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玉骨從天而降,閃電般擊穿水中幻影的時候,圍在井台邊上的三位長老齊齊一震,不由自主地同時向後踉跄了一步,“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糟糕,術被破了嗎?”泉長老顧不得受傷,連忙爬到井口,望了下去——那一池清澈的古井之水已經混濁了,變成了血一樣的顔色!
幸好,那個孩子還是胎兒一樣蜷縮在水底,全身劇烈地抽搐,并沒有睜開眼睛。他脖子裏的那個錦囊發出光芒,拘禁他的魂魄,井台上的符咒一圈一圈地纏繞,将這個孩子繼續困在這個造出來的幻境之中。
“還好……”泉長老松了一口氣,“大夢之術尚未被破。”
另外兩位長老劇烈地咳嗽着,從地上掙紮起身,震驚:“剛才……剛才是怎麽回事?是有人闖入了大夢之術裏,破了我們的術法?”
泉長老咳嗽着:“對,是那個女人。”
“什麽?”清長老和澗長老齊齊失聲,“難道是那個空桑的……”
泉長老迅速豎起了食指,看了一眼井底的孩子。另外兩個長老也立刻噤聲,壓低了聲音:“她……她怎麽會闖進來?那個空桑小郡主,應該不知道這個孩子在我們手裏吧?”
“應該是她的地魄太過于活躍,在睡夢中飄遊在外,無意穿破了無色的兩界,闖入了我們的幻境。”泉長老低聲,歎了口氣,“天意啊……或許是因爲心切吧,在白日裏還夢魂萦繞着這件事,想要找到這個孩子。”
其他兩位長老都不說話了,許久,澗長老歎息了一聲:“唉,她的确是非常關心這個孩子。”
“可是要闖入大夢之術需要很強大的靈力,”清長老喃喃,還是不可思議,“她年紀輕輕,不過十幾年的修爲,怎麽能……”
泉長老冷笑:“你不知道她是九嶷山大神官的嫡傳弟子?”
清長老和澗長老同時吸了一口冷氣,不再說話。
這些年來,九嶷神廟的大神官時影一直在苦苦追查海皇複生的線索,甚至幾度逼近了真相——這個小郡主和蘇摩的關系如此緊密,如果他通過朱顔得知了蘇摩的存在,隻怕海國最大的秘密就要保不住了!
“那些空桑人離我們的最高機密,隻有一步之遙了!”泉長老低聲,臉色嚴肅,“我們得趕緊将剩下的步驟結束——若一旦驚動了時影,海皇就會面臨極大的危險!”
“是。”另外兩位長老應聲而起,回到了古井旁邊。
“這孩子夢到哪裏了?”泉長老低聲,并指點去,井台上的符咒瞬間發出耀眼的光,如同流動的閃電,“唰”地映射入水底,将那個瘦小的孩子包圍了起來——水面正在重新平靜下來,微微蕩漾,映射着月光,交織出了新的幻境。
從井口俯視下去,如同俯視着另一種人生。
在那些流動的波光裏隐約浮現出的,完全是帝都伽藍城裏的景象,栩栩如生。而那個孩子剛剛從鏡湖裏筋疲力盡地浮出,發梢滴着水,赤腳站在車水馬龍的城門口,顯得瘦小孤獨、無所适從。
是的,他還在幻境裏尋找他的姐姐,不曾放棄。
“要知道,海皇的血統過于強大,即便是用最強的術法,也未必能完全封住這個孩子的記憶。”泉長老歎了口氣,看着沉在井底蘇摩,低聲,“除非是他心甘情願地遺忘,從内而外地斷絕,才能永絕後患。”
“心甘情願?”清長老苦笑,“這孩子可固執了,怎麽可能心甘情願?”
“總有辦法。”泉長老看着幻影裏的孩子,低聲問,“關于那個空桑赤族郡主,這個孩子現實裏對她的記憶停在哪裏?”
“在屠龍村那裏。”另外兩位長老回答,“根據申屠大夫的描述,那個空桑郡主協助他完成了手術,從蘇摩身體裏将寄生胎取出之後,她就奔赴戰場。申屠大夫便将蘇摩帶到了鏡湖大營——那之後,他們再沒見過面。”
“嗯。那麽說來,這個孩子關于那個空桑郡主的最後一個記憶,似乎是非常痛苦的?”泉長老喃喃,眼裏居然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太好了……我們隻要擴大這種痛苦,便能找到一個完美的開始。”
“完美的開始?”另外兩位長老有些不解。
“我們要擊潰這個孩子的内心,把一個念頭植入他的潛意識裏,用來抵消那個空桑女子留在他心裏的依戀。”泉長老合起手,指尖開始流動淡淡的光華,“我們要讓他深深地記住——那個所謂的姐姐,其實是令他痛苦的。”
“來吧……從現在開始,他的記憶,就由我們來編織了。”
“我們一定要把海皇的心,重新拉回到族人身上!”
蘇摩不知道自己遊了多久,才從葉城西市的那口古井裏遊到了伽藍帝都——這一路恍恍惚惚,全部都在深藍色的水底潛行,甚至都分不清頭頂的晝夜變幻。直到那座湖心的巍峨城市近在咫尺,他才筋疲力盡地浮出水面。
就在離開水面的那一瞬,孩子忽然看到了岸上華麗軒昂的車隊,有金甲的斥候在前面來回馳騁開路,車馬綿延不絕。
“誰啊,竟然在禦道上策馬?”
“是赤王的獨女,今天跟着父親進宮去觐見帝君,商談聯姻的事。帝君爲表恩寵,特許她馳馬入禁城——可真是風光啊!”
“了不得,了不得啊……高嫁高娶,王室聯姻!”
聽到岸上圍觀百姓的竊竊私語,孩子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那一瞬間,在葉城行宮裏遭遇的事情又曆曆浮上心頭——
“我們可沒有騙你,你出去問問,全天下都知道白族和赤族要聯姻了!”
“别做夢了……她馬上就要嫁給葉城總督,做未來的白王妃了,哪裏還會把你這個小兔崽子放心上?”
“她早就不要你了!”
那時候,行宮裏的侍女那麽說,連如姨也那麽說。
衆口铄金,言之鑿鑿。可他隻是不信。是的,他對自己說——除非親眼看到,親耳聽到,他才不會相信那些人說的話!
而現在,他終于親眼看到了。
蘇摩從水裏爬上岸來,踉踉跄跄擠入了人群裏——有一輛金色的馬車正從眼前駛過,風微微吹動繡金的垂簾,金鈎搖晃,露出了裏面穿着華貴衣衫的美麗少女。
殘月還懸在天際,黎明前的微光裏,那個明麗爽朗的赤之一族公主全身都籠罩在繡金霞帔裏,美得宛如不真實。
那是她!真的是她!
“姐姐!”那一刻,孩子再也忍不住失聲大喊起來,“姐姐!我在這裏!”
