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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桑夢華王朝玄胤二十一年,北冕帝駕崩。
幾乎是同一時間,北方的九嶷郡也傳來了青王暴斃的噩耗,王儲青翼在内憂外患中繼位,爲了取得空桑王室的支持,在第一時間向伽藍帝都表示了臣服——青之一族未曾爆發的叛亂由此夭折。
在北冕帝駕崩後,嫡長子時影并沒有順理成章登上王位,而是暫時以皇太子的身份攝政,一方面安撫和平定了北方的内亂,一方面調解諸王之間的利益紛争,用了半年的時間,将北冕帝遺留下來的問題逐一解決。
皇太子雖然尚未正式登基,卻已經在空桑建立起了自己的威望,六部均認爲其是中興夢華王朝的明主。然而此刻,時影忽然下诏,宣布讓剛剛出生的前皇太子時雨的遺腹子——永隆繼承帝位,自己轉而以攝政王的身份臨朝。
六合爲之震動,世人衆說紛纭。
有人說,那是因爲白王操縱政局的結果;有人說,那是因爲皇太子殺了自己的胞弟,心懷内疚,因而做出了補償;也有人說,那是皇太子不愛江山愛美人,爲了赤之一族的郡主放棄了唾手可得的王位……
六王經過協商,接受了這個意料外的決定,轉而向襁褓中的嬰兒稱臣——那位嬰兒,便是空桑夢華王朝第六代帝君永隆,史稱康平帝。
空桑的曆史終于翻過了又一夜,平穩無聲。
那一夜,蘇摩離開了葉城,泅渡遊過了整個鏡湖,筋疲力盡,傷痕累累,心裏隻有一個想法:遠離所有人,不管是空桑人,還是自己的族人。
然而,眼睛雖然失明了,在黑暗中,眼前還是浮現出姐姐的臉,明明滅滅,伴随着他這幾個月難以磨滅的記憶——隻是曾經溫暖如陽光的笑臉,卻變成了那樣不屑和冷漠,從雲端裏俯視着他。
“怎麽還跑回來了?趕都趕不走,真賤。”
“呵……我是獨女,哪來的弟弟?”
那樣的話語,如同利刃一刀刀地插進心底,比剜眼之痛更甚。
不,不要去想了……這個赤之一族的小郡主,說到底,其實和所有的空桑人都一模一樣!都是一樣地看不起鲛人,都是一樣地把他當作卑賤的下等種族,當成世世代代的奴隸!
可笑的是,在最初,他居然還叫過她“姐姐”。
曾經認錯過一個人。那種恨,令他刺瞎了自己的眼睛,猶未消解。
盲眼孩子孤獨地在水底潛行,咬緊了牙,默默立下了誓言:從今天起,要把這段往事徹底忘記,如同抹去自己的視覺一樣,将這個空桑郡主從自己的記憶裏徹底抹去!
唯有徹底的遺忘,才能覆蓋掉那個無法愈合的傷口。
瘦小蒼白的孩子随着水流在水底潛行,緊緊閉着眼睛,手裏握着那個孿生胎兒做成的小傀儡,薄薄的嘴唇緊抿着,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唯有一顆顆細小的珍珠出賣了他——那些鲛人的眼淚,從孩子的眼角無聲墜落,凝結成珍珠,灑落在通往葉城的黑暗水底,再也無人知曉。
如同這個傷痕累累的孩子,此刻永不回頭的心情。
在這樣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蘇摩孤身消失在了雲荒。
沿着青水而行,朝着最荒無人煙的地方走去,一直走入了東澤的南迦密林深處。孤獨的孩子在青木塬深處住了下來,與世隔絕地生活,随身隻帶着那個詭異的肉胎做的偶人。
在那樣枯寂的深山生活裏,孩子嘗試着讓那個偶人動起來,用線穿過了肉胎上所有被金針釘住的關節,把它做成了一個提線傀儡。
那個傀儡有了一個名字,叫作“蘇諾”。
盲眼的孩子叫它“弟弟”,跟它在深山密林裏一起生活,避開了一切人。
直到七十年後,細數流年,知道外面的世界變遷,知道“那個人”應該已經死去,他才決定重回人世。
對壽命長達千年的鲛人而言,七十年不過是短短的片刻,而對人世而言,重來回首已是三生。
從他離開那時算起,如今雲荒已經三度帝位更替。
康平帝永隆早已去世,在位三十五年。前二十年因爲有攝政王時影輔佐,空桑一度欣欣向榮,後十五年卻逐漸頹敗——特别是攝政王去世之後,在太後雪莺的溺愛之下,康平帝無所顧忌,更加放縱聲色,終于在三十五歲時因爲酒色過度早逝。
