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雲荒的最北部,青之一族的領地上,有一片暗影悄然降臨。那是一個披着黑袍的影子,憑空而降,無聲無息地落在了青王的内宮。
王宮的上空懸挂着一輪冷月,清輝皎潔。然而,在那個人影出現的瞬間,整個内宮都奇迹般暗了一暗,似乎天上有一片烏雲掠過,遮蔽了月色。
“智者大人。”跟随在他身後的女子輕聲,“我們尚未通禀青王。”
黑影并沒有理會,還是徑直往裏走去,片刻不停。冰族聖女隻能緊跟在後面,不敢再出聲勸阻一句。
這世上,又有誰能夠攔得住智者大人?
那一日,從水鏡裏看到十巫在夢華峰頂聯手圍攻空桑大神官,最終卻铩羽而歸,智者大人面無表情,顯然是對此事并不意外——然而,在擡頭看到夜空星鬥的瞬間,發出了一聲低呼!
那一聲驚呼,已經代表了從未有過的震驚。
不知道從星象裏看到了什麽,智者大人不等十巫歸來,便親自帶領着他們從西海出發,萬裏迢迢抵達了雲荒,去尋找青王。
然而出乎意料地,他們一行人在寒号岬,并沒有看到青王派來接他們的軍隊。當她在尋思是不是空桑内部的情況又起了變化時,智者大人二話不說,直接便帶着他們長驅直入,來到了這裏。
青王宮裏夜色深沉,守衛森嚴,那個影子在青王宮中穿行,卻如入無人之境。智者從守衛之中走過,守衛竟渾然不覺,刀劍竟然紛紛自動垂落,似乎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蒙蔽了眼目,進入了催眠狀态。
“六部之王的所在,竟如此不堪一擊。”一直走到了青王的寝宮,智者終于開口說話,語氣卻是複雜,“如今的空桑,已無人矣?”
話音方落,身後的聖女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
從昏暗的月色下看過去,前面的庭院裏花影蔥茏,卻籠罩着一股血腥。那裏是青王日常起居的所在,卻已經沒有一個活人——鮮血從屍山上蜿蜒而出,在月下如同蛇類一樣四處爬行,漸漸蔓到了這一行不速之客的腳邊。
裏面的屍首已經堆疊如山,可是一牆之隔的守衛渾然不覺!
那個刺客,又是怎樣的一個高手?
然而,看到這樣的情形,智者反而發出了一聲低低的笑:“看來,有人來得比我們更早啊……”
他腳步不停,轉瞬已經無聲無息地飄入了庭院,掃視了一遍屍體。那些屍體死狀各異,堆疊在一起。智者隻是看了一眼,便熟悉地報出了一連串的名字:“落日箭、疾風之斬、金湯之盾……嗯,還有天誅?”
他頓了頓:“段位很高。”
“智者大人,青王他似乎已經……”冰族聖女剛要說什麽,隻見黑袍一動,智者已經消失在了眼前。
冰族聖女連忙跟随着智者進入了王宮的最深處,然而身形剛一動,眼前忽然閃過了一道白光,如同雷霆一樣交剪而下,轟然盛放!
她下意識地往前沖過去,驚呼:“大人小心!”
就在那一瞬,她看到智者大人從黑袍下擡起了手,淩空一握。
那一道驚雷,竟然就這樣刹那間憑空消失!
“救命!”這一刻,王宮最深處有一個聲音傳來,卻是被擊倒在地的一個人——那人穿着華貴的藩王服飾,披頭散發,滿臉鮮血,正不顧一切地掙紮着,想要穿過那些屍體爬過來,“來人啊……有刺客!救……救命!”
然而,他剛一動,虛空中忽然出現了回環連綿的紫色光芒,如同屏障“唰”地展開。青王慘叫一聲倒了下去,在地上不能動彈。
“不錯。”智者凝視着站在青王王宮最深處的人,微微點了點頭,發出了低沉含糊的斷語,“這種‘錦屏’之術,竟尚有人能施展?”
他擡起頭來,看着出現在王宮最深處的老人:“你是?”
