她看見他翻動書頁,看見他的眼睛在字行間有規律地移動,他沒在想她。然後,餐桌擺好,晚餐送了上來,他把書本放在一邊,朝她看了一眼(他沒意識到在燈光的映照下,他的表情格外醒目),她吃驚地發現在他眼裏有一種肉體上的厭惡。是的,這讓她大爲驚愕。難道他的愛真的徹底消失了?難道他真的設下巧計要害死她?這太荒謬了,是瘋子的行爲。真奇怪,她猛然想到,或許沃爾特神智并不完全正常,一陣顫抖傳遍她全身。
30
突然間,一直沉默的轎夫們開口了,其中一個轉過身,說了幾句她聽不懂的話,又做了個手勢以引起她的注意。她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見山頂上有一座牌樓——現在她知道這種紀念物意在頌揚某個幸運的學者或貞潔的寡婦。自從他們離開河道後她遇見過不少這樣的牌樓——但這一座映襯在西沉的陽光中,呈現出一種夢幻般的美,勝過她所見過的任何一座。然而,不知爲什麽,這讓她感到不安。它具有某種無法言喻的特殊暗示。是讓她隐約可辨的威脅,還是諷刺?她穿過一片竹林,一根根竹子怪模怪樣地朝田埂彎下來,好似要留住她。盡管夏天的傍晚平靜無風,那細長的綠葉卻在微微抖動。這讓她驚恐地聯想到,有人藏身竹林之中,正注視着她從這裏走過。現在他們來到了山腳下,稻田到此爲止。轎夫們搖搖擺擺邁着大步上山。山上遍布着綠色的小土丘,一個個互相挨得很近,地面形成的棱紋就像退潮後的沙灘。她知道這是什麽,因爲每當接近一座人口稠密的城市以及離開城市以後,她都會經過一塊這樣的地方。這是墳地。現在她明白爲什麽轎夫們讓她注意山上立着的牌樓了,他們抵達了旅程的終點。
他們穿過牌樓,轎夫們停下來把竹竿從一側肩膀換到另一側,其中一個用一塊髒抹布擦了擦汗涔涔的臉。小道蜿蜒向下,兩側是一座座殘破的房子。夜幕正在徐徐降臨。突然之間,轎夫們開始興奮地說起話來,她感到猛地颠簸一下,見他們盡可能緊貼牆壁站成一溜。她馬上就明白是什麽吓到了他們,因爲正當他們站在那兒叽喳議論時,四個農民走了過去,既快又安靜,擡着一口新的棺材,沒有上漆,嶄新的木料在将臨的黑暗中閃着白光。驚恐之中,凱蒂感到她的心髒一下下撞擊着胸骨。棺材過去了,但挑夫們全都站着不動,好像拿不出決心繼續往前走,直到後方有人喊了一聲,這才開始挪動步子。現在他們一個個都不說話了。
又走了幾分鍾,隊伍一下子拐進一扇敞開的大門。轎子落地,她已經到達目的地。
31
這是一座平房,她走進客廳,坐下來。苦力們一個接着一個把行李搬進來,沃爾特在院子裏吩咐着把哪些東西放在什麽地方。疲憊的她突然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猛地一驚。
“我可以進來嗎?”
她臉一紅,随即又變得蒼白。她已過度勞累,見到陌生人都會讓她緊張不安。一個男人從暗處走了出來,低矮狹長的房間裏隻有一盞帶罩子的燈。他伸出手來。
“我叫沃丁頓,是這兒的副關長。”
“哦,是海關。我知道,我聽說過你在這兒。”
在昏暗的燈光下,她隻看見一個瘦小的男人,個子不比她高,秃頭,一張小臉膛刮得很幹淨。
“我就住在山下,但你們走來的這條路沒法見到我的房子。我想你們一定累了,去不了我那兒用餐,所以給你們在這兒訂了晚餐,順便把自己也邀請上了。”
“聽你這麽說,我很高興。”
“你會發現廚師手藝還不錯。我把沃森的仆人留給你們。”
“沃森就是這兒的傳教士嗎?”
“是的,那家夥人很好。如果你願意的話,明天我帶你去看看他的墳墓。”
“你心腸真好。”凱蒂笑着說。
就在這時沃爾特走了進來,沃丁頓在進來跟凱蒂見面之前已經向他做過自我介紹。
“我正告知你太太,要跟你們一道用餐。自從沃森去世後我一直找不到人好好聊聊天,也就是那幾個修女,但我那點兒法語實在不夠發揮。再說,你跟她們隻能談論有限的話題。”
“我吩咐了仆人送些喝的來。”沃爾特說。
仆人端來威士忌和蘇打水。凱蒂發現沃丁頓大大方方自斟自飲起來。他說話的态度和動不動就嘿嘿笑的樣子讓她覺得,他進來的時候已經不太清醒。
“祝走運。”他說,然後轉向沃爾特,“這兒有一大堆麻煩事兒等着你呢。他們像蒼蠅一樣成批死去,地方長官早已焦頭爛額,駐軍指揮官俞上校忙得不可開交,以防發生搶劫。要是不立刻采取點兒措施的話,我們統統都得讓人殺死在自己床上。我勸那些修女離開,但她們當然不肯走。一個個都想當烈士,見她們的鬼。”
他輕松地說着,嗓音裏夾雜着一種古怪的笑聲,讓人不得不帶着微笑聽下去。
“你爲什麽不走呢?”沃爾特問道。
“咳,我的人已經損失了一半,剩下的那些随時都會躺倒死去。總得有人留在這兒維持局面吧。”
“你們都打疫苗了嗎?”