他竭盡全力大聲呼喚,可畢竟人小力弱,聲音被喧鬧的喜樂聲覆蓋了過去,龐大的車隊并不因爲他而有絲毫的停滞,還是照樣飛馳而過。孩子不舍,踉踉跄跄地跟随着車隊奔跑,想要追上她乘坐的那駕華麗的馬車。
侍衛立刻将他從人群裏推搡了出去,厲叱:“小兔崽子,居然敢沖撞車隊?還不快滾?”
“且慢!”很快旁邊的另一個侍衛發現了他的身份,立刻道,“這是個鲛人!他的主人呢,怎麽放奴隸出來亂走?快抓起來!”
“姐姐……姐姐!”孩子拼命地反抗,卻被打倒在地上。
仿佛聽到了外面的聲音,馬車停了下來,一隻纖細的手伸了出來,将垂落的簾子微微往上挑起了三分之一。簾子下露出了一雙熟悉的眼睛,明亮而美麗,如同火焰一樣跳躍——那真是赤之一族的朱顔郡主。
她的視線落在了那個被打倒在地的孩子身上,停住。
“姐姐?”蘇摩看到她終于注意到了自己,不由得驚喜萬分,伸出細小的手臂,狂呼,“姐姐!我在這裏!”
然而,朱顔的眉頭微微一揚,忽然低低說了一句:“怎麽又是你?”她沉下臉來,手忽地往回一收,簾子“啪”的一聲重新垂落了下來,擋住了她的臉,再也看不見。
孩子的身體忽然僵硬,然後開始劇烈地發抖。
剛才……剛才姐姐說什麽?“又是你”?
蘇摩看着那一道垂落的簾子,手指竟然不能動上一動——這一路,他曆經千辛萬苦,橫渡了鏡湖才來到這裏,此刻要找的人已經近在眼前,然而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馬車裏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像是照顧過自己的盛嬷嬷。那個老人語氣比較溫和,似乎還想喚起朱顔的同情心,道:“哎,郡主你聽,那小家夥一直叫你姐姐呢。蠻可憐的。”
朱顔的語氣卻是冰冷:“我是獨女,哪來的弟弟?”
隻是短短一句話,便把孩子釘在了原地。如同一把短而利的刀,一把就紮進了心髒,再無餘地。
盛嬷嬷還想替他求情:“那些侍衛,隻怕會把他打死了。”
“打死也是活該!”然而朱顔不爲所動,聲音充滿了厭惡和不耐煩,“我不是一早叫人拿了錢打發他走嗎?怎麽這小兔崽子居然還不識相,不但不走,還非要闖到這裏來?”
“姐姐!”蘇摩猛然一震,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從熟悉的人嘴裏說出的,那一刻,他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忽地撲了過去,一伸手,将那一道簾子扯了下來,失聲問,“你……你真的不要我了?”
“小兔崽子!”馬車裏的朱顔一下子暴露在天光之下,轉過頭,怒容滿面,“還不快把他拉開?萬一被人看到了一個鲛人小奴隸叫我姐姐,我們赤之一族的臉往哪裏擱?”
聽到了郡主的命令,侍衛們立刻沖了上來,抓住了孩子細小的胳膊。
“你說謊!”然而蘇摩掙紮着,失聲大喊,聲音發抖,“你……你明明說過不會扔掉我的!你看……這是你派來的紙鶴!”
孩子擡起了手,竭盡全力将細小的胳膊擡起——在他展開的掌心裏,捏着一個稀爛的紙鶴:被血染紅,被水浸泡,早已看不出形狀,被孩子死死地捏在手心,幾乎揉皺成一團。
坐在馬車裏的朱顔一眼瞥見,表情忽然大變!
“這是你的紙鶴!”蘇摩看着她的表情,眼裏有最後一絲期盼,“我……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回去!你不會丢下我的,是不是?姐姐!”
朱顔似乎也怔了一下,陡然沉默,不知如何應對。
她臉色蒼白而呆滞,如同木偶。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覺,似乎時間都停止了。隔着霞帔,蘇摩可以看到她眼裏的表情是凝結的,手指是凝結的,甚至連此刻吹過的風,湧過的浪,身上飛舞的華麗的霞帔,都似乎瞬間靜止了,仿佛鏡像凝結,如此詭異。
“怎麽回事?”耳邊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隐約在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帶着止不住的驚駭,“這紙鶴是從哪裏來的?”
“好像是那孩子一直捏在掌心裏帶進去的。”
“該死,我們忘了好好檢查一下。”
“什麽,這東西居然被他帶進了幻境裏去?這下糟了!”
誰?誰的聲音?好熟悉……好像是複國軍的那幾個長老?他們怎麽會在這裏?難道他們知道自己偷偷逃跑,已經追過來了嗎?
那一瞬,蘇摩顫抖了一下,流露出一絲恐懼。他甚至想下意識地拔腳逃跑,遠離人群,躲藏回鏡湖之下的水裏。
然而,身邊所有的景象都隻是停頓了短短一瞬,又驟然開始,恢複了正常。
“小兔崽子!你在做夢呢?這是什麽破紙?”朱顔變了臉色,蹙眉,不耐煩地說了一聲,一道黑影迎面而來,“還不快滾開?”
隻聽“唰”的一聲,竟然是一條鞭子抽了過來,将他手上的紙鶴抽得稀爛!蘇摩來不及縮手,手心裏頓時留下了一道殷紅的血痕。
“姐姐!”孩子震驚地看着她,顫聲,“你……你以前說過的話,難道是在騙我?”
“騙你又怎麽樣?小孩子家家,腦子沒長好,跟你說什麽都當真了?”馬車裏的朱顔冷笑了一聲,又揚了一下鞭子,嫌棄地嘀咕,“趕你走都不走,真是卑賤……還不快滾?”
“騙子!”蘇摩忽然沖向了馬車,厲聲道,“你這個騙子!”
“快拉開他!别讓他碰到郡主!”眼看他快要撲到郡主的身側,侍衛們應聲而至,一把将孩子抓住,粗暴地拖了回來。
孩子出奇地倔強,任憑侍衛們拳打腳踢,死活都不喊出一聲痛。然而馬車裏的朱顔看着這一切,隻是皺了皺眉頭,一句話也沒說,她臉上的表情充滿了厭惡不屑,如同看着一隻癞皮狗。
孩子愣了一下,胸中的那一口氣忽然洩了,再不掙紮。
“小兔崽子!”侍衛長終于抓住了他,一把拎了起來,氣急敗壞地對下屬大喊,“給我送到西市裏去!”
什麽?孩子吃了一驚,大叫着重新拼命掙紮起來——這些空桑人,難道準備把他送去西市,當作奴隸賣掉嗎?