在智者的對面,一個穿着黑袍的老人一腳踩住了掙紮的青王,擡起頭來,看着這個貿然闖入的不速之客,眼神漸漸凝聚,手裏握着黑色玉簡,沉聲:“空桑大司命——源珏,奉帝君之命,來此誅殺叛賊!”
“大司命?”智者聽到這個名字,黑袍深處的眼睛微微一亮,“不錯……看來空桑如今還是有人才的。”
大司命蹙眉,看着這個不速之客:“來者何人?”
“我是何人?哈哈哈……你是大司命,居然問我這個問題?”智者忽然間笑了起來——那笑聲非常詭異,如同從長夜最深處傳來,帶着一絲傲然和蒼涼,卻又充滿了殺氣。
大司命心裏掠過一絲冷意,眼角下瞥,看了看地上的青王。
“救命啊……智者大人!”那一刻,垂死的青王對着闖入的人放聲驚呼,聲音驚恐,“救……救命!”
智者大人?大司命心中一驚:莫非眼前這個不期而遇的黑袍人,竟然是傳說中滄流帝國的神秘主宰者?
大司命心念電轉,即刻轉過了手腕,十指扣向了青王——是的,既然大敵當前,首先得殺了這次的目标!
然而他的手腕剛剛一動,虛空中忽然就有一股極其淩厲的力量迎面而來,格擋住了他下擊的手。
“既然你是大司命,那應該算是如今空桑的術法宗師了吧?”智者凝視着王宮最深處白發蒼蒼的老人,一字一句,“那麽就讓我來看看,如今空桑的第一人,究竟有多少的水準。”
“空桑的大司命,可别讓我失望啊……”
大司命怎麽一去就杳無消息?
在雲荒的最高處,紫宸殿的王座上,時影推開滿案的奏章,發出了一聲疲倦的歎息——原來當萬人之上的帝君,竟然是比修行還苦的事。每天從寅時即起,一直要工作到子時,幾乎完全不能休息。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答應大司命坐上這個位置……
然而,一想起大司命,時影的眼神便暗了一下。不久之前,大司命臨危受命,準備孤身去九嶷郡青之一族的領地上刺殺青王,以阻止空桑内亂的發生。然而,整整半個月再也沒有傳來任何消息。
按理說,自己應該主動和大司命聯系一下——然而奇怪的是,他心裏隐約不想和那個人對話。
時影的眼神漸漸沉痛,撫摸着皇天沉吟。
那個老人,是自己從小的庇護者,陪伴他度過孤獨的歲月,教授他各種學識,可以說在他的人生中取代了父親的角色——可是,他曾經那麽敬仰的那個老人到了現在,竟然漸漸到了不能共存的地步。
那個師長,竟然想要支配他的人生!
時影想了片刻,最終還是歎息了一聲,推開奏折離開了紫宸殿,來到了伽藍白塔頂上的神廟。
他換上了法袍,來到孿生雙神的面前,開啓了水鏡——如今的他已經是空桑的帝君,再不能以個人喜惡爲意,更不能意氣用事。無論如何,他此刻應該聯絡一下大司命,看看北方的情況如今怎樣。
時影雙手合并,開始施展水鏡之術。
咒術之下,銅鏡中的薄薄一層水無風起波,在他手下蘇醒,然後波紋漸漸平息,清淺的水面通向彼端,映照出另外一個空間——然而奇怪的是,過了一刻鍾,水鏡裏居然沒有出現任何影像!
時影的神色不由得起了變化,怎麽可能?居然失去了大司命的蹤影?
他在神前開了水鏡,而咒術之下,這面水鏡無法映照出影像,說明大司命的蹤影已經不在他的力量所能追溯的範圍裏——這是他侍奉神前數十年,幾乎從未遇到過的事情!
不會是出了什麽不測吧?
時影微微蹙眉,擡頭看了一眼天象。頭頂穹窿上夜空深邃,大司命所對應的那顆星還好好地閃耀着;倒是青王的那顆星已經暗淡無光,搖搖欲墜——一切順利,可是水鏡裏,怎麽又映照不出對方的身影?