其子睿澤繼位,便是空桑曆史上出名的昏君熙樂帝。
熙樂帝繼位時不過十四歲,因爲無所約束,便将繼承自父親的驕奢淫逸發揮到了極緻。在位十六年,從六部征收大量的稅賦,興建宮廷園囿,羅緻珠玉美人,從東澤到西荒,整個雲荒幾乎爲之一空。
終于,連六部藩王都無法忍受他的所作所爲,在他三十歲生辰那一日發動了政變,将其廢黜,擁立其胞弟睿玺爲帝——是爲夢華王朝曆史上的最後一位皇帝:承光帝。
不過短短幾十年,整個雲荒便在極度繁華之後堕入了極度的腐朽,内部鈎心鬥角,外族虎視眈眈,卻再也沒有清醒的預言者出來警告天下,告訴醉生夢死的空桑人:命運的輪盤即将傾覆,空桑的最後一個王朝即将如同夢華一樣凋謝。
一切,終于還是走到了時影預見過的境地。
就在那個時候,盲眼的鲛人終于走出叢林,踏足雲荒。
鲛人的壽命是人類的十倍,幾十年過去,那個瘦小的盲眼孩子剛剛成長爲清俊的少年,容顔絕世,習慣了在黑暗中行走和生活。等他重回這個世間的時候,所有一切所熟悉的人和事,都已經不複存在——包括那個他曾經叫過“姐姐”的赤之一族小郡主,也早已長眠在那座帝王谷裏。
一切都已經是滄海桑田。
歸來的鲛人少年甚至沒有機會當面問問她:當初爲什麽背棄了諾言,遺棄了自己?爲什麽要把自己送去西市,置于死地?是不是你們空桑人都是這樣對待鲛人,就像是對待貓狗一樣?
可是,地底長眠的她已經再也無法回答。
盲眼少年所不知道的是,在他失蹤之後,那個赤之一族的郡主終其一生都記挂着他的下落,四處搜尋,卻始終未能得到答案。
“那個小兔崽子……如果回來了……也隻能去陵墓找我了。”在踏上黃泉之路的時候,朱顔還在輕聲低語,有着無法割舍的牽挂,“鲛人的壽命是人類的十倍……也真是有資本任性啊……”
然而,這樣的話,盲眼少年再也不可能聽到。
當他重新走出密林的時候,得到的消息是空桑已然更疊三代,身爲攝政王夫人的朱顔早已長眠地下。
她的一生并不算長,卻絢爛奪目,無悔無恨,甚至在死後都被破例安葬在隻有曆代空桑帝後才能入葬的帝王谷,和時影一起合葬——她一生中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未曾找到在葉城戰亂中失散的小鲛人吧?
盲眼少年在與世隔絕了數十年之後重返雲荒,躲避着族人的追尋,卻在去帝王谷的途中不幸被空桑人抓獲,再度失去了自由——沒有人知道,他爲什麽想要去九嶷山的帝王谷。
而這一次,重新淪爲奴隸的盲眼少年再也未能有機會逃脫,在奴隸主手裏遭受到了極大的折磨和摧殘——之後十年經曆的一切,甚至比那一次在井底噩夢裏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現實的嚴酷,勝過術法的作用,終于徹底抹去了他心底對于空桑人的最後一絲憧憬和希望。
經曆過漫長的黑暗,眼睜睜看過無數同族的死亡,盲眼少年的心裏終于慢慢被喚醒了,他承認了自己的鲛人身份,站到了同族的立場上——同時,懷抱着對空桑人的刻骨仇恨。
關于海皇蘇摩的記載,也是從那時候開始。
在曆史的記載裏,海皇蘇摩在童年時便父母雙亡,孤身流落葉城西市,身爲奴隸,飽受了空桑人欺淩,最後不堪壓迫侮辱,憤而自己刺瞎了雙眼。再後來,他被奴隸主送進了青王府——因爲盲眼鲛童尚未分化出性别,青王鑽了空子,把容顔絕世的少年送上了伽藍白塔頂端,作爲一個傀儡師陪伴在等待大婚的皇太子妃白璎身側。
那之後,便是天下皆知的信史了。
盲眼少年成了青王鬥敗白王陰謀中的一個棋子。他聽從了青王的安排,引誘了空桑最高貴的少女,又轉頭在諸王面前出賣了她,令其身敗名裂。在空桑皇室的婚典上,皇太子妃白璎披着嫁衣,從伽藍白塔頂上一躍而下,震驚天下。
白王和青王由此決裂,雲荒内亂從此開始。而遠在西海的滄流帝國借機入侵,從西面的狷之原登陸——不出十年,鐵騎踏遍了雲荒。
那是空桑動蕩的開端,從此,戰禍綿延百年。