那一刻,他再也忍不住轉過頭,求助似的看着她。
隻要馬車裏那個錦衣玉食的空桑貴族小姐說上一句話,就能扭轉他被販賣爲奴的命運——然而,朱顔根本沒有用眼角的餘光瞥上他一下,如同完全忘了這個鲛人小奴隸的存在。
那一刻,看到她的表情,蘇摩的心忽然冷了下來,不再掙紮。
“姐姐。”他最後輕輕地叫了一聲,聲音輕得隻有自己聽得見。
孩子忽然間不再反抗了,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蜂擁而上的侍衛們按住他,将他從地上拖起來,拳腳如雨。額頭被打破了,血從眼睛上流了下來,整個世界在孩子的眼睛裏都變成了一片血紅色——然而這一次,無論怎樣痛徹心扉,他再也沒有開口喊她、求她。
她留給他最後的記憶,是如此疼痛徹骨,難以忘記。
當小小的手指失去力氣後,那隻稀爛的紙鶴從他的掌心裏掉了出來,展開了折斷的翅膀,歪歪扭扭地在地上打着轉,如同一個破爛的玩偶。
如此可笑,如此幼稚。
如同孩童内心一度對溫暖的奢望。
“停!”泉長老忽然間收住了手勢,向着另外兩位長老厲叱,“快停!”
三位長老停住了咒術,放下手臂,齊齊往後退了一步——陣法一撤,井台上繁複咒語上的金光開始暗淡下去,卻依舊圍繞着井中的孩童,如同一道金色的牆将其圍困。
古井無波,上面映照着種種栩栩如生的幻影。水面上最後凝固的影子,是掉頭離去的空桑郡主,以及蜂擁而上毆打孩童的侍從,幾乎像是真的一樣。
而蘇摩沉睡在幻境裏,一動不動。
“進行得很順利。”清長老愕然,“爲什麽要停下來?”
“我有點擔心。”泉長老在井台上凝視着水面下的孩子,流露出一絲焦慮,“這孩子……爲什麽忽然不反抗了?”
“心死了嘛。”澗長老冷冷道,“他終于相信對方是真的不要他了。”
“停在這裏最合适。”清長老贊許地颔首,“到這裏爲止,這個空桑郡主留下的最後印象,和這個孩子的記憶非常吻合。天衣無縫。”
是的,無論是實境還是幻境,在這個孩子日後的記憶裏,關于這個空桑郡主的片段都是極其痛苦的記憶,戛然而止,再無後續。
就這樣斬斷一切糾葛,才算是幹淨利落。
三位長老從井台上往下看去,這口井如同一隻深不見底的瞳孔。而孩子被困在井底,全身蜷縮着,如同回到了母親子宮裏的胎兒,一動不動。他的手指松開了,掌心裏捏着的那隻紙鶴漂浮了起來,在古井水面上浮浮沉沉,拖着折斷的翅膀,漸漸變成了一團爛紙。
“也真是倔強。”泉長老歎了口氣,“居然一直留着那隻紙鶴。”
“是我們的疏忽。”另外兩位長老低聲,“我們已經把他軟禁在這裏有一段日子了,以爲切斷了他和外界的聯系,卻沒有發現他居然帶了這東西在身邊!”
“那紙鶴,真的是那個赤之一族的郡主放出來的?”泉長老搖了搖頭,似乎想要說什麽——然而那一刻,水面上忽然起了微微的波瀾!
有一點光從黑暗深處升起,竟然突破了井口符咒的封鎖!
“那是……”泉長老怔住了,失聲,“紙鶴?”
那隻皺巴巴的、支離破碎的紙鶴,在水面上浮沉了片刻,忽然間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力量,“唰”地振起翅膀,活了過來!
“糟糕!”泉長老失聲,手指飛快地一彈,一道白光呼嘯而出,追向了空中飛去的紙鶴,想要把它當空焚燒爲灰燼。
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那隻紙鶴從古井幻境中飛起,歪歪斜斜地消失在了夜空!
“什麽?這、這是……”三位長老不敢相信地回過頭,看着沉在古井底的孩子。蘇摩緊閉着眼睛,消瘦蒼白的小臉上镌刻着絕然的表情,嘴唇微微顫抖——剛才那一刻,他雖然克制着沒有喊出“姐姐”兩個字,心裏的力量卻增強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在那樣強大的念力之下,那隻殘破的紙鶴才會瞬間複活!
它帶着孩子不熄的執念,破空飛起,去尋找最初的緣起。
“現在怎麽辦?”另外兩位長老有一些措手不及,詢問。
“還能怎麽辦?事已至此,隻能做到底。”泉長老卻是處變不驚,低下頭看着古井幻境裏沉睡的孩子,“這孩子非常倔強孤僻,心裏隻要還有一念未曾熄滅,就永遠不會放下這一切,成爲我們的海皇。”
“難道還要再繼續給他施用大夢之術嗎?”清長老有些沒有把握,看着水底七竅流血蜷成一團的孩子,“這麽小的孩子,會不會承受不住?上次陷入大夢幻境的那個人,最終精神崩潰,再也沒有醒來。”
“不會的。”泉長老冷冷看了一眼水底的孩子,“如果這麽容易就崩潰了,那也就不是我們的海皇了。”
另外兩位長老無語。
泉長老低聲催促:“快,我們要趁着那些空桑人還沒被驚動,把這個大夢之術完成!我來主導接下來的夢境,你們繼續配合我。”
三位長老悄然移動,重新守住了古井的三個方位。
随着祝頌的吐出,井口的金光再一次閃耀,編出了深不見底的幻境。
漫長的噩夢,似乎完全沒有醒來的時候。
被赤王府的侍從們拳打腳踢了一頓,蘇摩覺得自己的身體千瘡百孔,在痛得幾乎碎裂中昏迷了過去,再無知覺。
醒來的時候,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冰冷的鐵籠子禁锢着他瘦小的身體,臉壓在了籠上,不知昏迷了多久,滿臉都是青紫色的壓印。然而,在一睜開眼睛的瞬間,蘇摩就忍不住全身顫抖了一下,瞬間認出了自己身在何處——
那是葉城的西市,最大的鲛人奴隸市場。
他曾經在這裏度過了整個童年,其間的痛苦屈辱,多年過後隻要一想就令人全身發抖。盡管後來,他逃出了那個牢籠,但那個噩夢還是日日夜夜歸來,在夜裏吞噬着孩子的心,令他從骨髓中發抖。
小小的孩子幾乎窮盡了一生之力,才逃離這個噩夢般的牢籠,可沒想到在五十年後,居然又輾轉回到了這裏!