他雙手結印,十指從平靜的水面上掠過,再度釋放出靈力。這一次,當他的手指移動到水鏡中心點的瞬間,整個水面忽然亮了一亮!
平靜如鏡的水面上出現了一個影子,淡淡如煙,一掠而過。
“大司命!”時影失聲。
是的,這一瞬,他終于看到了大司命的影子!
水鏡裏,那個他熟悉的老人正站在一個深宮之中,雙手交錯在胸口,顯然是剛剛經曆了一場劇烈的戰鬥——袍袖上鮮血四濺,腳下躺着許多屍體,那些死去的人身上都有着青之一族的家徽。
時影松了一口氣,果然,大司命已經成功地進入了青王府邸!
然而,正當他要凝神繼續細看的時候,水鏡似乎被什麽力量幹擾,表面波紋驟起,一切碎裂模糊,再也看不到影像。
怎麽回事?誰幹擾了水鏡的成影?
時影飛快地重新結印,雙手再一次在水鏡上掠過,用了比上一次更強大的力量,試圖去開啓新的通道。然而,這一次,當他的十指駐留在水鏡中心的時候,水面平靜無波,沒有一絲的光亮。
時影站在空曠的神殿裏,眼神越發地冷冽,神色肅穆。
大司命的确是出事了——看來,隻能用水火大儀來開鏡!
他霍然轉身,在神像前行禮,雙手合起舉在眉心,開始念起繁複的咒語——這個咒術漫長而艱難,當念完的時候,整個伽藍神廟的燭火似被無形的力量驅動,忽然齊齊一動,燭火向上躍起,整個火苗竟長達一尺!
“去!”時影手指并起,指向那一面水鏡,“開鏡!”
一瞬間,滿殿光華大盛。那些燭上之火如同被号令一樣,從虛空裏飛速地升起,朝着他的指尖彙聚,又在他一揮之下飛快地向着水鏡飛去,“唰”地凝聚成了一道耀眼的流星。
火和水在瞬間相遇。
然而,火并沒有湮滅,在水鏡上就像煙花一樣細細密密地散開。那一瞬,水鏡仿佛被極大的力量催動,忽然間,就在火焰裏浮現出了畫面!
這一次,時影清晰地看到了大司命。
戰鬥顯然又進行了一段,畫面上大司命正從地上站起,劇烈地喘息,半身都是鮮血,束發的羽冠都碎了。他的胸口有七處深可見骨的傷口,作北鬥之狀,流出來的血竟然呈現出暗紫。
時影一眼看去,不由得全身一震。
那是七星拜鬥之術——在雲荒,除了他和大司命,居然有人能用出這種咒術!青之一族的神官不過是泛泛之輩,怎能做到這樣?
“大司命!”他對着水鏡呼喚,“大司命!”
在彼端的大司命似乎感知到了他的召喚,擡起頭,向着水鏡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終于聽到自己的召喚了?時影微微松了一口氣——然而,就在這一瞬間,水鏡裏畫面忽然變幻!
那一瞬水鏡裏的景象,即使冷靜如時影也忍不住失聲驚呼。
青王王宮的深處,燭火半熄,各處都籠罩着巨大的陰影。然而,在陰影的最深處,忽然有一隻手從大司命的背後伸出來,悄無聲息地扣向了老人的背心!那隻手的形狀是扭曲的,奇長無比,如同影子一樣慢慢拉長、靠近……
然而更令他震驚的是,那隻手已經侵入到了身側不足一尺之處,大司命居然絲毫未覺察!
“大司命!”那一刻,時影忍不住失聲,“背後!”
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來自彼端的提醒,在那隻蒼白的手即将接觸到後心的瞬間,大司命忽然臉色大變,頭也不回,袍袖一拂,一道疾風平地卷起,整個人瞬間憑空消失。
時影一驚,認出此刻大司命用出的不是普通的瞬移,而是“迷蹤”!