戰火開始燃燒時,引發這一切的蘇摩卻離開了雲荒。
孤獨的盲眼少年帶着他的傀儡,翻過了慕士塔格雪山,去往了遙遠異鄉——他在六合之間浪迹,在日月之下修行,甚至去了遙遠的西天竺,佛陀涅槃之地,在桫椤雙樹之下頓悟,修習到了星魂血誓。
百年的浪迹之後,他最終決定歸來,爲鲛人一族而戰。
——這,就是史書上關于海皇蘇摩的所有記載。
終其一生,海皇再也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自己在孩童時代的這一段遭遇,而其他的知情者,無論如意,還是後來死去的三位海國長老,也紛紛将這個秘密深埋在了心底,就如一切未曾發生。
那個赤之一族郡主的存在被徹底地抹去了,再無蹤影。
沒有人知道,在百年過後,成爲海皇的蘇摩心中是否還殘存着那一段記憶;正如沒有人知道,那個盲眼少年在伽藍白塔頂上和空桑太子妃的初次相遇,其實是一種冥冥中的夙緣。
——太子妃白璎的母親,是赤之一族朱顔郡主的直系後裔。
雖然曆經三代,血脈已經稀薄,但是太子妃白璎依舊有着隔世而來的清澈眼神,明亮氣質,整個人仿佛是純白色的——即便盲眼少年看不見她的模樣,也能影影綽綽地感受到這種氣息,和記憶中的某個人重合。
不,那不是某一個人,而隻是某一個執念、某一個隐痛——那,是童年時内心裏萌發過的,對于光明和溫暖的向往。
就算那一段時間裏的記憶都已經被否定,就算那個影子都已經全部消失,但這種深刻入骨髓的向往,永遠無法被抹去。就如有人昔年在孩子的内心種下了一粒種子,無論日後的黑暗多濃厚、多漫長,一旦有一點點的光射入,那顆種子便會萌芽,朝着光明生長,無可遏制。
就如少年傀儡師遇到白璎的那一刹那。
身爲鲛人奴隸,他不能接觸來自統治階層的貴族少女;身爲海國的領袖,他更不能從内心接受空桑的太子妃。然而,她的微笑,她的語聲,她輕撫的指尖,這一切都如同射入黑暗的光一樣,如此令他想要靠近,卻也如此令他灼痛不安、輾轉難眠。
幾十年之後,他的眼睛已經看不到了,心卻再度被生生撕裂。
是的。七十年前,曾經有一個空桑少女也如此對待過他。
曾經,他也相信這一切。
可是,最後呢?得到的又是什麽?
一個人的眼睛,難道還能瞎第二次嗎?
終于,他還是推開了那個純白的少女,也推開了靠近光明的機會。
她在他眼前飛身躍下高塔。然而,盲眼的鲛人少年看不到發生的一切,隻聽到耳邊如同潮水般回響在天際的驚呼,心裏知道一切已經終結——她指尖的溫暖還留在頰邊,然而那個人已經如同一片白雁的羽毛般,從六萬四千尺高的伽藍白塔上飄落。
他的一生所愛,就如流星一樣消逝在生命裏。
隻餘下黑暗漫漫無盡。
如星象所預言,七十年後,空桑的命運之輪終于轉到了生死關頭:天下腐朽不堪,搖搖欲墜。滄流帝國從西海上入侵,鐵蹄踏遍雲荒,而空桑六部内亂紛紛,諸王兵戈相見。
亡國滅種的災難,無可阻擋地開始降臨。
然而,在伽藍帝都淪陷之前,空桑六王終于團結一緻,并肩而戰,一起奔赴九嶷神廟,在傳國寶鼎前祭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合力打開了那一座沉睡于水底的無色城。皇太子真岚和太子妃白璎帶領族人進入其中,百年來繼續抵抗着滄流帝國的統治,從未放棄。
空桑雖然覆亡,卻有星星之火藏于黑暗,得以度過漫漫永夜,最終重新複燃。
這一幕,卻又是星象上未曾預言過的。
或許,如同那個神秘智者所說的:當星象被觀測到的那一刻開始,命運就已經悄然發生了改變,所以雲荒的命運永遠無法被任何人預料。或許,如同時影所說:無論宿命如何,空桑不會停止抗争,一代又一代的戰士在皇天後土的加持下,守護家園,百戰不悔。
是他們改變了星辰的軌迹。
是那些勇者,逆着命運的洪流而上,披荊斬棘前行,指引着星辰的方向——甯鳴而死,不默而生。
相信命運,卻永不被命運桎梏。
【注:海皇蘇摩的生平故事,詳見《鏡》系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