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向你投懷送抱了?是我巴結乞求,不答應的話就讓你不得安生了?”
“我沒這麽說。但如果你當初沒那樣清楚地表示出你準備好了讓人愛你,我是絕不會想到要跟你做愛的。”
哦,真是太丢臉了!她知道他說的都是實情。現在他面色陰沉,悶悶不樂,兩手不安地亂動,時不時朝她惱怒地瞥上一眼。
“你丈夫不會原諒你嗎?”過了一會兒他說。
“我從來沒問過他。”
他本能地兩手握成拳頭,她看出他煩躁得就要喊叫起來,到了嘴邊又壓了下去。
“你爲什麽不去找他,求得他的寬恕呢?如果他真像你說的那樣深愛着你,就一定會原諒你的。”
“你真是太不了解他了!”
26
她擦幹了眼淚,盡量讓自己鎮靜下來。
“查理,你要是抛棄了我,我會死的。”
她現在隻有博取他的同情了。她本該立刻就告訴他,一旦他知道了她所面臨的可怕選擇,他的慷慨大度,他的正義感,他的男子氣概就會被猛烈地激發出來,就會隻想着她的危險。哦,她是何等渴望他那親切的胳膊摟着她、保護她啊!
“沃爾特想讓我去湄潭府。”
“哦,但那正是鬧霍亂的地方,他們正在遭受五十年來最嚴重的疫情。那可不是女人該去的地方,你絕不能去那兒。”
“如果你丢下我不管,我就不得不去了。”
“你是什麽意思?我不明白。”
“沃爾特要去接替一個死去的傳教士醫生,他希望我和他一起去。”
“什麽時候?”
“現在,馬上。”
湯森往後推了推椅子,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可能是我腦子太笨,但我怎麽覺得你的話有點兒前言不搭後語?如果他想讓你去那個地方,那離婚又是怎麽回事?”
“他讓我做出選擇,要麽我去湄潭府,要麽他就提起訴訟。”
“哦,原來如此。”湯森的語氣稍稍有了一點變化,“我認爲他倒是相當正派,你覺得呢?”
“正派?”
“嗯,他去那兒絕對是一種豁達大度之舉,這我連想都不敢想。當然了,他回來後肯定會爲此獲得一枚聖喬治勳章。”
“可我呢,查理?”她痛苦地叫了起來。
“嗯,我想如果他要你去,在這種情況下,我看不出你有什麽很好的理由拒絕。”
“那就意味着死亡,絕對必死無疑。”
“噢,見鬼,你講得太誇張了。如果他這麽想的話就不太可能帶你去,你的風險不會比他更大,事實上如果你們加點兒小心,就不會有什麽危險。我來之後這裏也鬧過霍亂,不也沒傷到一根毫毛嗎?要緊的是任何沒弄熟的東西都不要吃,包括生水果或沙拉之類,留意喝的水一定要燒開。”說着說着,他漸漸有了信心,話語也流利起來,不再陰氣沉沉,活躍得甚至于有些輕松愉快了。“畢竟這是他的工作,對吧?他對病菌感興趣。仔細想想,這對他來說還是個好機會呢。”
“可我呢,查理?”她又重複了一遍,聲音裏已不再是痛苦,而是驚愕。
“你看,要想了解一個男人,最好的辦法是設身處地以他的角度看問題。在他看來你是個相當不守規矩的小東西,他希望把你帶離有危害的環境。我一直認爲他絕不打算跟你離婚,憑他給我的印象他不該是那種人。他給出了一個自認爲慷慨大度的提議,而你卻斷然拒絕了,讓他十分氣憤。我不想責怪你,但爲了我們大家好,我認爲你應該考慮考慮。”
“可你不明白這樣會殺了我嗎?難道你看不出他帶我去那兒是因爲他明知道這樣會殺了我?”
“哦,我親愛的,别說這種話,我們目前的處境夠難堪的了,沒工夫玩這種感情戲。”
“你拿定主意就是不想理解這些。”哦,誰在乎她心裏的痛苦,她心裏的恐懼!她差點兒叫喊起來。“你不能就這樣讓我去送死。就算你不愛我也不憐惜我,可你總該有正常人的感情吧?”
“我覺得這樣說實在太刻薄了。就我的理解,你丈夫表現得相當寬宏大量。隻要你給他機會,他願意原諒你,希望把你帶走。這個機會能帶你到某個地方待上幾個月,遠離傷害你的環境。我不會違心說湄潭府是什麽療養勝地,我看中國沒有任何城市稱得上療養地。但是,也沒必要聽風就是雨,其實那種做法是最糟糕的。我相信,一場瘟疫下來,純粹死于驚吓的人不比受感染而死的人少。”
“但我現在就很害怕,沃爾特說出口時我差點暈過去。”
“我完全理解。一開始的确是個沖擊,但是等到你靜下心來再看,你就什麽都不覺得了,這種體驗不是每個人都能經曆的。”
“我本想,我本想……”
她的身子痛苦地前後搖晃着。他沒有說話,臉上又出現了那種陰沉的表情,這是她以前從未見到過的。凱蒂現在已經不哭了,她眼裏不再有淚水,整個人變得平靜。盡管她的聲音很低,但十分堅定。
“你真忍心讓我去?”