這是一種需要消耗極大靈力的術法,不但可以瞬間在六合之中轉移自己的方位,還可以穿越無色兩界,從實界進入幻界——這個術法因爲結合了好幾種高深的大術,普通術士隻要一次便要耗盡大半靈力。大司命此刻用出了此術,顯然是感覺到自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勁敵!
在時影尚自吃驚之時,水鏡裏畫面忽然停滞了。
火焰還在水上燃燒,然而裏面映照出的景象再也沒有變動,就像是定住了一樣,青王府邸發生的一切都定格在了大司命消失的瞬間——地上橫流的鮮血、風中四散的帷幕、屋頂墜落的宮燈……一切都停住了。
怎麽回事?難道是水鏡忽然間受到了幹擾?
“大司命!”時影脫口驚呼,心裏瞬間有不祥的預感。他重新擡起雙手,飛快地結印,按向了水鏡,想要用更大的力量打通這一道微弱的聯系。
然而就在那一瞬,定住的畫面又重新動了!
短促的凝固過後,大司命依舊不見蹤影,房間空空蕩蕩。地上的血繼續流出,帷幕和宮燈繼續落下,一切仿佛隻是在頓住了刹那之後又恢複了正常——然而,時影在這樣平靜的畫面裏感覺到了無可言表的詭異氣息,隔着水鏡,掌心都有細密的冷汗滲出。
大司命呢?他此刻在何處?是正穿梭于無色兩界之中嗎?可是時間爲何持續得那麽長?要知道,“迷蹤”之術是不能持續太久的,否則穿行的人會被卡在虛實交界之處,永遠無法回到人世。
就在心裏驚疑不定的那一刻,隔着水鏡,時影再度看到了另外一隻手從黑暗裏伸出!
與前面的那隻手呼應,兩隻手緩緩交錯,在燭影下做了一個手勢:一手掌心向下,一手指尖朝天,忽然間,淩厲之極一撕!
“不!”那一瞬,時影脫口驚呼。
隻聽一聲鈍響,仿佛什麽屏障被擊破了,虛空中忽然落下了紅色的雨!
“大司命!”時影心神巨震,失聲,“大司命!”
“呵呵……”黑暗深處,似乎有人發出了一聲睥睨的冷笑。
隻是一個眨眼,那雙手便縮了回去,消失于暗影之中,無聲無息如同鬼魅。青王府邸深處再也看不到一個活人,隻有紅雨不停地從空蕩蕩的房間裏滴落,在地面上積成了小小一攤。
“大司命!”時影臉色蒼白,對着水鏡彼端呼喚。
直到此刻,他還是看不到大司命的蹤影,仿佛那個老人在施用迷蹤之術的時候出現了意外,被卡在了虛實兩界的交錯之處——然而,那些血灑落地上,一滴一滴,卻漸漸顯露了一個人形的輪廓!
——是的!那是大司命……是被那一擊困在了虛空裏的大司命!
方才暗影裏的那雙手,隻用了如此簡單卻蘊藏令天地失色力量的一個動作,竟将剛用完迷蹤之術,正穿行于無色兩界的大司命生生撕裂!
那一招叫什麽?從未聽過,從未看過……甚至,在空桑所有的上古術法典籍裏都不曾有過任何記載。
可那是多麽可怕的力量,幾乎接近于神魔!
時影站在伽藍白塔頂上的神廟裏,看着萬裏之外發生的這一切,雖然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但全身微微發抖。
是的,大司命出事了!他要立刻趕去雲荒最北部的紫台!
然而,當他剛一轉身,水鏡另一端忽然有什麽動了動,令他驟然回身——水鏡裏還是看不到人影,滿眼都是死寂,堆疊着屍體。然而再仔細看去,虛空中的血一滴滴地落下,卻是在有規律地移動着,漸漸連成了一條線。
那一瞬,雖然看不到大司命的人在何處,時影卻忽然明白了對方的意圖。
——是的,大司命,是在寫字!
被困在虛空裏,大約已經自知無法幸免,那個老人,居然是用最後一點力氣,用自己的血,在地上寫出了字!