“打了,沃森給我打的。也給自己打了,到頭來沒起任何作用,這個可憐的家夥。”他轉向凱蒂,那張有趣的小臉快活地皺起來,“隻要你采取适當的防範措施,我不覺得會有多大風險。把牛奶和水都煮沸,不要吃新鮮水果或未經烹調的蔬菜。你們帶留聲機唱片了嗎?”
“沒有,我想我們沒帶。”凱蒂說。
“那太遺憾了,我還指望你們能帶點兒過來。我很長時間都沒聽新唱片了,那些舊的都聽煩了。”
男仆進來問他們是否可以開飯。
“你們今晚就别換衣服了吧?”沃丁頓說,“我的仆人上周死了,現在的那個笨得要命,所以我晚上也不換衣服了。”
“我去摘了帽子。”凱蒂說。
她的房間在他們說話這間屋子的隔壁,裏頭幾乎沒什麽家具。一盞燈旁,一個阿媽跪在地闆上,正在爲凱蒂拆解行李。
32
餐廳很小,大半地方被一張碩大的桌子占據,牆上挂着描繪聖經場景的版畫和相應的文字說明。
“傳教士的餐桌都很大。”沃丁頓解釋道,“他們每多一個孩子,都能多拿些年薪,所以在結婚時就買下大餐桌,以便有足夠的地方容下那些小客人。”
天花闆上挂着一盞大大的煤油燈,讓凱蒂更能看清沃丁頓到底是個什麽模樣。他的秃頭讓她誤以爲他已不再年輕,但現在她看出他應該還不到四十歲。又高又圓的額頭下面,那張小小的臉孔沒有皺紋,膚色鮮嫩。這張臉醜得像隻猴子,但這種醜陋并非毫無魅力,不如說十分有趣。他的鼻子和嘴巴比小孩子的大不了多少,還有那雙小小的、明亮的藍眼睛。他的眉毛平滑整齊,卻很稀疏,整張臉看起來像一個滑稽的老小孩。他不停地給自己斟酒,随着晚餐的進行,他明顯越發不清醒了。但就算他喝醉了也不讓人讨厭,反倒快快樂樂,活像從沉睡的牧羊人那裏偷走酒囊的森林之神薩梯。
他說起了香港,在那兒他有許多朋友,很想知道他們的近況。一年前他去那兒參加過賽馬,便又聊起小馬和那些馬的主人。
“順便問一句,湯森怎麽樣了?”他突然問道,“他會當上殖民地輔政司嗎?”
凱蒂覺得自己臉紅了,但她的丈夫并沒去看她。
“這我絲毫不懷疑。”他回答。
“他是那種專心仕途的人。”
“你認識他嗎?”沃爾特問。
“認識。我很了解他,我們曾在國内結伴旅行過。”
他們聽到河對岸傳來一陣鑼聲和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在那邊,離他們很近的地方,一座大城正深陷恐怖。死亡既突然又無情,在一條條曲折的街巷上匆匆穿過。但沃丁頓又開始說起倫敦來,談到了各家劇院。他知道眼下正在上演的所有劇目,說他最後一次回國休假都看了哪些戲,哈哈大笑着回憶起某一位粗俗喜劇演員的幽默表演,繼而又歎息連連地想起另一位音樂喜劇明星的美貌。他洋洋得意地誇口說他的某個表親娶了一位最了不起的名人,他曾與他們共進午餐,人家還把照片送給他。等下次去海關那兒跟他用餐時,他一定會拿給他們看。
沃爾特用冷淡而略帶嘲諷的目光看着他的客人,不過顯然也被逗得很開心。他盡量禮貌地表示對這些話題感興趣,但凱蒂心裏清楚他毫不關心。一絲淡淡的微笑停留在他的嘴角上,令凱蒂心裏莫名充滿了懼怕。待在那個死去的傳教士的房子裏,對面就是災難肆虐的城市,他們好像遠遠離開了這個世界。三頭孤獨的動物,彼此的陌生人。
晚餐結束了,她從桌邊站起來。
“如果我這就道聲晚安,你們不介意吧?我要去睡覺了。”
“我該離開了,我想醫生也要去睡覺了。”沃丁頓回答說,“明天一大早我們就要出門。”
跟凱蒂握手時,他站得還算穩當,但小眼睛比之前更亮了。
“我會過來接你,”他告訴沃爾特,“先帶你去見地方長官和俞上校,然後我們一道去修道院。我敢保證事情夠你忙活的。”
33