孩子虛弱地喘息着,睜開眼睛看了一下。
這是一個規模不大的小店,光線暗淡,房間裏層層疊疊堆着十六七個鐵籠,每一個籠子裏都關着一個鲛人:那些同族個個消瘦蒼白,年齡不一,有些看上去甚至比他還小,隻有五六歲的模樣。但每個鲛人無一例外都拖着沉重的鐐铐,關在手臂粗的鐵籠裏,身邊放着一盆水、一碗飯,如同成批被出售的畜生。
“你醒了?”看到他睜開眼睛,隔壁籠子有人關切地問。
那是一個比他大一些的鲛人,剛剛分化出性别,看上去如同人類十五六歲的少女,然而還不曾在屠龍戶手裏破身,拖着一條魚尾,看上去分外怪異,正攀着鐵籠殷殷地看着隔壁籠子裏奄奄一息的孩童。
蘇摩側開了臉,不想和對方的視線觸碰,飛快地明白了自己目下的處境:是的,那些空桑人,竟然真的把他賣到了葉城的奴隸市場!
而那個曾經被他稱爲“姐姐”的人,對這一切視而不見。
一念及此,孩子再也忍不住地發起抖來,瘦小的身體劇烈地戰栗,連帶着鎖住手腳和脖子的鐵鏈都不停顫着,敲擊在鐵籠上發出細密的“叮叮”聲。
“怎麽了?”隔壁籠子的鲛人少女吃了一驚,“你很冷嗎?”
孩子沒有回答,咬着牙壓住了顫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可是,要怎麽不去想呢?他的姐姐,那個曾經發誓過要照顧他的空桑郡主,居然如此無情狠毒。她把他再度扔回到了多年前逃離的那個地獄裏,頭也不回地離開。
不……不!怎麽會是這樣?
那個鲛人少女看着這個孩子,道:“我叫楚楚,你呢?”
蘇摩還是蜷縮在籠子角落,發着抖,咬着牙不說話,眼神宛如一隻重傷垂死的小獸,拼命忍受着内心想要噬咬一切的沖動,壓根沒有想要回答她的問題。
“你都昏過去三天多了,是不是都餓壞了?”那個叫楚楚的鲛人少女并沒有怪他,隻是歎了口氣,“可憐見的,才六十幾歲吧?那麽小就被抓到這裏來了,唉……餓壞了身體可不行,快吃點東西吧!”
蘇摩沒有回答,隻是看了一眼那個粗糙的瓷碗:那裏面隻有一點混濁的水,以及一些不新鮮的水草和發臭的貝類,哪裏是可以吃的食物?
顯然看出了孩子臉上的厭惡,楚楚歎了口氣,隻聽輕輕一聲響,有一個東西被塞了過來。
“喏,吃這個吧!”楚楚輕聲道,“這個味道挺好的。”
孩子下意識地張開手,發現被塞過來的居然是一根烤得香噴噴的小魚幹,不由得愕然,擡頭看了隔壁籠子的少女一眼。不知道爲什麽,那一眼讓孩子吃了一驚,這個鲛人少女,爲什麽看上去竟然頗有點像某個人……
對,是像如意……後來去了星海雲庭的那個如姨。
五十年前,當他在囚籠中長大時,她也曾這樣照顧過自己。
那一瞬,孩子的眼神微微變幻,無聲地柔軟了起來。
“這是我偷偷攢下來的私貨,平時都舍不得吃呢!”看到孩子順從地咬住了烤魚吃了下去,鲛人少女吐了吐舌頭,眼睛亮亮的,“你快吃吧,被主人看到了就糟糕了。他可兇了!你記着千萬别頂撞他。”
孩子沒有理會她好意的叮囑,隻是雙手捧着烤魚,埋下臉拼命地啃,很快魚便變成了一根魚骨,而孩子的半張臉上也沾滿了碎屑。
“嘻嘻……花臉小饞貓。”楚楚忍不住笑了。
有什麽柔軟冰涼的東西忽然攀上了孩子的臉,溫柔地擦拭。蘇摩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往後靠了一靠,定睛看去——原來那是魚尾,隔着籠子從縫隙裏伸過來,如同靈活的手指輕撫着他的面容,替他擦去嘴角的碎屑。
“沒見過長魚尾的鲛人嗎?”鲛人少女看到孩子的眼神,忍不住笑了——作爲一個被關在籠子裏的鲛人,她笑得也未免太多了一些。
蘇摩沒有回答,側過頭去,不讓她繼續摸。
“我是在碧落海裏長大的……剛剛被抓到雲荒來。”楚楚歎了口氣,“你沒見過碧落海吧?可美了,有七色的海草、珊瑚做的宮殿,在夜裏,無數的大蚌會浮出海面,迎着星空開合,吐出一粒粒的夜明珠……簡直是陸地上人做夢都夢不見的美景。”
那個少女的聲音缥缈而傳神,幾乎在孩子的眼前勾勒出了一幅遙遠的故鄉圖畫。蘇摩聽着聽着,眼裏的陰郁灰暗漸漸消逝,流露出一絲向往,仿佛是有人在他小小的心底埋下了一粒隐約可見的火種。
是的,碧落海。鲛人的故鄉。
這一生,他是否還有機會從陸地上回到大海?
“我恨這些空桑人。”楚楚喃喃,聲音絕望而哀愁,“滅亡了我們海國,還把鲛人抓來當奴隸!都已經幾千年了,這種日子何時是個頭……”
何時是個頭?蘇摩怔了一下,心裏竟隐約一痛。
這樣的話,他似乎也從如姨的嘴裏聽說過!
然而,他們兩個人隔着籠子剛說到這裏,橫空就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哈哈”,有人推開門,道:“爺,您的運氣真不錯,這次店裏新到了一批剛剛捕獲的鲛人——您看,都是頂頂新鮮的貨色,足以媲美星海雲庭裏的美人呢!”
外面傳來紛沓的腳步聲,有人進來,挨個籠子地看過來。
“星海雲庭?”客人冷笑了一聲,“你這裏的破爛貨,還能和那地方的比?”一邊說着,一邊看着籠子裏關着的各個鲛人,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連身都沒破,甩着一條魚尾就拿出來賣?賈六,你該不是又賭輸了,連找個屠龍戶的錢都沒了吧?”
“嘿,這才是原汁原味的鲛人嘛!都剛從海裏捕回來的。”店主是個矮胖的中年人,笑容帶着幾分猥瑣,點頭哈腰,“爺您看中了哪個,馬上送去破身,劈出兩條腿來,包管又長又直又白嫩!”
客人是個黃褐面皮的空桑商賈,熟練地打量着陳列在面前的貨色,顯然從事奴隸買賣已久,伸出手探入籠子,将一個個垂着頭的鲛人拉起來看,嘴裏道:“賈老六,你該不是糊弄我吧?怎麽這一批都是歪瓜裂棗?”
“爺,您是老顧客了。”店主連忙賠笑,“價錢好說。”
“賈老六,看來你真的是賭得當了褲子啊。”客人一邊冷冷說着,一邊挨個仔細地挑選打量,嘴裏道,“價錢便宜也沒用,這次是爲葉城城主選幾個自用的鲛人奴隸……嘿,人家什麽眼界?這些貨能看入眼?”
店主愣了一下:“城主?白風麟大人?他……不是要成親了嗎?”