一撇、一豎……居然是一個“他”字。
“他?”時影低呼——大司命……他到底是要對自己說什麽?
轉瞬,又一個字被寫了出來:“來”。
接着,又是豎向的一筆。
時影定定地看着地面上那三個用血寫出來的字,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沉默地咬着牙,臉色蒼白如死。
“他、來、了。”
大司命拼盡了最後力氣,用血留下的字,竟然是這樣三個字?
他是什麽?是剛才在暗影裏驟然出現的那雙可怖的手?那雙手的背後,又是一個怎樣的存在?那樣可怕的力量,幾乎在整個雲荒都不可能存在……
他,究竟是什麽!
“大司命?”他對着水鏡彼端呼喚,聲音已經帶了一絲顫抖。
然而,當第三個字被寫完後,虛空裏的血繼續瀑布般滴落,再也不曾動上一動。水鏡上的火漸漸熄滅,再也映照不出任何景象——那一面通往青王深宮的水鏡,居然被某種力量悄然關閉!
時影毫不猶豫地将自己的手伸向了水鏡,想要阻攔水鏡的關閉。然而,當他手指移到水鏡中心點的那一瞬,那一層薄薄的水忽然動了。
隻聽“嘩啦”一聲,平靜的水面碎裂,仿佛有另一股力量在彼端沖擊而來,薄薄的水面居中凸起,如同一股泉水噴湧而出!
不好!時影心念電轉,閃電般翻轉了手腕,指尖并起,向下點去。就在同一瞬間,那一層水噴薄而出——到了半空,居然幻化成了一隻手的形狀!
兩隻手在虛空中相抵。
那一瞬間,時影身形微微一晃,竟然連退了兩步,手上的皇天神戒忽然發出了耀眼的光芒,整個神廟被照得刹那雪亮!
“是你?”
閃電交錯的瞬間,他依稀聽到了一句低語。
是誰?誰在水鏡彼端對他說話?
然而,那個聲音一閃即逝,整個神廟在戰栗之中恢複了黑暗。那隻手也從虛空中消失,隻有無數的水珠從半空落下,灑落水鏡,如同一陣驟然而落的雨——所有的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幾乎像一個轉念間的幻覺。
隻有時影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方才的那個刹那,隔着薄薄的一層水鏡,他和一股來自不知何方的力量驟然相遇,相互試探,卻又轉瞬消失——這短短的交鋒裏,他能感覺到那股力量是如此強大而神秘,深不可測,竟無法探究對方的來源和極限!
是那股力量殺了大司命嗎?
時影的手停在了水鏡邊緣,垂下頭看着自己手上的皇天神戒,沉默。水鏡上波光離合,映照着他的面容,蒼白而肅穆。
不知道過了多久,時影才從空無一物的水鏡上轉開視線,回頭看向了神殿外面的夜空——玑衡還在天宇下默默運行,頭頂鬥轉星移,蒼穹變幻,無休無止。然而,再也沒有那個站在高台上觀星的蒼老背影。
屬于大司命的那顆命星,已經暗了!
那個刹那,時影心頭如猛受重擊,竟然踉跄彎下腰去,無聲地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穩住了自己的神志。
是的……大司命死了!
那個把他從童年的厄運裏解救出來,保護着他、教導着他的老人,就在短短片刻之前,在自己的眼前死去了!連遺體都灰飛煙滅,化爲烏有!
而他,竟然隻能眼睜睜地看着。
不到一天之前,他還在憤怒于這個老人試圖拆散他和阿顔,對自己的人生橫加幹涉的行爲,甚至想着等回來以後要怎麽算這一筆賬——卻沒料到同一時刻,對方正在雲荒的另一端孤身血戰,對抗着前所未有的敵人!
時影深深地呼吸着,竭力壓制着内心洶湧的波瀾,然而巨大的苦痛和憤怒還是令他幾乎崩潰。他張了張口,想要喊出來,卻喑啞無聲。那種痛苦盤旋在他的心裏,如同拉扯着心肺,令他無法呼吸。
這是他一生之中,第二次眼睜睜地失去親人。
那個老人,流盡了最後一滴血,被困在無色兩界之間,終究是回不來了。陷入絕境的大司命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向他發出了警示;而他,竟然連那個兇手是誰都無法看到!