“沒有選擇的餘地,不是嗎?”
“真的嗎?”
“爲了公平起見還是告訴你,如果你的丈夫提起離婚訴訟并打赢了官司,我也不可能跟你結婚。”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凱蒂才開口回答,她慢慢站起身來。
“我覺得我丈夫從來沒想過要提起訴訟。”
“看在上帝份兒上,那你爲什麽非要吓得我神不守舍?”他問。
她冷冷地看着他。
“他知道你會讓我失望。”
她沉默了。隐約中,就像剛學一門外語時讀文章,一開始你什麽都看不明白,然後某個單詞或句子給了你一點線索,突然間,細微的理解之光閃過你雜亂無緒的大腦。她隐約明白沃爾特的心裏到底是如何盤算的了,就像一片黑暗而不祥的景象被一道閃電照亮,馬上又隐入黑夜之中,所見的一切讓她打了一個寒顫。
“他做出這一威脅,是因爲他知道這樣會把你擊垮,查理。真是奇怪,他竟然把你看得這麽準。讓我直面如此殘酷的幻滅,這恰恰是他的作風。”
查理低頭看着眼前的吸墨水紙,眉頭微皺,嘴唇緊繃,什麽也沒有回答。
“他知道你虛榮、懦弱、自私自利,他想讓我親眼看到這一切。他知道你會像野兔一樣,危險一來就跑得遠遠的。他知道我深受蒙騙才會認爲你愛上了我,因爲他知道你不會愛任何人,隻愛你自己。他知道你會犧牲我,好讓自己毫發無損地逃脫出去。”
“假如對我惡語相加能讓你獲得滿足,我覺得我也無權抱怨。女人從來沒有公正可言,她們通常都設法把過錯推到男人身上,但是對方也有話要說。”
她對這番辯解不予理會。
“現在我已經看清他所知道的一切。我知道你既冷酷又無情,我知道你自私,自私得難以言表。我也知道你膽小如鼠,我知道你說謊成性,善于欺騙。我知道你極其卑劣,爲人不齒。但悲慘的是……”她的臉突然因極度的痛苦扭曲起來,“悲慘的是我仍然全身心地愛你。”
“凱蒂。”
她苦澀地笑了一聲。他用那動人而飽滿的聲音說出她的名字,這聲音來得那麽自然,其中的意味卻那麽不值一提。
“你這個笨蛋。”她說。
他很快往後退了一步,氣得臉騰地紅了,他弄不明白她了。她看了看他,眼睛裏閃過一絲快意。
“你開始讨厭我了,是嗎?好呀,那就讨厭吧,現在對我來說反正都一樣了。”
她戴上手套。
“你打算怎麽做?”他問。
“哦,别害怕,傷害不到你的。你相當安全。”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用這種腔調說話,凱蒂,”說這話時,他低沉的聲音裏充滿焦慮,“你得明白關乎你的一切也同樣關乎我,我會非常擔心,非得知道将要發生什麽。你準備怎麽跟你丈夫說?”
“我要告訴他我準備跟他一道去湄潭府。”
“也許等你同意了,他反倒不強求了。”
他實在弄不清說這話時,她爲什麽用那樣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是不是真的吓壞了?”他問她。
“沒有。”她說,“你鼓舞了我的勇氣。去霍亂疫區應該是種獨特的經曆,如果我死在那兒——唉,我就死吧。”
“我是想盡我所能善待你的。”
她看着他,眼淚再次湧上眼眶,心中千頭萬緒。那種想要撲到他懷中、使勁親吻他嘴唇的沖動幾乎無法抗拒,但這無濟于事。
“如果你想知道,”她說,極力讓聲音保持平穩,“我是心裏帶着死亡和恐懼走的。我不知道沃爾特那黑暗、扭曲的心裏打着什麽主意,但我的确吓得渾身發抖。也許死亡真是一種解脫。”
她覺得再待下去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于是快步朝門口走去,不等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便出了門。湯森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得趕緊來一杯白蘭地加蘇打水。
27
她到家時沃爾特已經回來了。她本想直接回房間,但他正待在樓下,向門廳裏的男仆吩咐着什麽。她心情沮喪至極,不再害怕承受羞辱,停下來面對着他。
“我跟你去那個地方。”她說。
“噢,好啊。”
“你想讓我什麽時候準備好?”