“要置外宅。”客人“哼”了一聲,“以前城主喜歡去星海雲庭,不過成親以後礙着赤王的面子,就不大方便再去了,隻能多畜養幾個奴隸在外頭——空桑貴族,誰不養幾個鲛人玩玩?”
“也是,也是。”店主連忙點頭,“那您好好挑!”
客人看了一圈,似乎都沒有特别中意的,最終将眼光投向了角落裏的籠子,忽然眼前一亮:“喲,這裏還有個雛兒?”
孩子竭力想要往後躲閃,然而身體虛弱到連動一下都乏力,隻能拖着沉重的鐐铐挪動着,盡可能地将身體蜷縮在籠子的一角。
然而,一隻肥胖的手飛快地伸進來,一把抓住了他的頭發。
“嘿,這可是一個絕色!”店主用力地揪住蘇摩的頭發,将孩子的臉扯得向上仰起,轉向客人,“爺,看到了沒?多漂亮的孩子!見過這麽美的臉蛋嗎?”
客人的目光盯住了孩子的臉,也流露出驚豔的表情,然而神色轉瞬恢複了平常,隻是淡淡道:“年紀太小了,身體也都是疤。”
店主連忙道:“不小!别看外形隻有六十幾歲,可您看一下骨齡,應該有七八十歲了!”
“就算有七八十歲了,那也要養個五六十年才能成年。”客人不爲所動,“我買它過來幹嗎?留給下一代?我是做生意的,早點脫手早點變現,可不想攢個傳家寶。”
“這……”店主苦着臉,一時想不出說什麽好。
“而且,光臉長得好有什麽用?”客人打量着籠子裏的蘇摩,繼續挑刺,嘴下不留情,“身體那麽瘦小,腹部傷痕累累,背上還全是黑色的胎記,誰買了誰賠錢——賈老六你是怎麽搞的,撿便宜被人蒙了吧?”
店主被這麽劈頭蓋臉一頓說,心寒了一半,氣哼哼地松開了手。蘇摩得了自由,立刻縮回了籠子角落,死死盯着眼前的兩個空桑人,眼神裏充滿了憎恨。
客人心機深沉,暫時先放開了蘇摩,眼睛一轉,落到了隔壁的籠子裏,脫口道:“這個女娃子倒是不錯。”
“嘿,有眼光!”店主連忙點頭,一把抓住了籠子裏的楚楚,拖到了客人的面前,“這是從碧落海深處剛剛抓回來的鲛人,産地最好,血統最純!年紀也合适,剛剛一百五十歲,臉蛋嬌嫩,身體也完美!”
隻聽“唰”的一聲,楚楚身上的衣服被一把撕下,吓得發抖,卻不敢反抗。少女的身體美麗如玉石,細膩得看不見一絲瑕疵,微微發着抖,腰身以下曲線優美,赫然是連着一條覆蓋着薄薄藍色鱗片的魚尾。
“嗯……”客人銳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片刻才道,“八百金铢。”
“哎,爺,實在是太少了!”店主一聽,連天叫起苦來,“爲了把她運回來,光給船家就付了五百個金铢的船費呢!”
“八百。”客人絲毫不讓步,“隻是個半成品而已,我找屠龍戶給她破身還得花好幾百。而且萬一腿劈得不正,這錢可就都白費了。”
“一千?養了也有半年了,爺好歹讓我賺一點。”店主試着還價,苦苦哀求,一把抓過隔壁籠子裏的蘇摩,“要不,我把這個孩子當添頭送您?”
“九百。”客人神色微微一動,露出正中下懷的表情,卻還是故作沉吟,“再多我就走了。”
“好好!”店主連忙點頭,“成交!”
客人拍了拍手,立刻便有随從進來,将籠子裏挑選好的鲛人拉出來。楚楚一直在發抖,拼命用手掩着胸口碎裂的衣服,被塞進了另一個新的籠子。在被拉走之前,她偷了個空,匆匆地對着隔壁籠子裏的蘇摩說了一句:“别怕。”
孩子愣了一下,擡起湛碧色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你不要怕。”自顧不暇的鲛人少女殷切地看着這個孤獨瘦弱的孩子,低聲道,“還好我們是一起被買走……這一路上,我會照顧你。”
那一刻,她的面容看上去分外的像記憶中的如姨,竟然讓蘇摩有微微的恍惚。孩子冷冷的眼神終于動了一下,自己都快要不行了,還記着要照顧一個剛認識的人?這一切,隻是因爲他們是同族?
同樣的亡國,同樣的奴役,同樣的千百年來悲慘的命運。
就是因爲相同的血,相同的悲慘境遇,才把他們連在了一起嗎?
當那些随從過來想把蘇摩拉出來的時候,一直沉默的孩子忽然爆發了,如同一隻小獸一樣從籠子裏跳了起來,一頭撞到了對方的胸口,狠狠咬了下去。
“小兔崽子!”随從怒喝了一聲,虎口上流下了鮮血。
“怎麽了?”客人愕然,想要上前查看——話音未落,眼前一黑,隻覺得一陣劇痛,鮮血從額頭流了下來。
“滾!”孩子拿起籠子裏盛水的粗瓷碗,用盡全力對着客人砸了過去,厲聲大叫,“不許碰我,你們這些肮髒的空桑人!”
客人慘叫着跌倒在地,額頭裂了一條半尺長的血口子。随從們蜂擁而上,怒喝着,一時間整個店裏雞飛狗跳。
蘇摩被幾個彪形大漢從籠子裏拖了出來,由客人帶頭,圍在中間輪流痛打。店主知道這個小兔崽子闖了禍,雖然驚懼,卻不敢上前勸阻。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有人叫起來,拼命地撲過去擋在了孩子的面前,竟然是楚楚。她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拖着一條魚尾在地上掙紮,苦苦哀求:“各位爺,他還是個孩子……還是個孩子呀!别打了!”
然而,在氣頭上的客人哪裏管得了這些?一個兜心腳過去,便将勸架的楚楚踢倒在了地上。沒有雙腿的鲛人摔倒在地,無法起身,隻能拼命撲騰着,彎下身體擋住孩子,咬着牙,忍受着如雨而落的拳腳。
“沒事的。”楚楚咬着牙,安慰着懷裏的孩子,美麗的臉卻因爲一下下的擊打而痛苦得變了形,顫聲,“忍忍就過去了。别……别怕。”
話音未落,有人一腳重重地踢在了她的脊椎骨正中,她再也忍受不住地叫了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軟軟地倒下去,一動不動。
“哎,哎,爺快别打了!仔細手疼!”店主眼看鲛人要死了,這一回終于急了,“打死還髒了您的手呢!”
最終,客人什麽都沒有買就怒氣沖沖地走了。
“你這個小兔崽子!”不等客人前腳走,店主一把将倒在地上血流滿面的孩子拖了出來,“闖禍精!觸黴頭!看我不打死你!”