這一晚她被各種奇怪的夢折磨着。她好像被人擡進轎子裏,轎夫們邁着不太穩當的大步,令轎身前後搖晃。她進入一座座城鎮,廣袤而又朦胧,人群擠在她的周圍,一個個帶着好奇的目光。街巷狹窄曲折,開着門的店鋪裏擺着稀奇古怪的貨品。她從街上走過時,行人車輛都停下來,那些買東西和賣東西的人也陷入靜止。然後她來到一座牌樓前,它夢幻般的輪廓突然之間活了起來,那變化無常的外形好像印度神祗揮動着手臂。正從下面走過時,她聽到一陣嘲弄的笑聲,随後查理·湯森朝她走來,用雙臂摟住她,把她從轎子裏抱了出來,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個錯誤,他絕不是有意那樣對待她,因爲他愛她,沒有她他就活不下去。她嘴唇上感受到他的吻,讓她喜極而泣,問他爲什麽這樣殘忍。盡管她嘴裏問着,心裏卻知道這并不重要。接着,隻聽一聲沙啞、唐突的喊叫,他們二人分開了,中間匆忙而又無聲地走過幾個穿藍色破布衫的苦力——他們擡着一口棺材。
她猛地驚醒了。
這座平房坐落在陡峭山坡的半山腰上,從窗口能看見下面一條不寬的河流,對面就是那座城鎮。天剛剛破曉,河上泛起一層白色的霧氣,籠罩在像豆莢裏的豌豆一樣彼此擠靠停泊着的帆船上。帆船有好幾百隻,在幽靈般的光線下寂然、神秘,讓人産生一種感覺,船工們也許一個個被施了魔法,因爲他們似乎不是睡着,而是被某種怪異可怕的東西鎮住,暗啞無聲。
黎明乍現,陽光觸到霧霭,令其閃閃發白,猶如雪之幽靈降至即将熄滅的星宿之上。河面上的霧氣很輕薄,讓你可以模模糊糊分辨出擁塞的帆船輪廓和密林一般的桅杆。近處是一道目光無法穿透的發光的牆。突然之間,這白色的雲團中浮現出一座雄偉的堡壘,高大而威嚴,似乎是被昭示萬物的太陽所顯見,更像是由一根魔棒的點化憑空出現。這殘酷、野蠻部族的據點巍然聳立,與河的對岸遙遙相望。而那創造它的魔術師出手迅捷,堡壘的冠頂現出一道彩牆,頃刻間,霧霭之中,浩然一片綠色、黃色的屋頂在金色陽光的點綴下若隐若現。它們看上去巨大無比,讓你無法辨認出圖案。至于條理,如果說存在條理的話,也遠非你所能省察,既任性又放縱,卻具有一種難以想象的豐饒之美。那已不再是堡壘,也不是寺廟,而是衆神之皇的神奇宮殿,凡人無法涉足。它是那樣虛幻,那樣奇異,那樣超然于世,絕不可能出自人類之手,而是夢的造物。
眼淚順着凱蒂的臉頰流下來。她凝視着,胸前的雙手握緊,屏住呼吸,嘴巴微張着。她還從未有過如此輕盈的心境,就好像軀體變成空殼落在腳邊,而自己成了純然的精神。這就是美。她接納它,就像信徒口中接納以聖餅爲化身的上帝。
34
沃爾特一大早就出門了,隻在吃午飯時回家半個小時,再來就是晚餐準備好之後了。凱蒂發現自己經常一個人待着,好幾天都沒走出平房。天氣十分炎熱,大部分時間她躺在窗口邊的長椅上,盡量讀些書。正午的強光掠去了那魔幻宮殿的神秘,現在不過是一座城牆上的寺廟,既俗豔又破舊。但由于她曾在那樣忘我的狀态中見識過它,它便不再普普通通。在黎明或黃昏,還有深夜時分,她發現自己常常能夠再次捕捉到那種美。那看上去好似巨大堡壘的建築不過是一堵城牆,她的目光持久地注視着那片凝重、黑暗的牆壁,凹凸起伏的牆垛後面就是那座被駭人的瘟疫掌控的城市。
她隐約知道那裏正發生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從沃爾特那兒,而是從沃丁頓和阿媽那兒得知的——每當問他問題(否則他很少跟她說話),他總是用一種滑稽卻冷淡态度作答,讓她感到脊背發涼。那兒的居民以每天一百人的速度死去,受到疾病侵襲後很少會痊愈。神像被人從廢棄的寺廟裏擡出來擺在街上,前面堆滿供品,再加上屠宰獻祭,但并沒有因此止住瘟疫。人們死得太快,幾乎來不及埋葬。有些房子裏的一家人都死光了,連送葬的人也沒有。部隊指揮官是位強勢人物,如果說城市尚未淪爲騷亂和縱火之地,那便歸功于他意志決斷。他強令手下的士兵掩埋那些無人理會的死者,還親手槍斃了一名拒不進入一戶遭災人家的軍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