“他來了。”
他,到底是誰?
時影低下頭凝視着左手上的皇天神戒,那銀色的雙翼上,托起的寶石熠熠生輝,如同一隻冷邃的眼睛。時影凝視着這枚傳承千年的皇天神戒許久,緩緩擡起手,覆蓋了上去。
寶石還是熾熱的,如同一團火在灼燒。
在隔着水鏡的那一次交鋒發生時,皇天神戒發出了耀眼的光,而此後便一直仿佛在燃燒——那是從未有過的異常,不得不令他心生凜然。爲何在面對着水鏡彼端這股陌生可怕的力量時,皇天會忽然亮起?
俯仰天地、通讀典籍如他,也無法回答這個奇怪的現象。
沉默了許久,時影振衣而出,從神殿裏走到了白塔頂上。
星辰已墜,長夜如墨。最北方的九嶷郡上空,帝星已暗,新光未露,昭示着雲荒易主,帝君駕崩,新帝未現的局面。
然而在北鬥之旁,赫然有一道濃重的黑氣騰起!
那道黑氣籠罩于雲荒上空,詭異不可言。從方向判斷,應該是來自西海,然而尾部盤旋,錯綜複雜,又令人迷失了其最初來處——以他的靈力,竟然也不能追溯到這一股神秘力量的真正起源。
時影不由得暗自心驚,通過窺管仔細地看着雲荒最北方的分野。
隻見那一道黑氣在九嶷郡上空盤旋許久,仿佛感知到了來自白塔頂上他的窺探,忽然間換了方向,朝着雲荒中心飛撲而來!
那一刻,時影隻覺得手上一熾,皇天神戒竟然又煥發出了光芒!
難道……是他?時影從玑衡前猛然擡頭,看向了夜空,心裏忽然有了一個論斷——早有密探禀告說青王和西海上的冰夷來往甚密;而十年前,少年時的自己也曾被冰族追殺于夢魇森林。
這一切,都和青王脫不了幹系。
難道,雲荒七十年後的滅國之難,竟是要提早來了?
時影沉吟片刻,疾步從白塔頂上走下,連夜召來了大内總管,語氣嚴厲:“後土神戒呢?爲何一點消息也沒有?”
大内總管面色如土,連忙跪下:“禀……禀告殿下,屬下派人将青妃的寝宮翻了一個遍,掘地三尺,拷問了所有侍女和侍從,卻……卻始終未能找到後土神戒藏到了何處。請殿下降罪!”
時影眼神一肅,手重重在椅子上一拍,想要說什麽又硬生生地忍住——大内總管是個有手段的人,他若說找不到,定然已經是竭盡全力,再責怪下去根本無濟于事。
那一瞬,他微微咬牙,想起了那個給他帶來一生噩夢的女人。
即使在世外修行多年,在他的心中,其實還是未能磨滅對那個害死了母後、鸠占鵲巢的青妃的恨意。然而,直到她死,他竟從未有過機會和她面對面,更罔論複仇!此刻,她已經死了,時雨也死了,她的兄長、她的家族都面臨着覆滅的危險……關于她的一切,都在這個雲荒煙消雲散。
然而到了臨死,她竟還是留下了這麽一個難題!
時影低下頭,凝視着自己手上的皇天神戒,壓住了内心的情緒,頓了頓,對着大内總管吩咐:“立刻召集諸王入宮,讓六部各族的神官也從領地上急速進京——調集骁騎的影戰士全數待命!”
“是!”大内總管吃了一驚,卻沒有問爲什麽。
當總管退下後,深夜的紫宸殿空空蕩蕩,又隻剩下了他一個人。時影獨自坐在雲荒最高處的宮殿裏,摩挲着手上佩戴的皇天神戒,眼神裏掠過一絲孤獨。
是的……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即便是在幼年,被父親遺棄,被送入深山,總還有大司命在身邊,幫助他保護他教導他。而到了如今,縱覽整個雲荒,目之所及全是需要他保護的臣民,竟然是一個可以指望的人都沒有了。
這樣的重擔,幾乎壓得人喘不過氣。
如果他在脫下那一身神袍之後,選擇雲遊天下,在六合七海之間打發餘生,會不會就沒有如今的煩惱了呢?