蘇摩從楚楚的身下被拖出來,卻一動不動。孩子的臉上全是血,幾乎糊住了眼睛,卻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那個鲛人少女的血——她的脊椎被踢斷了,内髒也受了重傷,大口的血從嘴裏噴出。
在屠龍戶趕來搶救之前,便斷了呼吸。
蘇摩呆呆地看着這個認識不到一天的同族,看到她美麗嬌嫩的容顔在死亡的瞬間枯萎,看着她拖着一條魚尾,漸漸在冰冷肮髒的地面上停止呼吸……她微閉的眼角噙着兩滴淚,漸漸凝結成水滴狀的珍珠,晶瑩圓潤,“啪”的一聲落在了地上,細微無聲。
尾鳍微微抽搐了一下,然後徹底不動了。
店主罵罵咧咧地過來,一腳将她踹開,然後俯下身撿起了那兩顆珍珠——這個像如姨一樣對待他的年輕同族,就這樣死了。她再也不能回到朝思暮想的碧落海,連最後一滴淚也被空桑人撿了回去,當作珍珠販賣。
可是蘇摩怔怔地看着,臉上并沒有表情。
“你這個災星!你怎麽不去死?”店主眼看店裏唯一的搖錢樹倒了,氣急敗壞,把惹禍的蘇摩幾乎往死裏打。然而孩子不閃不避,就這樣承受着如雨而落的棍棒,被打得鼻青臉腫,臉上還是沒有表情。
“啪”的一聲,手腕粗的木棍在孩子的背上斷裂,蘇摩跌倒在地。
“這該死的小兔崽子!邪性!”店主氣餒了,筋疲力盡地扔掉了棍子,指着他罵,“養着也是白費錢,賣也賣不掉,這麽打卻連滴眼淚都不掉,也不能收集鲛珠去賣錢——養這個家夥有什麽用?還不如扔了得了!”
“扔了可惜。”旁邊有惡仆出主意,指着孩子湛碧色的雙眸,“至少這孩子還有一雙完好的眼睛!”
店主一拍大腿:“對極!我怎麽差點忘了?鲛人全身都是寶,這一對眼睛挖出來好好炮制,還能做成凝碧珠,賣上個幾百金铢呢!”
然而話音未落,蘇摩忽然便抓起了地上碎裂的瓷片!
“怎麽?”店主吃了一驚,以爲這孩子又要攻擊人。
可蘇摩隻是冷冷地看着這一屋子的空桑人,二話不說擡起手,将碎瓷片毫不猶豫地紮入了自己的眼睛!鮮血從眼中流下,殷紅可怖,孩子本來絕美的臉刹那變成了惡鬼。
店裏的所有人都驚住了,呆若木雞。
“滾開!你們這群肮髒的空桑人!”蘇摩雙目流下殷紅的血,握着尖利的碎片,對着那群人厲聲道,“我再也不會聽你們擺布!你們這些空桑人,永遠、永遠不要再想從我身上得到任何東西!永遠!”
血如同兩行淚,滑過孩童的臉,觸目驚心。
當孩子在幻境裏用盡全力喊出那句話時,古井外的三位長老齊齊失色。
海皇竟然親手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不好!”泉長老驚呼一聲,雙手在胸口交叉,“快結陣!”
那一刻,他們能監控到這個孩子的心裏湧現了巨大的毀滅力量,排山倒海一般洶湧而來,充斥了整個“大夢”之中——那種力量充滿了惡毒憎恨,恨不能将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化爲齑粉,和他自己一起歸于寂滅!
然而,不等他們再度結陣,巨大的念力從水底轟然釋放,如同呼嘯的風暴,轉瞬擴散而來。在一聲巨響之中,古井徹底碎裂,連同那些镌刻着符咒的井台,都頓時四分五裂!
海國三位長老如受重擊,齊齊朝外跌倒。
“怎……怎麽了?”清長老失聲,然而剛一開口說話,就有鮮血從嘴裏噴了出來,隻覺得五髒六腑如同被震碎一樣,劇痛無比。
“喀喀……”泉長老也是咳嗽着,忍住了咽喉裏翻湧的血腥味,聲音斷斷續續,“大夢之術……是雙向的,我們可以把我們的意志加倍傳達給他,他、他也可以把自身的意志傳達給我們——這個孩子潛在的力量比我預計的更加強烈百倍……我們控制不住他!”
剛才他看到這個孩子在幻境之中釋放了紙鶴,用驚人的意志力對抗他們,死活不肯熄滅那一點希望,心裏不免吃了一驚——這麽小的孩子,海皇血統尚未覺醒,居然差點就破掉了他們聯手的幻術!
于是,在短暫的停頓之後,爲了徹底征服這個孩子,他迅速将幻境中施加的力量調到了最大,以最殘酷的情境,全方位地侵蝕和滲入孩子的心靈,以求壓倒他心中尚存不滅的一念。
——這個孩子終于崩潰了,失去了對空桑人的所有期待。
然而,他們沒想到,當這個孩子崩潰後,忽然間做出了這等不顧一切的舉動!絕望的海皇,竟然在絕境之中也毫不屈服,親手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海國的三位長老齊齊癱坐在地,身負重傷。
古井坍塌,蘇摩漂浮在冰冷的水底,臉色慘白如紙,蜷縮着一動不動,仿佛黑暗水底的一個小小的蒼白泡沫——孩子全身發抖,雙眼緊閉,然而有不絕如縷的鮮血從眼裏沁出,将整個身周都染成了血紅!
看到這種情況,泉長老顧不得身上的傷,踉跄着從地上爬起,從碎裂井口一躍而下,将水底的孩子托了起來——在離開水面後,蘇摩緊閉的眼睛裏,依舊有着清晰的血痕。
另外兩位長老大驚失色:“這孩子……真的受傷了?”
明明是幻境,爲何還能真的受到傷害?
“大夢之術可以殺人,傷人又豈在話下?”泉長老抱着孩子從井裏浮出,神色異常緊張,“得趕緊給海皇治療——不然他的眼睛可能從此就要瞎了!”
三位長老簇擁着蘇摩從坍塌的古井旁離開,然而,還沒走幾步,迎面就遇到了聞聲而來的如意。
她一直憂心忡忡地等候在外面,此刻聽到巨響便不顧一切地奔了過來,一眼看到蜷縮在長老懷裏的蘇摩,知道事情不好,眼淚“唰”地就掉了下來。她伸手接過蘇摩,發現懷裏的孩子雙眼裏全是血,失聲:“他、他怎麽了?”