“明天晚上。”
他的冷漠就像一根長矛刺痛了她,使她從不知哪兒鼓起一股虛張聲勢的勇氣,随後說出的話連自己也吃了一驚。
“我想隻帶幾件夏天的衣服,外加一塊裹屍布就夠了,對吧?”
她盯着他的臉,看出她的刻薄話激怒了他。
“我已經告訴阿媽你需要帶什麽了。”
她點點頭,便上樓回了房間。她非常虛弱。
28
終于接近了此行的目的地。他們被人擡在轎子上,日複一日地沿着無盡的稻田之間狹窄的田埂前行。他們清晨便動身,直到正午酷熱難擋,才在路邊的客棧暫避片刻,随後又繼續趕路,一直抵達他們預先安排過夜的小鎮。凱蒂的轎子在行列的最前頭,沃爾特跟在後面,然後是稀稀落落的一隊苦力,擔着他們的被褥、備用品和器材設備。凱蒂對途經的鄉野視而不見。漫長的旅途中,隻有哪個轎夫偶爾說上一句,或斷斷續續哼唱的村野小調來打破沉默,而她則翻來覆去地回想着查理辦公室中那揪心一幕的每個細節。她痛苦地回憶着他對她說了什麽,她又回答了什麽,絕望地發現他們之間的談話變得何等乏味,何等無情而務實。她沒有說出本想說的話,也沒有用她打算好的語氣。要是她能讓他明白她那無限的愛,她滿心的激情,她的無助,他就絕不會那樣毫無人性,由她聽任命運的擺布。一切都讓她措手不及。當他告訴她——雖然沒有直說,但意思再明白不過——他根本不在乎她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因爲這個,那時她才沒怎麽哭,而是被吓昏了頭。随後她才哭起來,哭得傷心欲絕。
晚上在客棧裏,跟丈夫同住一間上等客房,她意識到幾英尺外躺在行軍床上的沃爾特并沒有睡着,便用牙咬住枕頭,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可到了白天,轎上有簾子擋着,她就任由自己發洩。那份痛苦是如此強烈,真想放開嗓門大喊大叫。她從來沒想過一個人會經受這麽大的磨難,拼命自問究竟做了什麽才遭此報應。她弄不明白爲什麽查理不愛她,這也許是她的錯,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讨得他的歡心。他們相處得那麽融洽,在一起時不停地說笑,他們不僅是情人,還是好朋友。她無法理解這一切,她徹底崩潰了。她告訴自己她憎恨他、鄙視他,卻不知道如果再也無法見到他,她該怎麽活下去。如果沃爾特是出于懲罰才帶她到湄潭府,那他就是在自我愚弄,難道現在她還在乎自己以後怎麽樣麽?她已經失去所有活下去的意義,二十七歲便了結此生的确有些殘酷。
29
在載着他們上溯西江的汽船上,沃爾特不停地讀書,隻在吃飯時才盡力就某個話題聊上一會兒。他說話時仿佛她是一個碰巧同行的陌生人,聊些無關緊要的事。凱蒂覺得這是出于禮貌,要不就是強調他們之間隔着一條鴻溝。
她腦中回想起自己告訴過查理,沃爾特讓她去他那兒以離婚相威脅,否則她就要陪他去那座疫病肆虐的城市,就是爲了讓她能親眼看看他是多麽冷漠、懦弱和自私。這是真的,這一招太符合他諷刺而幽默的個性了。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在她回家之前就向阿媽做了必要的吩咐。從他眼裏,她捕捉到一絲鄙視,似乎不單單對她,還包括她的情人。或許他在對自己說,如果處在湯森位置上的是他,天底下沒有任何東西能阻礙他做出犧牲,來滿足她哪怕最微不足道的古怪念頭,并且她知道這是真的。但後來,她的眼睛已經睜開,他怎麽可以還讓她做這種危險的事情,讓她現在如此膽戰心驚?起初她以爲他隻是在耍把戲,直到他們真正啓程,不,還要晚些,直到他們離開江邊,坐上轎子開始穿越鄉間的旅程,她仍以爲他會輕笑一聲,告訴她不用去了。她一點兒也猜不透他腦子裏在想什麽,他不可能真的希望她死,他曾是那樣不顧一切地愛着她。現在她知道了愛是什麽,記起了他愛她的千百種迹象。對他來說,套用一句法國俗語,她的确“一朝煙雨一朝晴”。他不可能不再愛她,你會因爲受了殘酷的對待就不再愛一個人嗎?她并沒讓他遭受查理讓她受的那種苦,而且,盡管發生了這一切,甚至她也認識到他的本來面目,但隻要查理略作暗示,她還是會放棄世上的一切飛向他的懷抱。即使他犧牲了她,一點兒都不在乎她,即使他既無情又冷酷,她就是愛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