忽然間,垂簾動了一動,似乎有風吹過。
“重明?”他沒有擡頭,低聲。
隻是瞬間,重明化作鹦鹉大小,穿過簾幕“唰”地飛了進來,停在了他的禦案上,歪着頭,用四隻紅豆似的眼睛骨碌碌地盯着他看,似乎在打量着什麽。
從昨夜之後,這隻神鳥已經快一天一夜沒見到自己了,此刻一旦飛回來,眼神卻似乎有一些怪異。
然而,時影沒有留意到重明的反常,隻是心思沉重地皺着眉頭,吩咐:“去赤王行宮找阿顔,讓她盡快來一趟紫宸殿。”
重明神鳥得了指令,卻并沒有動,隻是轉動眼睛看着他。
“怎麽了?”時影微微蹙眉,“事情很緊急。”
然而重明神鳥還是沒有動,上下打量着他,發出了“咕”的一聲嘲笑——這隻神鳥從小陪伴着帝王谷裏孤獨的孩子一起長大,幾乎是如影随形,所以就在那一刻,時影明白了它的意思,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奇怪。
“是。”他咳嗽了兩聲,“昨晚我是和阿顔在一起。”
重明神鳥聽到他親口承認,歡欣鼓舞地叫了一聲,竟然“唰”地展開翅膀,就在紫宸殿裏當空舞了起來!
“你這是做什麽?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時影卻歎息了一聲,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大司命剛剛去世,大敵當前,哪裏顧得上這些?”
重明神鳥剛舞到當空,聽到最後一句話,忽然間仿佛被雷擊一樣地怔住了,“啪”地掉了下來,盯着他看,四隻眼睛一動不動。
“是的,大司命剛剛去世了……死于紫台青王宮深處,他的金瞳狻猊也沒有回來。”時影将額頭壓在了手心,聲音帶着深切的哀傷和疲憊,“你看到了嗎?他的星如今已經暗了。”
重明神鳥的羽毛一下子塌了下去,探頭看了一眼外面的星野,不敢相信地“咕噜”了一聲,呆若木雞。
時影歎息:“我甚至看不到殺他的是誰。”
重明神鳥顫抖了一下,忽地仰首長鳴。刹那間,有血紅色的淚從它血紅色的眼睛裏落下,染得白羽一道殷紅,觸目驚心。
幾十年了,還是第一次看到重明神鳥居然也會哭!
“重明……重明。”時影沉住了氣,可聲音也在微微發抖,“你比我們人類多活了幾百年,應該知道輪回無盡,即便是神,也有死去的一天——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重明神鳥一震,忽然發出了凄厲之極的啼叫。
“是的,我當然要爲他報仇!”時影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充滿了殺氣,“而且,即便我不找那個兇手報仇,他此刻也正在趕來的路上了!”
時影起身走出了紫宸殿,擡起手,指給它看西北方的分野——那一道黑氣正以驚人的速度向着雲荒的中心撲來,所到之處,星辰皆暗!
那一刻,重明神鳥停止了哀鳴,全身的羽毛“唰”地豎起。
“你看到了?”他回頭,看了一眼。
那隻陪伴他二十幾年的神鳥嚴肅了起來,幾乎帶着人類一樣的表情,眼神複雜,沉默了一瞬,緩緩點了點頭。
時影蹙眉:“你知道那是誰嗎?”
重明低低“咕噜”了一聲,欲言又止。
“黑雲壓城,那個‘他’,很快就要來伽藍帝都了!”時影轉過頭,對身邊的神鳥說,“去赤王府把阿顔叫來……如今在這個雲荒,也隻有她可以和我并肩作戰了!”
重明點了點頭,翅膀一振,卷起一道旋風穿窗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