“這孩子……”泉長老微微咳嗽着,低聲大概說了一遍。
如意聽着,臉色越來越慘白,手臂抖得幾乎抱不住孩子。她幾乎要沖口而出斥責,想起了三位長老的身份地位,不得不硬生生地忍住,隻有淚如雨下。
“唉……的确是我不好。”一貫威嚴強勢的泉長老歎了口氣,罕見地低頭認了錯,“我操之過急了——海皇畢竟還是個孩子,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我沒想到他這麽脆弱,在瞬間就完全相信,接着就崩潰了。”
聽得德高望重的長老如此說,如意心裏那一口氣更是無法發作出來,她隻能抱住了失去神志的孩子,将他臉上的水珠連着血淚一起擦拭幹淨。
那個小小的孩子蜷縮在那裏,全身冰冷,一動不動。
還能說什麽呢?他們聯手毀滅了他,把他逼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爲了将這個孩子的心拉回自己的陣營,她利用了這個孩子對自己僅剩的信任,連同長老們一起設好了這個局,将他誘入其中,一步步逼到了崩潰。
然而沒想到,當他放棄了心中執念的時候,同時也自我毀滅了!
“蘇摩……蘇摩!”她在孩子的耳邊呼喚。然而他一動不動。
“他……他不會死了吧?”如意忍不住内心的驚恐,顫聲。
“如果就這樣輕易死了,就不可能是我們等待了幾千年的海皇了。”然而泉長老隻是鎮定地回答了一句,将滿臉是血的孩子交到了她的懷裏,“我立刻讓人去找大夫,你在這裏好好照顧這個孩子,一旦他醒來,立刻禀告。”
“是。”如意颔首領命。
“這事情不能出一點的纰漏,否則前功盡棄。”泉長老想了一下,又附耳在如意身邊交代了幾句,細細叮囑,“如果他醒來問起,你就按我說的回答,千萬不可以錯一個字。”
“是。”如意點頭,默默地看着孩子,心痛如絞。
那個瘦小的孩子在她懷裏,以胎兒的姿态蜷曲成一團,一動不動,隻有肩膀在劇烈地顫抖痙攣,仿佛沉湎于某個不能醒來的夢境之中,緊閉的眼睛裏兩行血淚汩汩流下,不知道是在不停地流血,還是在不停地流淚。
蘇摩……蘇摩,你是在噩夢裏被魇住了嗎?
在那個無邊無盡的夢境裏,天地都是黑的,連唯一的一點溫暖也凍結了——那麽小的你,孤獨地沉在冰冷的水底,還能憑着自己的意志力從崩潰中蘇醒嗎?或許,就這樣永久地閉上眼睛,不肯醒來?
你是我們的海皇,是鲛人一族的救星,是我們怎麽也不能放棄的希望。
可是,我們對你又何其殘忍啊!
如意抱着昏迷的孩子回到了房間裏,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榻上。
這裏是一間單獨的卧室,位于後院,和其他鲛人孩子休息的大棚隔了開來,非常安靜和私密。她給蘇摩蓋上了被子,打來溫水,細細地洗淨了孩子臉上的血迹,低下頭端詳孩子消瘦的臉頰,長長歎了一口氣。
鮮血可以洗淨,然而,失明的瞳孔永遠不能恢複。
——就如這個孩子遭受到毀滅的心。
這一次,三位長老聯手對蘇摩施展了禁忌的“大夢之術”,卻造成了這樣慘烈的後果——那個強烈的幻術和由此帶來的心理暗示,将作爲潛意識,永久地沉澱入蘇摩的内心最深處,潛移默化地扭曲他的記憶,重塑他的人格,将仇恨空桑的種子深深埋下,任其肆意瘋長,直到種出遮天蔽日的毒蔓來。
她固然不願意讓那個郡主将蘇摩的心拉走,可是,用這樣暴虐殘酷的手段對付一個年幼無助的孩子,也是超出了她的預計。
複國……複國。
爲了那個遙遠的夢想,已經犧牲了許許多多的鲛人,如今,連這個孩子也要被犧牲了嗎?
如意坐在黑暗裏,茫茫然地想着,心如刀絞。
不知道過了多久,蘇摩似乎醒了,還沒睜開眼,便一把甩開了她的手,用細小的胳膊撐起身體,往後縮去。
“别怕,是我。”她連忙扶住了孩子,輕聲在他耳邊道,“我是如姨……你快躺下,好好休息。”
聽到“如姨”兩個字,蘇摩再度猛烈地顫抖了一下,卻已經不再抗拒。
如意松了口氣,放心了大半——顯然,經過這一次大夢之術,這個孩子心底對自己的信任和依賴又加強了許多,再也沒有之前的排斥。
蘇摩在她的懷裏沉默了許久,才悶悶地問了一句:“我怎麽會在這裏?我……我記得自己……明明在葉城的西市。”
“是我們把你救回了這裏。”如意按照泉長老的吩咐,小心翼翼地回答,“長老們發現你偷逃去了帝都,便一路追查,最後在葉城的奴隸市場裏找到你,把你救了回來——那時候你已經奄奄一息,差點被空桑人扔到了亂葬崗裏。”
這樣的回答,一字一句都完美地契合了大夢之術裏的一切,和已有的虛假記憶絲絲入扣,讓這個孩子再無懷疑。
果然,聽到這樣的話之後,蘇摩便沉默了下去。
“這樣啊……”孩子喃喃地說了一句,不置可否。
他始終沒有再問起過“姐姐”。
泉長老命人去找了大夫,然而那個大夫并沒有申屠大夫那樣高明的醫術,一看到孩子的情況也不禁吃了一驚,連忙推辭,表示力不從心。如意一直關切地照顧着他,那些同齡的孩子,比如炎汐、甯涼,也時不時地來看他——然而孩子一直沉默,手裏拿着那個小小的孿生肉胎,如同抱着一個奇特的娃娃,失明的雙眼空空蕩蕩,不知道在想一些什麽。
他用細小的胳膊将自己圈了起來,深深埋首在房間的角落裏,身體呈現出胎兒般的防禦姿态,既不吃東西,也不動彈,整個人仿佛枯萎了,看上去越發瘦小,四肢纖細得仿佛是琉璃制成,由内而外地布滿了裂痕——有時候,如意甚至不敢觸碰他。
她真怕自己略微一動,那個滿身傷痕的孩子就會“咔嚓嚓”地裂開,碎成千百片,再也無法拼湊回原樣。
泉長老來探視,看到孩子如此近況也不由得暗自吃驚,低聲吩咐如意:“這樣下去可不行,無論如何得讓他吃點東西。”
“這個孩子不肯。”如意眼裏充滿了淚水。
“蠢!你就不能強硬一點?按住他的腦袋,灌他吃下去!”泉長老氣急,呵斥,“再不吃東西,他就要活活餓死了!”
如意沉默了一下,沒有回答長老的吩咐。
在這個孩子心裏,這個世界已經全然坍塌了。如果連她也對他暴力相向,他會不會徹底崩潰掉?
“聽着,如意,我們不能失去他。”泉長老語重心長,教訓這個多年來一貫忠誠的戰士,“他是我們的海皇……我們幾千年來一直等待的人!無論如何,你要保證這個孩子好好地活着。”
“好好地活着?”她喃喃重複了一遍,眼裏滿是悲哀——對一個孩子而言,這樣活着,豈不是比死了還悲慘千百倍?”
等泉長老走後,如意沉默了很久,才轉身回到房間。
然而,剛推開門,她就怔住了——床上空空蕩蕩,整個房間也空空蕩蕩,那個一直孤僻縮在一角的孩子居然不見了!
“蘇摩!”她失聲驚呼,一把推開了虛掩的窗戶。
眼前是一條血色的帶子,綿延往前,無休無止。
趁着她不在,那個瘦小的孩子已經悄然從窗戶裏爬了出去,掉落在了屋後的牆根下。屋後是一片碎石地,蘇摩嘴裏咬着那個由孿生弟弟做成的玩偶,摸索着在地上爬行,雙手雙腳都在尖利的碎石上摩擦得全是鮮血,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血印,卻頭也不回。
如意剛要将他拉回來,不知爲何,竟然猶豫了。
那個小小的身影在地上拼命地爬着,無懼傷痛,無懼流血,不顧一切地離開——仿佛是離開一個水深火熱的魔窟一樣。
如意看着這一切,全身發抖地站在那裏,眼裏的淚水接二連三地掉了下來,終于無法抑制地痛哭出來:“蘇摩……蘇摩!”
她幾步沖了過去,一把抱起了孩子。
“放開我!”蘇摩眼裏露出了陰沉的憤怒,剛要拼命掙紮,卻發現她并沒有将自己抱回房間裏,而是奔向了另一個方向。
如意帶着孩子來到了那一口古井邊,推開了堆在地面上的碎裂的石塊。
在大夢之術破滅後,寫着符咒的井台全然粉碎,壓住了井口,此刻一旦被清掃,猶如地面上露出了一隻黑洞洞的眼睛。地底的泉脈由于失去了術法控制的作用,重新恢複成了一口普通的水井,流動了起來,通向了鏡湖。
如意放下了蘇摩,輕聲:“去吧。”
什麽?孩子震了一下,不敢相信地擡起頭,用沒有神采的眼睛看着她,臉上的神色帶着疑慮和戒備。
“幾千年後,雖然宿命選中了你,可是,你并不想成爲海皇。”如意悲涼地微笑,凝視着孩子消瘦的小臉,心痛無比,“如果硬生生把你留下,你一定會死——你是甯可死,也不會按照别人的意願活着,是不是?”
蘇摩點了點頭,薄薄的嘴唇顯出一種桀骜鋒銳。
如意擡起手,一處一處地用術法治愈蘇摩手腳上的擦傷,輕聲:“那些族人,包括長老,并不知道你是一個怎樣的人——請你原諒他們吧。他們并不是要故意折磨你,他們……他們隻是對自由有着過于狂熱的執念。”
說到最後一句,她已然哽咽。
蘇摩默默地聽着,擡起枯瘦的小臉凝視着她。
最後一個傷口也停止了流血,如意歎了口氣,放下手來,對那個孩子道:“好了,去伽藍帝都找你的姐姐吧!”
“不。”蘇摩卻忽然開了口,一字一頓,“我從來沒有過什麽姐姐。”
聽到這樣斬釘截鐵的話,如意的身體猛然顫了一下。
——原來,三位長老的秘術還是生效了?
“不過,我也不會留在這裏。”蘇摩的聲音平靜,有着和年齡不相稱的冷酷,“我不想被你們關在這裏,被逼着當你們的王——甯死也不。”
如意怔了一怔,終究還是點了點頭:“你有你的自由。”
蘇摩停頓了片刻,喃喃重複:“對,自由。”
孩子仰起了臉,空洞的眼睛裏帶着一種堅決:“我要的,就是這個。”
如意心裏一震,不由得輕聲歎息:“那麽,就快走吧——趁着現在沒人看到。但你千萬小心,不要再落到那些販賣奴隸的空桑人手裏了……”
孩子沒有說話,忽地擡起了手,循聲摸向了她的臉頰。
“如姨。”他叫了她一聲,小手冰涼,“放走了我,你怎麽辦?”
沒想到這個孩子到了這個時候還會問這句話,如意心裏一熱,淚水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哽咽:“放……放心。即便事情暴露,長老們也不會因此殺了我的。你……隻管去吧。”
蘇摩長久地沉默,終于點了點頭,轉身躍入了水中。
這一次離開,他依舊是沒有絲毫的猶豫和留戀。
隻聽輕微的一聲響,地底的泉水泛起了漣漪,又漸漸恢複了平靜,如同一隻黑沉沉的眼睛——這個傷痕累累的孩子終于從漆黑的水底真正離開了,如同一尾遊向了大海深處的魚,很快便不見蹤影。
他将去向何處?他又會經曆什麽?他的人生,會延續到哪裏?
這一切,都再也不是她能夠知道的。
那之後,如意便失去了蘇摩的下落,并不知道這個孩子離開葉城複國軍的秘密據點之後,漂泊到了何處,又經曆過怎樣的輾轉流離。
直到七十年後,當雲荒大變來臨的時候,那個鲛人孩子才再度出現,站到了曆史舞台的中間——那時候,他已經出落成一個少年,俊美如神,陰郁而冷漠,一言不發地站在紫宸殿的中央,攪起了整個雲荒的動蕩。
一如預言所說的:這個孩子傾覆了天下。
又過了一百年。滄海桑田,世事幾度變幻,每個人的人生随之跌宕起伏。她被貶斥,又被再度啓用。随後,她去往了東澤十二郡,奉命施展美人計,不料卻真正愛上了那個異族的總督。
而她訓練過的那些鲛人孩子紛紛長大了,炎汐、甯涼、潇、湘、碧、汀……一個個都成了優秀的戰士,各自奔向戰場,用自己的一生,寫下了鲛人複國的血淚詩篇。
而她,來到桃源郡開了一家賭坊,一邊經營生意、募集資金資助着複國軍,一邊等待着什麽——終于,在某一日,雲荒東面的慕士塔格雪山上發生了一場雪崩,有來自萬裏之外的異鄉旅人抵達。
而那一行人裏,有着她日日夜夜祈禱期盼的人。
那個叫作蘇摩的孩子,終于歸來了!
時隔上百年,在重逢的時候,陰郁冷漠的少年已經成長爲一個男子。遊曆了天下六合,曆經了無數滄桑,雙眸依舊沒有神采,整個人卻光芒四射,望上去俊美如神祇。在他的十指間,有引線垂落,交纏如宿命,而另一端,牽着由孿生弟弟做成的傀儡人偶。
——他成了一名傀儡師。
歸來的人凝望着久别的她,湛碧色的眼眸依舊空空蕩蕩。
“如姨,你還在等我嗎?”他開口,用熟悉的稱呼對她說,“我回來了。”
“海皇!”那一刻,她不由自主地痛哭出聲,跪倒在了他的面前——
“滄海桑田都等着你回來!”
(本章完)